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委屈】
我慌不擇路地跑着,徐長治一路追趕,終于在我差點拍到樹上的一瞬間給我扯了回來。
“殿下,您冷靜一下。您不能聽太後娘娘的一面之詞!”徐長治抓着我的肩膀把我轉了個個兒,捏着我的臉蛋左右扭。
我這老臉本就瘦脫了相,他一爪子沒提起來多少肉,險些捏碎了我的骨頭。見我的眼淚被他給扯出來了。徐長治慌了神,連忙左右開弓地給我抹臉。偏偏他一手的老繭,粗糙到跟搓蘿蔔絲的刨子似的,把我的臉皮給鏟下來了一層。
我握住他的手,終于冷靜了下來:“閣下快收了鐵砂掌吧。我沒事。”
我對母後的話半信半疑,心裏說不上來什麽滋味。父皇真的是這種重男輕女之徒?他會抛棄自己的親生女兒?然而母後的表現又不像是在騙我,況且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我思來想去,忽然想起了乳娘。既然乳娘知道母後曾經生過一個女兒,那麽她極有可能也知道母後的女兒是怎麽沒的,是否真的如母後所說的那樣,是被突厥人給偷走殺害了。
我忐忐忑忑地去見了乳娘。乳娘正在院中做針線活,見我走來,慌忙站起身來,手中的線團掉落在了地上。
我默默地看了一眼線團,把它撿起來放在手中捏了捏:“乳娘。一直沒有騰出時間來跟您敘舊,是本王的不對。”
“不不...殿下...還是公務要緊。”乳娘低着頭,局促不安地抓緊了自己的衣角。
我蹙眉,總覺得乳娘似是有些怕我。這倒不奇怪,我長大了,再吊兒郎當,多少也有了些王侯的氣質。我笑笑,像小時那般去拉乳娘的衣袖:“乳娘。我一直很想您。您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乳娘一哆嗦,踉跄着後退了半步:“好...還好。”
我突然有種異樣的感覺,手頓在空中片刻後,努力迫使自己擠出一抹微笑:“乳娘,怎這般生分。您能不能抱抱我?像小時候一樣。”
乳娘遲疑了一下,略帶緊張地擡起頭看了我半眼,然後張開胳膊擁抱了我。
我将腦袋搭在乳娘的肩膀上,小聲問道:“乳娘。您還記得我的乳名嗎?”
“記...記得...小五...”乳娘的聲音有些沙啞,蒼老且生硬。
我看向乳娘的後勃頸,眼淚順着眼角慢慢地滴落了下來,挂在脖子側面,涼意沁進了肌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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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我乳娘...”
我的乳娘,不會喚我小五。小五是父皇叫的,是魏叔叫的,也是鐘伯琛叫的。我在乳娘心裏有個獨一無二的乳名,只有她跟父皇知道。她喚我“阿五”,像是小老虎所發出的“啊嗚”。乳娘說,希望我能跟老虎一樣強壯用力,成為真真正正的“王”。
“乳娘”下意識地跪了下來,驚恐不安地磕巴着:“殿下...草民...”
我漠然地看着她,輕聲道:“乳娘後勃頸處,有一道燙傷。我幼年時撞到了端着熱湯的宮人,乳娘為了救我,将我攬進懷中,自己則被灑落的熱湯澆了整個後背。雖然治了很久,但終究留下了一處疤痕。”
這便是我跟乳娘的第二個“秘密”。
“乳娘”說不出話來,匍匐在地上哆嗦得不能自已。我蹲下身來,看向她花白的頭發:“乳娘說,她有個孿生妹妹。叫玉婉。是您嗎?”
“是...是我...草民有罪,殿下恕罪...”玉婉嬷嬷汗淚并下:“草民之所以冒充家姐,是受丞相大人的吩咐,前來揭露太後娘娘...”
“弑母奪子。是你親眼所見的嗎?”我打斷了她的話,強忍着眩暈感問道。
玉婉嬷嬷不敢擡頭,用蚊子般的聲音回答道:“不...不是...我只是聽家姐說,太後娘娘曾誕下一女...”
“太後的女兒是怎麽沒的。你知道嗎?”我又問道。
玉婉嬷嬷忙不疊地搖着頭:“草民不知啊!知道這些往事的宮人都被賜死了...”
“賜死了?”我終于撐不住了,不得不半跪在了地上:“被誰賜死了?”
“先...先帝他...賜死了當年随軍伺候太後與曦太妃的全部宮人...”玉婉嬷嬷的聲音越來越低,讓我不得不探着身子去聽。
是嗎?父皇賜死了所有的知情人。這算是欲蓋彌彰,不打自招嗎?
我感覺自己變成了一顆風化的蠶繭,裏頭是毫無生機的幹癟的軀體,外頭的蠶絲随着我每一次呼吸漸漸剝落。
我的父皇。前世也好,今生也罷,無論我曾如何怨恨他送我去當質子,他在我心中依舊是“明君”的标本。自我當上攝政王以來。我最大的心願便是能更像父皇一點,不至丢了他老人家的顏面。
如今,父皇那光明到如同神像一般的身影,突然被潑上了一層污垢。裏頭混着我“皇姐”的血,以及無數宮人的冤魂。當然,還有廣淄治水案中受牽連官員們的哭訴。
我久違地懷疑起這世界的真實性。我是又醉了酒開始胡言亂語了吧?我父皇他怎麽可能會是這般不堪的人呢?他雖然冷情冷肺但不至于濫殺無辜吧?他雖然先國後家,但...不能夠抛棄自己的幼女吧?
還有...還有...
鐘伯琛,你又騙了我。
我跪在地上沉默許久,待玉婉嬷嬷終于承受不住恐懼,哭出了聲時,我扶着椅子站起身,慢慢說了句:“有勞您了。本王不會怪罪你。把此事爛在肚子裏,擇日便出宮回您的老家吧。”
我走出了院子,擡眼看向明晃晃的太陽。太陽外側有一道暈圈,像是個巨大的問號映在蒼穹之上看向我。守在院外的徐長治走了過來,壓低聲音道:“殿下。剛剛出了點事。太後娘娘撞壁尋短見,幸而被宮人們攔了下來,但仍舊人事不省。太醫院已經派人去醫治了。”
我又搖晃了一下,砸在徐長治身上,撞得自己哎喲了一聲:“長治啊。我腿麻了,你把我背回去吧...”
徐長治跟背面袋子似的把我一路送回了嘉明殿,引來無數宮人側目。我的屁股剛落在榻上,六弟忽然沖了進來,把正打算給我端洗臉水的陸久安撞了個跟頭。
“五哥!你怎麽能出爾反爾!”六弟憤怒地吼着,跌腳捶胸全然沒有了皇子的儀态:“你明明說過跟母後再不相見,為何又跑去故意激怒她!母後到現在都沒醒...你...”
我怔怔地看着六弟,覺得他越發的陌生了起來。六弟喊了一陣子,見我沒有絲毫的回應,突然噗通跪在地上開始懇求我:“皇兄,我求您了,給母後留條活路吧...太醫說,母後的身體很差了,可能...皇兄,我求您了。”說罷開始磕頭。
六弟一連磕了七八個響頭,直到額頭上撞出了紅印子。陸久安急得團團轉,上前抱住六弟的後腰道:“瑾王殿下,您誤會了。攝政王殿下他只是想讓太後娘娘能出席您的大婚!畢竟這是一輩子的事兒啊不是...再者了,您要是悄默聲的走了,這能瞞住一時也瞞不住一世啊!太後娘娘總會知道的。到時候太後娘娘再急出個三長兩短,而您又不在身邊勸慰着,那不是更棘手嗎...”
六弟僵住,怯怯地擡頭看向我:“皇兄...”
我擺擺手,突然莫名地笑出了聲:“繼續啊。你們都怨我,都恨我...都騙我。”
我繞過六弟跟陸久安,走出了房門。徐長治剛要說話,被我揮手打斷了:“備轎。去帝陵。”
折騰了這麽一小天,已然到了黃昏。帝陵上空徘徊着幾只烏鴉,在空中怪叫着,似是在嘲諷我。蒙蒙細雨像一層灰色的煙霧,讓我看不清方向。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今日的帝陵前所未有的冰冷,凍得我寸步難行。
我命徐長治在外頭守着,沒有我的命令不得進來。徐長治憂心忡忡地看着我:“殿下...您沒事吧?”
“怎麽,你覺得我也會撞壁自盡嗎?”我哼笑:“別傻了。我岑越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這還沒到衆叛親離的地步呢。不打緊的。”
徐長治只得站在原地目送我走向帝陵深處。
我跪在父皇的陵碑前,一句話都不想問。因為橫豎我問什麽他都不會回應我了。他去躲清淨了,留下無數個難題,無數個謎團,以及無數個責任讓我一人背負。
我想,這就是我的報應。前世,我亡了國。神仙們罰我歷經百次轉世之苦,在現代社會裏孤冷懵懂地走了一遭,什麽都沒留下便悄悄地死過去又回到了原點。時乎時乎,去不可追,來不可逃。我的人生已經既定好了,只能順着時間線出演,不管怎麽掙紮都逃不過悲劇收場。我可能還會混個一無所有。被親人怨恨,被愛人欺騙,扛不起這國家,坐不住那皇位。依舊還是個廢物。
雨越下越大,雨點跟石頭一樣砸在我身上。我将腦袋頂在父皇冰冷的陵碑上,終于忍不住說道:
“父皇,小五委屈。”
雨聲嘈雜,蓋住了向我走來的腳步聲。就當我打算靠着陵碑小憩一會兒,得個風寒病死算完之際,一人跟抓小雞崽兒一樣把我給提了起來。
我剛要擡頭,忽然被那人揣進了懷裏,他用外袍裹住我,撒腿就跑。我大駭,探出頭喊道:“救命啦!有人搶孩子了!...”
我的腦袋立刻被那人用下巴給抵住了:“殿下...您都二十了...”這臺詞倒是有點耳熟。
人販子鐘伯琛把我抱出了帝陵,塞進馬車拿汗巾使勁兒擦我的腦袋。我連打了三個噴嚏,擡腿踹了他一腳就要跳馬車。鐘伯琛往前一傾,幹脆把我壓在了座位上,并極其不要臉地親了我一口:“小五。你再掙,我可扒你褲子了!”
“你敢!”我嚎叫着往外推他:“非禮了!徐長治!救....”鐘伯琛捂住了我的嘴。
我快要被氣死了。你說他好好一個文臣,這一身腱子肉是怎麽個情況!我好歹也是跟徐長治練過拳腳功夫的,怎麽在他身子底下只剩下了花容失色,連反抗的餘地都沒有。明明他看上去文文弱弱的,一點也不壯實!這“實物”跟“包裝”差得也太多了吧!我這顧客體驗極差,能不能退貨啊!
馬車趕得很急,把我颠得腦袋疼。鐘伯琛挪開手轉而墊在我頭底下,低聲道:“小五,別不理我好不好?”
我惡狠狠地吼道:“滾!騙子!”
鐘伯琛卻又“色心不改”地親了我一口:“繼續罵。罵到開心為止!”
“滾!”我張牙舞爪地想咬他下巴,卻被他給躲開了:“明日還得上朝,不太體面。小五咬裏面吧。”說罷開始解衣服扣子。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鐘伯琛把衣領上的扣子全給解開,露出一片嫩肉壓在我嘴上:“來一個。”
...我來個屁啊來!你敬酒呢?!我的門牙被他硌得生疼,只能悶聲悶氣地說道:“滾開。我上不來氣了!”
鐘伯琛爬了起來,卻賊得要命地順帶着把我也給拽了起來,依舊把我往他懷裏按:“小五。我一松手你就跑沒影了。是你讓我牽着你的,你忘了嗎?”
“我他媽沒讓你騙我吧?!”我扒拉開他的胳膊,張開巴掌打算招呼他。然而我這手在離他的俊臉只剩下不足半寸的時候,終究很沒出息地變為虛晃一招,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了捏他的臉:“你真是個惡鬼!你明知道我對乳娘的感情有多深,你居然找個假乳娘來逗我?!”
這混蛋讓我在短短幾天之內經歷了“失而複得”與“空歡喜一場”。人生之大起大落真特娘的精彩萬分,令我恨不得甩他兩個大嘴巴子洩憤。可惜我着實舍不得破壞他這精雕玉琢的容顏,只能氣到內傷。
“小五。太後來勢洶洶,我沒辦法,不得不出此下策。我本想着事後趕緊跟你解釋,誰知...你也不見我...你看...”鐘伯琛露出尴尬而不失裝無辜的笑容,然後一噘嘴又要“輕薄”我:“小五。我想你想得快要瘋了。我任打任罰,但你再讓我親親...”
馬車停了一下,緊接着又跑了起來。我哀嚎着讓徐長治趕緊把這着了魔的大丞相給拉出去,然而徐長治好像聾了,愣是一聲不吭地趕車。我最終被鐘伯琛親得滿脖子都是印子,一口氣沒吊上來,嘎巴昏了過去。
醒來後我聽上官夏說,我是一天沒吃飯給餓的。陸久安則埋怨徐長治,大雨天的趕着車帶着殿下繞皇宮三周來回亂竄,也不知在玩些什麽,居然把殿下給餓暈了。
我老淚縱橫。“長治久安”是不可能長治久安的,徐長治這貨到了地方卻不讓我下車,任我被鐘伯琛占便宜;而我朝棟梁鐘大丞相,幾日沒見就成了登徒子,恨不得将我給囫囵吞肚子裏去。
我拿得果然還是個爛劇本,每天都在涼涼的道路上越挫越勇,越走越完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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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