40 【仇恨】
六弟跟純熙公主修成了正果。倆人從一見鐘情到托付終生,前後不足半年。當然,在感情進展速度上,我根本沒資格講究他,畢竟我自己是個一壇假酒交代了下半輩子的主兒。
六弟說,純熙公主其實沒有表面上那般嬌蠻。她識大體,懂是非,是位難得的好姑娘。純熙是祁國唯一的公主,自幼被她父皇寵在心尖上。如今祁國國君年歲已高,純熙無法在其身邊盡孝,思念之情與日俱增。
我問他,純熙公主既然舍不得家人,為何還是義無反顧地離開了故土?六弟嘟嘴:“五哥可能有所不知。純熙跟晟宣國太子李擎曾有過婚約,畢竟祁國跟晟宣國是臨國,來往也方便。但純熙覺得李擎此人非良善之輩,毅然決然地退了婚。李擎那混賬到處造謠說純熙的不是,鬧得純熙難以再擇良婿。純熙這才一怒之下決定遠嫁。”
原來如此。怪不得我第一次見到純熙公主時,是在晟宣國。李擎倒是瞞我瞞得挺緊。
六弟說他主意已定,給純熙準備的聘禮已然就位,過幾日祁國使臣會親自上門,讓我趕緊準備一下把他這弟弟給“嫁出去”。我急出一腦門汗:“你這決定也太突然了。你跟母後說了沒?”
六弟表示他不想去說。因為母後絕對不會同意他當“上門女婿”。我說我也不同意。我就你這麽一個弟弟,怎麽放心讓你遠走他鄉。
六弟笑笑,稚氣的眉眼似是稍稍舒展開了,多了些許的棱角:“哥。我不走,母後這輩子不會消停。只要她覺得,我還有可能繼承皇位,她就會想方設法地害你。五哥你已經仁至義盡,若她再逼你,只恐怕...哥,六弟我沒本事,淨給你添麻煩。我還不如發揮點餘熱,當個“和親”的親王,遠離是非之地。”
六弟離開後,我呆坐在書房裏整整一天。我心裏很矛盾。我既覺得六弟走了也好,畢竟祁國安定又富庶,他去了過着不擔驚受怕的好日子,還有嬌妻在側,算是此生無憂了。然而我又舍不得他。這些兄弟裏,當屬他跟我最親,突然不在身邊了,讓我難以釋懷。
我想了想,總該去跟母後說一聲。我得讓她知道六弟的去向。再者,六弟成親是一輩子的事兒,母後她畢竟是六弟的生母,六弟大婚之日,她理應出席。我不想讓六弟有遺憾。
我約莫着母後聽聞此消息,第一件事則是蹦起來打爆我的狗頭。于是我帶了護狗大隊長...不是,是禁衛軍統領徐長治同志一齊前往。讓他在必要的時候扛着我就跑。
陸久安問我既然如此,幹嘛不派個宮人去說,何必親自冒險?我沒回答。我雖然說了此生不再相見,但有個事情我必須搞清楚。那就是我的生母到底是血崩,還是死在了她手裏。
我不能任這個疑問一輩子憋在我心裏,我怕我會真的發瘋。
慈康宮裏冷冷清清,偌大的宮院只有零星幾位宮人。我蹙眉,我記得我好像沒撤走這麽多人吧?徐長治跟我咬耳朵,說宮人們都悄悄跑了,太後娘娘如今失了勢,還不是牆倒衆人推。
我沒多說什麽,既不幸災樂禍,也不同情她。只是覺得她很快就用不着宮人們伺候了,不必過問此事。因為在我印象裏,母後她去世得蠻早的。具體時間我記不住了,可能沒幾年了吧。
我心裏舒暢了一些,為生母報仇的念頭終于可以正大光明地擱置下來。
慈康宮裏最中間的大殿則是佛堂。灑掃嬷嬷告知我母後在佛堂裏誦經,而且已經一宿未眠。我想母後她總算是開始擔憂了。當年那個被她說打就打,說罰就罰的五皇子,終究羽翼豐滿将她軟禁于此,到底是風水輪流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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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堂大門緊閉,推門的時候,我猶豫了一下。徐長治護在我身前,小聲告訴我,太後娘娘已經沒什麽可怕的了。我倒不是怕,就是覺得怪怪的。從我懂事開始,母後她從沒給過我好臉色看,我在她面前說話時一向戰戰兢兢,不敢多言。如今時過境遷,再面對她時,我當如何?
徐長治率先把門推開了。随着吱呀一聲的回響,我擡眼看向佛堂正中央的母後。她背對着我跪在蒲團上,掐着念珠,敲着木魚,一言不發。莊嚴肅穆的佛像在微薄的光線下泛着幽幽的金光,讓我感到說不出的壓抑。
我走了進去,站在角落處等母後回身。我聽着木魚的噠噠聲,心情反而平靜了下來,甚至忽然覺得自己抽空誦誦經也不錯,将心态培養得更穩重一些,免得年紀輕輕得動不動就“急火攻心”。
我就這麽靜站着,站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時間。徐長治詫異,以眼神詢問我。我只是搖搖頭,繼續閉目聽木魚聲。又過了半柱香的時間,木魚聲戛然而止,母後并未回頭,淡淡地說道:“岑越。你倒是好耐性。”
“習慣了。”我回道:“往年給母後請安時,哪次不得在外頭候個半個時辰?”
“哀家那是不想見你。偏偏你又不識好歹。”母後沖着佛像拜了拜,起身看向我。她起身的瞬間踉跄了一下,可能是腿麻了。我下意識地擡起手想過去扶她,然而也只是那麽一剎那便止住了腳步。
“怎麽。來看哀家的笑話?還是來送哀家上路?”母後微眯着雙眼看向我。神情竟與父皇有三分相似。
我微微搖頭:“我不似你這般狠毒。六弟尚在,我就不會動你。我來只是想告訴你,六弟他決定陪純熙公主回祁國成婚。”
母後手中的佛珠瞬間滑落,絲線斷開,朱紅木珠嘩啦一聲散落一地,猶如玉石砸冰盤,來回跳動,清脆作響。
我看向滾落至我腳邊的一枚珠子,擡眉做好了被她謾罵的準備。
“岑越...”母後卻不像以往那般河東獅吼我,而是用一種沙啞且低沉的聲音,帶着滔天的憤恨:“你竟然如此折辱你弟弟!”
折辱?我輕笑:“母後。您是覺得是我算計的這一切嗎?”
“難道不是嗎!”母後戟指怒目,似是恨不得将我剝皮抽筋:“從純熙公主刻意接近睿兒,到你找來那假乳娘來指證哀家,那個不是你算計好的?”
我微怔。六弟大名岑睿,因許久沒被人叫過,我險些将其忘了。母後一向喊他:“乖兒”,或者“兒”,極少喊他的名字。一個“兒”字,足以。畢竟她的世界裏,只有六弟是她的兒。
“母後,您倒是擡舉我了。”我突然很想笑,便真的毫不避諱地露出了嘲諷的笑意:“母後。雖然我與您沒有一絲一毫的血緣關系。但我倒有一點很像您。那就是腦子不好使。”
“你!”從未被我如此冒犯過的母後瞬間惱羞成怒,竟彎腰拿起木魚向我砸了過來。
徐長治手疾眼快,一把打落木魚,并下意識地打算拔刀對峙。我按住了他的胳膊,向前一步道:“您覺得都是我在背後操縱一切?您未必也太拿自己當回事了。如若不是您主動招惹我,我寧可睡在折子堆裏,與您老死不相往來。六弟與純熙公主是真心相愛,他自請去祁國也并未受我挑唆。若真的要追究個原因,那您只能怪您自己。六弟他是為了您才遠走祁國。”
“哀家不信!”母後惡狠狠地瞪着我,旋即陰陽怪氣地幹笑一聲:“人人皆知,純熙公主心悅于你,自請遠嫁。岑越,你費盡心思籠絡祁國,為何會放着到手的公主不要?難不成那“子嗣無望”的傳言是真的?還是你另有所圖?!”
“子嗣無望的傳言是真的假的。母後您心裏最清楚。”我有些倦了,積攢在心底裏的全部憤恨終于爆發了出來。我到底不是聖人,無法做到面對仇敵還能言笑晏晏:“母後,要怪就怪你自己吧。你一直逼着六弟繼承皇位,殊不知他壓根就無心于此;你迫害我至今,被群臣所不齒,連帶着六弟也一起被人看不起。你自以為處處為六弟着想,其實是你親手堵了他通往皇位的路。如若不是你如此露骨地溺愛他,聽不得忠言逆耳,不自量力地攪亂朝政。如今坐在皇位上的應當是六弟而不是我!”
母後的神情瞬間變得有些恍惚,滿眼的不甘與悲切。我狠着心繼續說了下去,心中泛起一絲報複的快感:“我傻了二十年,本想着繼續傻下去,當個快活的閑散王爺。倒是感謝母後你把六弟從皇位上給拉了下來,成就了今日的我。”
“岑越...你這個...你這個讨命的掃把星,你這個...”母後捂着心口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我有些遲疑。母後她畢竟年歲大了,如若被我給氣死了,那我不是白忍了這麽久嗎?于是我将語氣緩和了半分:“六弟去祁國當驸馬,其實是件好事。你也知道,如今咱國分兩家,外敵犯邊,稍有閃失就會變了天。祁國安寧,純熙公主賢淑良德,又備受國君寵愛。六弟過去是享福而不是受罪。”
母後直愣愣地看着我,似是想洞穿的我的內心。我便波瀾不驚地任她看,橫豎我問心無愧。許久後,母後終于頹然地垂下了頭,喃喃道:“岑越...你恨極了我吧?你是不是覺得,曦太妃是我殺的?所以你要把睿兒從我身邊奪走,讓我孤老終生?”
我氣極反笑:“母後,我說的話難道不夠清楚嗎?六弟不是我奪走的,他是自願的。”
“曦太妃不是我殺的。她确實死于血崩。懷胎八個月時,趕上了突厥偷襲。曦太妃在奔波中動了胎氣,你是不足月便被生出來的。”母後苦澀地勾了勾嘴角:“就算是飽受盛寵又如何?生逢亂世,偏偏她又體弱。我們都勸她喝避子湯,曦太妃卻不聽。她覺得,就她這具身子骨,撐不住幾年了,若不能給先帝留下子嗣,她不得瞑目...”
我愕然。我沒想到母後居然如此淡若平常地提起我的生母。于是我屏住呼吸等她繼續往下說。
“岑越。你就不該活着。”母後突然擡起手,在空中虛無地比劃着,神情古怪似是帶着某種眷戀:“你的命太硬了。你克死了你父皇,你生母,你還克死了我的女兒。我的女兒啊...才不足一個月。就這麽沒了。全是因為你...”
“你的女兒...怎麽沒的。”我感到一股寒冷從腳指頭一路蔓延向上,到我的指尖也跟着哆嗦。我是命硬,但我絕不信什麽克死人一說。畢竟我也是在現代社會活過一遭的人。
母後歪着頭,雙手畫了個小小的橢圓,好像在舉着一個嬰兒一樣露出滿足又慈愛的笑容:“我的女兒...軟軟糯糯的,生下來就會對我笑。我把她放在懷裏,每天親啊,看啊,怎麽都看不夠。她若還活着,也是皇族中唯一的公主。會跟純熙公主一樣極盡殊榮。然而...然而...”
母後的表情猝不及防變得陰冷無比,雙目空洞地看向我,直接讓我打了個寒顫:“然而突厥那群天殺的,正面打不過先帝,就派出奸細偷走了我的女兒和你。試圖要挾先帝退兵。先帝察覺後,親自去追,卻...卻只追回了你...岑越,你知道為什麽嗎?”
我下意識地退後了半步,惶恐無比地問道:“為什麽?”
母後突然張開手撲了過來,如同一匹餓狼。我吓了一跳,藏在徐長治身後不敢露頭。徐長治緊緊勒住母後的雙臂,向外頭喊道:“來人!快來人!”
幾位嬷嬷跑了進來,拖着母後遠離了我。母後似是得了失心瘋,瘋癫地哭喊道:“就因為你是個男兒!她是個女兒!你父皇舍棄了她!岑越!你欠她一條命!...”
母後被人拖走了。我呆站在原地,頭暈目眩。高大的佛像俯視着我,如同一座巨山帶着厚重的陰影向我傾斜而來,要将我碾得支離破碎。我終于忍不住落荒而逃,滿頭的虛汗刺得我眼睛生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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