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他眼睛清亮,雖然看不見光亮,但是卻像一對蒙塵的黑珍珠般閃耀。李澗看着他的眼睛,只覺得那裏盛滿的溫柔與包容,是有些人一輩子也不曾擁有的。他微笑道:“我會記得,一輩子不忘記這美妙景色。”
夜半睡不着,李澗爬起身來,發現白行亭正在一旁打坐。他頭頂隐隐有白氣浮現,神色平靜,并不似如何痛苦。李澗看他這番模樣,突然想起原來跟在白行亭身邊的那個婢女小綠,練起功夫來也是這樣。
夜涼如水,他既睡不着,看白行亭這樣也不便打擾,便只好在附近轉悠。那林中原是飄滿了螢火蟲,閃着一個又一個的光暈,延伸到樹林深處,像是打通了一條奇妙的道路。
李澗拿起藍晃,沿着那一條亮光,往樹林裏面走去。林中大多是一些參天大樹,也不知道是生長了多少年。他左瞧右望,本意是想找只雀兒來問問路,但發出聲響許久,也不見有回應,便越走越遠了。
等他意識到自己離白行亭已經很遠時,他已不知道轉了幾個彎,繞過了多少棵大樹了。林中的螢火蟲似乎玩的累了,早已藏匿不知去向,只餘留少數還停留在草叢裏。林中還是未有雀兒回應,他嘆口氣,正要往回走,突然見一道白影飛速的從眼前閃過。他心頭一驚,腳下自然的加快了速度,追着那道白影而去。
青寧并不信奉鬼神之說,所以他心中并不害怕。那道白影極其靈活,在樹林中左騰右挪,速度竟是飛快。李澗突然來了興致,猛提一口氣,腳下竟似要生風長翅,不消片刻就追了上去。
黑夜裏他的視線并不好,辯了許久才看出來那道白影竟是一匹白馬。那馬似乎察覺有人跟随,放蹄狂奔,行如鬼魅。李澗展開輕功,也只能保證不被丢下,要想再接近半分,卻是千難萬難。
那白馬似乎受了傷,腳腕上都是斑斑血跡,況且在樹林裏狂奔,終不似平原裏輕松自如。僅過了小半時辰,速度已經減了下來。李澗松了口氣,慢慢朝它接近。定睛看去,這才發現白馬背上配有馬鞍,顯然并非無主之物,想要馴服之心去了大半,腳步便也慢了下來。一馬一人小跑着前行,又過了小半時辰,那馬終于停了下來,它似乎極為疲倦,一直在喘氣。
李澗擦了擦額頭上冒的汗,不再使用輕功,而是一步一步朝那馬走去。林中極暗,一只螢火蟲也看不到,他跟着那馬跑了這許久,也不知道現在自己到了什麽地方,想到白行亭,心頭一陣懊惱。
白馬甩了甩馬尾,頭偏了過來。李澗朝它走過去,黑暗中看着那晶亮的眼,有一種這馬也許聽得懂人話的想法在腦海裏冒了出來。
白馬噴了噴鼻子,嚼了幾口地上的青草,又甩了甩馬尾,突然又踱步往前走去。
李澗跟了上去,并未走遠,便發現前方有一個人影。
那人穿着一身白衣,半倚在一棵大樹底下,長發隐在黑夜中,連着面容都模糊不清。白馬走到他面前,低下頭靠了過去磨蹭他面頰,顯得親密無比。那人擡起手,拍了拍白馬的頭,低聲開了口。
李澗聽到他說的是“好乖”兩個字。
一人一馬膩了一會兒,那人突然擡起頭來,朝着李澗的方向,道:“你過來。”
他的聲音清脆好聽,語氣卻沒有絲毫溫柔,反而有種睥睨天下的氣勢。似乎是只要是他開了口,他提了要求,旁人就非要做到一般,半點也違逆不得。
李澗嘆了口氣,走了過去。夜色中那人的面容慢慢清晰起來,飛揚的眉,英挺的鼻,薄削的唇,面容竟是十分好看。他看着李澗,雙目泛着複雜的神色,好一會兒才道:“我叫陵月,我受傷了。”
李澗瞧着他腿上的血跡,确實是受了不小的傷。傷口似是被利劍所刺,十分的深,到如今也還在往外流着血。李澗見他似乎并不在意,只是任血流着,并不捂着止血,又忍不住嘆口氣。他身上衣物經過連日的奔波,被樹枝劃爛了好幾處,布料已十分有限,此時也無奈的從下擺處再撕下一塊來,替男人将傷口裹住。男人任他做這一切,等他做好了,才勾唇輕笑道:“你果然知道我,待我回了宮,重重賞你!”
李澗微笑:“那就先多謝靖安王了。”這陵月的名頭太響亮,即使他遠走他鄉隐居閉世多年,也還是能聽聞到他的一些事跡。譬如愛行走江湖,譬如為人傲慢無禮,朝堂之上也無法無天,是當今皇帝最寵愛的皇子,甚至不滿十六歲就給了封地,當了王爺。
他最廣為人知的事跡,卻是因為他擁有一項別人都不能比拟的才能。
或者說,是天賦!
靖安王陵月,他的耳力異于常人,據說百裏之內的任何響動,他都能察覺得到。李澗原本是不信的,但此時遇到,卻不得不相信這個傳言。他跟白行亭留宿的地方距離這裏雖未有百裏,卻也是極為遙遠,這陵月居然能以白馬相誘,引他到這裏來,必定是因為早就知道了他們的存在。
陵月脾氣顯然也如傳聞中一樣,一點都不好。他用未受傷的腳踢了踢泥土,大手一伸,攀住李澗的手臂站了起來,“扶我上馬。”李澗扶着他坐上馬背,男人目光一斂,道:“馬上只能坐一個人,你便走路。”他未等李澗回答,又道:“來殺我的那幾個刺客又找來了,你功夫怎樣?”
李澗哀嘆,自己又沒有說要做他的保镖。他若知道跟着那白馬會遇上這麽個人,打死自己也不會拼着命跑來了。陵月朝他望了一眼,譏笑道:“難道你是怕了,想逃跑麽?”李澗連忙搖頭道:“沒有的事。”
陵月“嗯”了一下,道:“那便好。”他□□的白馬本已體力不支,剛剛被他撫慰了一番,竟又生龍活虎起來。陵月彎下腰,在它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那馬便往前跑去,馬蹄聲竟是極小,不像帶李澗來的時候,極遠就能聽到。它跑的雖不甚快,但身影漸漸被夜色淹沒。李澗嘆了口氣,想到陵月的臉色,料想此時便是落跑也逃脫不開,便只能展開輕功,追了上去。
陵月對他能追上白馬的步伐絲毫不以為奇,還在馬背上道:“你叫什麽名字?”
李澗将名字說了,男人只是挑了下眉,道:“真難聽。”
李澗若非涵養好,聽到這三個字就非要氣的吐血三升不可。男人似乎從不覺得他說話傷人,又道:“那幾個雜種武功高強,你肯定打不過。你要去哪裏?”李澗道:“去望峰山看試劍大會。”男人嗤笑一聲,“你還會鑄劍?”
李澗趕緊道:“只是去觀賞。”
陵月還是漫不經心的笑着,他其實腳上的傷極為嚴重,若不好好救治,以後會落下殘疾也說不定。而且他原來長時間血流不止,身體早已極為虛弱。但他臉上半分也未曾顯示出來,跟李澗同行了多久,便譏笑了他多久。李澗剛開始還有點難堪,等跑的久了,便只能在心底嘆氣。
兩人一馬回到李澗原來留宿的地方時,天已經快亮了。李澗看到白行亭站在湖邊,聽到聲響側過頭來。他英俊的面容在暗夜中顯得蒼白無比,李澗喚了他一聲,他遲疑了一下,唇邊漸漸掠開微笑,道:“李兄……你回來啦。”李澗緊走幾步,語氣中滿含歉意,“行亭,非常抱歉,我本意只想在附近走一走,卻不想……”
陵月騎着馬走過來,冷笑道:“卻不想被我壞了好事麽?”
李澗看着他那冰冷的神色,在心底嘆了不知道是今天的第幾口氣,臉色卻溫和無比,“并不是這樣,今晚能跟靖安王□□白馬林中漫步,我很開心。”陵月對他的回答并不滿意,冷笑一聲,“嗯,跑成那樣你還能說成漫步,哼……”他瞧白行亭看了一眼,劍眉一挑,“是個瞎子?”
李澗面色一滞,總覺得他如何對自己嘲諷都可以,但一涉及到白行亭,便覺全身血液往頭頂竄。陵月似有所覺,看着他笑的惡劣,“聽的難受?他本來就是個瞎子,還不許人說麽?”李澗正要反駁,白行亭抓住他的手,微笑道:“并沒有說錯,我本來就是個瞎子。”他的語氣還是異常溫柔,并沒有半分怒色,又道:“你是受傷了麽?”
陵月翻身下了馬,靠着已經燃盡的火堆坐了,李澗道:“他腳腕上受了傷。”白行亭早在他們到來之時,便聞到了一股血腥氣,道:“我剛好會些醫理,這附近也不缺藥草,我替你去找些來。”李澗擔憂道:“你……方便麽?”
白行亭點點頭,松開握着他的手,朝着樹林中走去。他腳步穩健,遇着大樹竟知道轉彎,仿佛能看見一般。李澗瞧他走的順利,松了口氣,偏頭看到陵月正瞧着自己,便微笑道:“有什麽吩咐麽?”
“我餓了,你去找條魚來吃。”他揚高了下巴,說出的話便是理所當然,誰都要聽吩咐一般。李澗苦笑一聲,“好。”
陵月道:“你不樂意?”
李澗的苦笑立馬變成了微笑,:“我很樂意,跑着出了一身汗,正好也洗個澡。”
天漸漸亮了,湖裏的水也有些微涼意。李澗并未脫衣便跳了進去,游了幾個來回,便抓上來兩條巴掌大的魚。他跳上岸,又去樹林裏撿了許多柴火,等生了火,魚收拾好了上了烤架,再去看陵月時,才發現他緊閉着雙眼,已沉沉睡去。
微光照在他臉上,襯的那張臉更是俊俏非凡,跟十年前那張稚氣的臉相比,千差萬別。
只是那份倨傲還是沒變,脾氣秉性也絲毫未改。
他看着跳動的火光,似乎又看到了十年前的歲月,曲折而又漫長。跟這個少年的相遇雖然是極其短暫,但是也一直記在心裏,從未忘記。所以才能在暗夜中聽到那個名字,就能回憶起一切來。
但是似乎,他卻不記得自己了。
李澗摸摸自己的臉,心底一陣慶幸自己等人在逃出了那個地獄煉場時,就全部換了名字,也隐藏了行蹤,一直未被人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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