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小女朋友(捉蟲)

屋內的煙漸漸地淡去,周遭的一切開始變得越發清晰。

謝桃幾乎是手忙腳亂地從衛韞的懷裏鑽了出來,如若不是衛韞伸手扶了她一把,她還險些摔在地上。

臉頰有點泛紅,謝桃抱着一袋子零食,站在他身旁,半晌都沒憋出一句話來。

衛韞輕咳了一聲,鴉羽般的睫毛顫了一下,他站起身來,走過去掀了流蘇簾子,又轉身看她,“過來罷。”

謝桃擡眼看過去的時候,只來得及看清他泛着瑩潤華光的玄青色衣袂。

黑色的鞶帶嵌着精致的玉扣,将他的腰身襯得更細了些,脊背亦是如松般挺直。

寬肩窄腰腿又長,又讓謝桃晃了一下神。

流蘇簾子後,是書房的裏間。

裏頭陳設極簡,謝桃抱着零食走進去的時候,一眼就看見了挂在牆上的那幅水墨畫。

朝雲叆叇,綿延山色在其間若隐若現,河間輕舟,披蓑老翁撐杆前行,自有一種朦胧缥缈之感,極具意韻。

謝桃偏頭,就見雕花的窗棂外臨着回廊,廊外又是婆娑樹影,檐角銅鈴。

裏間裏已生了炭火,這是衛韞一早便囑咐了衛伯的。

坐在桌前,衛韞将放置在風爐上的茶壺取下來,拿了一只釉色勻淨的天青色茶盞,手腕微動,将散着白色熱氣的茶水倒在了茶盞裏。

“時間正好。”

他将茶盞推到謝桃的眼前,“坐下。”

謝桃聽了,果然乖乖地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她把自己的一袋子零食放在桌上,然後伸手去捧那茶盞,稍有些燙的溫度透過杯壁,直貼在了她的手心,令她有些僵冷的手多了些暖意。

“這是那日我命人藏的雪水煮的,試試罷?”衛韞道。

那日的雪?

謝桃一聽,想到的,首先是在硯山上,與他同看的那一場初雪。

她捧着茶盞,點了點頭,然後湊到嘴邊,喝了一口。

淡綠色的茶水顏色極好,熱熱地往喉嚨裏一去,霎時便令她的四肢百骸都驅散了幾分剛來時的寒氣。

明明是熱熱的一杯茶,可味道卻莫名總有一種涼沁之感,卻也非是薄荷一般的味道,輕輕淺淺的,帶着茶葉特有的清香,回味之下,竟莫名也多了幾分甘甜清冽。

“這是什麽茶啊?真好喝。”

謝桃捧着茶盞,說着,就又喝了一大口。

“祁州的川山雲霧。”

衛韞見她喜歡,便拿了她的杯盞,再替她倒了一杯。

這川山雲霧向來珍貴,産量不豐,衛韞手裏的這些,便是前些日子啓和帝賞賜下來的。

衛韞不提這茶的難得,謝桃自然也不知道,她喝了好幾杯,如牛飲一般,甚至還撕了一袋薯片吃。

“你嘗嘗呀?”她把自己的薯片湊到了衛韞的嘴邊。

衛韞雖不動聲色,但脊背卻已稍有些僵硬。

像是猶豫了片刻,他那雙眼瞳對上謝桃那雙期盼的眼,他終究還是輕輕往前,吃了。

“好吃嗎?”

謝桃見他吃了,就彎起了眉眼,然後又捧着臉問。

“……尚可。”

實則衛韞根本沒注意那究竟是個什麽味道。

“我……”謝桃是似乎還想說什麽,但她方才開口,就聽見門外傳來了敲門聲,緊接着便是一抹蒼老的嗓音,帶着幾分小心翼翼,“大人,您該用晚膳了。”

是衛伯。

衛韞聽了,便道,“将晚膳送過來罷。”

衛伯似乎是愣了一下,“大人要在書房用膳?”

“嗯。”衛韞淡淡地應了一聲,然後他對上坐在他對面的女孩兒的那雙圓圓的杏眼,似乎是頓了頓,便又添了一句,“多添一副碗筷。”

“……是。”衛伯有點摸不着頭腦,但還是應了。

難道今日國師府有客人來?

那又為何不将晚膳設在飯廳?

衛伯心裏犯了嘀咕,他湊到廊下站着的衛敬身邊,道,“衛敬啊,我方才聽見大人書房內……似乎有女子的聲音?”

衛敬皺起眉,腰杆挺直,“不可能!”

“……我也不大相信,但是我真的好像聽到了點兒音兒?”衛伯“嘶”了一聲。

“不可能!一定是您年紀大了,耳朵不太好了。”衛敬斬釘截鐵。

大人的房內會出現女子的聲音?

這絕對不可能。

“……”

衛伯被他這一句堵得吹胡子瞪眼,直接一甩袖子,就往後廚去了。

衛敬在後頭摸了摸後腦勺,咳嗽了一聲。

“衛敬。”

彼時,耳力向來極好的衛敬聽見了門內傳來衛韞的聲音。

他當即凝神,連忙步上臺階,湊到門邊,應聲道,“大人。”

“你去院外守着。”

他只聽見衛韞說了這麽一句。

???

衛敬有點懵,但還是應了一聲,然後就抱着劍轉身往院外走。

将衛敬支走後,衛韞回頭,便見謝桃正站在牆邊的古董架子邊張望着,還時不時地伸手摸兩下,但也都是小心翼翼的,也沒敢多碰。

“都是文物啊……”謝桃看着這一架子的東西,腦子裏忽然想起了錢幣一枚枚掉下來的聲音,清脆悅耳。

“應該是算不得的。”

衛韞抿了一口茶,開口時語氣平淡。

謝桃聽了,便回頭看他,“為什麽呀?”

“夷朝之後,你所在的那個時空與這裏産生了巨大的偏差,換句話說,夷朝之後,這裏存在的一切,在你們那邊,都不存在,于是這些東西若是到了你們那邊,也不過算是稀奇了些,并無歷史依托。”

這是衛韞這多日來,研讀了所有謝桃給他送來的那些林林總總的書籍之後,基本确定的事情。

似乎從夷朝之後,他們所在的兩個時空,便再無任何關聯。

“這樣啊……”謝桃點了點頭,像是聽明白了他的話。

“你若是要帶些走,倒不如帶真金白銀來的實在。”

他手裏握着茶盞,唇畔多了幾分笑意。

“……我,我沒想帶走。”謝桃幹笑了一聲。

但說起錢的事情,她卻忽然想起了在醫院那天的事情。

“謝瀾借了錢給我,我已經把鄭叔叔的錢都還了……”

她還跟他說了老奚和謝瀾讓她去小酒館工作的事情。

衛韞聽了她的這些話,卻是忽的放下了手裏的茶盞,那麽不輕不重的一聲,卻讓謝桃忽然住了聲。

他的眉眼裏似乎稍冷了幾分,像是蒼翠的枝頭忽然凝了霜花兒一般,教人心頭一凜。

“他借你,你便要,我送你,你卻不要?”

他的嗓音清冷無瀾,“謝桃,這是何道理?”

謝桃愣了。

反應過來之後,她連忙擺手,“我沒有……”

“嗯?”他骨節分明的手指在桌面叩了叩,聽見她出聲,便擡眸,瞥了她一眼。

他在等着她的答案。

“那不一樣啊。”她垂着腦袋說了一句。

“不一樣?”

衛韞扯了一下唇角,忽而笑了一聲,莫名有些涼,“我倒是想聽一聽,他與我,究竟有何不同?”

“本來就不一樣。”

謝桃支支吾吾了好半晌,臉都憋紅了,她的嘴唇抿了又抿,鼓起勇氣開口的時候,她下意識地閉緊了眼睛,睫毛一直在發顫,就連聲音也有點不穩:

“我,我多喜歡你呀……”

此刻她的臉色便好似春日裏那枝葉間綻開的雪白花朵在幾個朝暮間,漸漸地添上了幾分淺淡的粉,又在一個黃昏後,染上了晚霞的緋。

衛韞何曾料到,她竟會忽然說出這樣的一句話。

他方才要去端茶盞的手就那麽僵在半空,修長的手指指節微屈,那張如玉般無暇的面龐上多了幾分難言的異色,他脊背僵硬,耳廓又一次有了輕微的燙意。

好似是桌上那風爐裏的炭火烘烤出的幾絲熱氣兒順着他的耳廓,直接竄進了心裏,漸漸地越發滾燙起來,灼燒得他一時幾乎亂了方寸。

“你……”

他半晌,薄唇微動,卻只一個字,便再難說下去。

“因為這個……我就更不好意思借你錢了呀。”

謝桃終于說出了後半句,她的腦袋幾乎要低到桌子上去了。

這說起來,她也不過是這輩子第一次喜歡一個人,而這種剛開始時的小心翼翼,是無法避免的。

有許多事,對其他人反而好開口,但一旦面對起他來,卻又總令她躊躇起來。

謝桃也不明白這究竟是什麽道理。

衛韞卻忽然站起身來,繞過謝桃,在她身後的那個紫檀多寶櫃邊停下來,然後伸手打開櫃門,又拉開一直抽屜,從其中取出來一只被裝滿了的錦袋。

他回身,直接扔在了謝桃面前的桌上,發出極重的聲響。

錦袋的線繩沒有收得很緊,所以謝桃一眼就看見了半開的錦袋裏露出的金元寶的一角。

這錦袋她也很熟悉。

可不就是她之前還給他的那一袋嗎?

她眨了眨眼睛,還沒開口,就聽見他忽然道,“拿了這些,去還了欠他的債。”

“看來你是樂意欠着他?”

見謝桃沒有什麽動作,衛韞負手站在那兒,微眯了一下眼睛,嗓音好似無波,語氣卻莫名有些涼涼的。

“……”

謝桃本來是想說些什麽的,但是瞥見他那樣的目光,她抿了一下嘴唇,乖乖地把那袋金元寶往自己的兜裏塞。

呢子大衣的衣兜有點小,她沒塞進去,只能幹笑一聲,小心翼翼地把那袋金元寶放在了桌上,“塞,塞不進去……我先放着,走,走的時候拿。”

衛韞還未來得及說些什麽,便聽得外頭敲門聲起,緊接着便是衛伯的聲音,“大人,晚膳已送來了。”

“進來罷。”衛韞道。

說罷,衛韞便對謝桃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謝桃點了點頭,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睜着一雙圓圓的杏眼,看起來有點傻,又有點可愛。

衛韞不知為何忽然彎了彎唇角,聽見外間推門聲響起來時,他又正了正神色,道,“放在外間的桌上便出去。”

“是。”

衛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他一邊囑咐着奴仆将一道又一道的菜放在桌上,一邊往那流蘇簾子後頭望了了一眼。

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大人有些奇怪。

但這些,終歸不是一個奴才該過問的事情,衛伯也懂得分寸,故而在準備好兩副碗筷後,他便領着那些個奴仆出了書房,并帶上了門。

謝桃早就聞到香味了,她忽然覺得手裏的薯片都不香了。

“院裏人多眼雜,你出現得突然,暫時不好聲張。”

衛韞對她解釋了一句。

謝桃胡亂地點了點頭,像是心思根本沒在這上頭。

“走罷。”

衛韞一見她那副模樣,便覺得有些好笑。

“嗯嗯!”謝桃連忙跟在他身後,往外間走。

謝桃幾乎是在看見那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時,她就已經移不開眼了。

她跑過去坐在凳子上,拿起了放在手邊的筷子,卻沒有動筷,只是望着衛韞。

衛韞走過來,在她的對面坐下來,道,“不必拘着,吃罷。”

謝桃聽了他的這句話,直接一筷子插在了那條剁椒魚上,拽了一大塊魚肉下來。

但她猶豫了一下,卻沒有放進自己的碗裏,反而是站起來,伸手将那塊魚肉放進了衛韞面前的小碗裏。

衛韞方才拿起筷子,便見自己眼前的碗裏多了一塊魚肉,他擡眼時,正撞見女孩兒咬着肉正沖他笑的樣子。

眼睛彎彎的,裏頭像是藏着一泓清澈的泉。

他也不由地揚了揚唇角。

正在謝桃大快朵頤的時候,門外卻忽然傳來了敲門聲,緊接着,便是一抹略有些低沉的嗓音傳來:

“大人,我可以進來嗎?”

謝桃咬着雞腿,忽然頓住。

衛韞眉頭一蹙,将手中的筷子擱到了玉質的止箸上。

這是盛月岐的聲音。

“你來作甚?”衛韞淡淡道。

盛月岐的聲音仿佛刻意壓低了一些,帶着揶揄的笑意,“自然是來看看……你的小女朋友啊。”

忽然被cue,謝桃吓得雞腿都掉在碗裏了。

小,小女朋友?

謝桃偷偷擡頭瞧了坐在她對面的年輕公子一眼,卻正撞見他那雙看似平靜的眼瞳。

她一下子垂下腦袋,把雞腿喂進了嘴裏。

诶,不對啊?

外面的那個人為什麽會知道“女朋友”這個詞彙啊?

她回頭,有點好奇地望向了門外模糊的一道影子。

衛韞原本是想讓盛月岐滾的,但他還未開口,那雙推門便被人從外面推開來。

那一瞬,院子裏的風帶起了他墨綠色的衣袂,他額前抹額上鑲嵌着的一顆寶石閃爍着耀眼的光。

少年深邃的輪廓帶着難言的異域風情,但又和謝桃見過的外國人有些不大一樣,倒像是一個混血兒。

而在他身後,是落滿了院子的绮麗霞光。

“盛月岐。”

衛韞的聲音響起,有些莫名的發寒。

“大人難道沒有什麽想要問我的嗎?”盛月岐面上沒有什麽懼色,他的目光在謝桃的那張臉上停留了好久,又笑起來,“小夫人,久仰啊。”

末了,他又添了一句,“果然,大人的眼光,還是不錯的。”

謝桃咬着雞腿,瞪圓了眼睛。

“滾進來。”衛韞忽而冷聲道。

盛月岐知曉這位國師大人從來便不是好惹的脾氣,于是他也是見好就收,不再多說什麽了,擡步踏進了門檻,并順帶關上了門。

就在他走進去的那一瞬,方才路過回廊盡頭月洞門邊兒的衛伯便遠遠地瞧見了他的身影。

他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終于恍然。

原來大人是與那位盛公子一起用膳。

衛伯這麽想着,轉身便離開了主院,去了後頭張羅着奴仆們做些雜事。

書房內,三人坐在一桌前,氣氛也不知道為什麽,竟有一時凝滞。

誰也沒有先開口說話。

謝桃緊張得連飯也沒動了。

“大人不預備讓人多備一副碗筷來麽?我也還未用晚膳呢。”盛月岐笑眯眯地問。

衛韞輕瞥了他一眼,未曾理會,反而對謝桃道,“吃你的,不必管他。”

“哦……”謝桃拿着筷子扒了一口飯。

“大人不會這麽小氣吧?不過添一雙筷子的事,你難道便讓我坐在這兒看着你們吃?”盛月岐是多久都沒有吃到新鮮的狗糧了,這會兒吃起來,他卻是不太甘願的。

“是你不請自來。”

衛韞重新拿了筷子,夾了碗裏那塊魚肉,慢條斯理地咬了一口。

謝桃瞧見他吃了她夾的魚肉,她偷偷地笑了一下,然後繼續和那只燒雞奮戰。

盛月岐雖曾是個現代人,但這多年來被其父教導得行止嚴謹,便連吃飯,他也是在那位曾身為骁騎軍首領的父親手底下的棍棒裏調教出來的。

……他就不明白了,為什麽舞刀弄槍的人也喜歡搞這一套形式主義?

但沒辦法,這多年,盛月岐已經習慣了。

更不提,他本人還有潔癖,甚至是強迫症患者。

所以他就算再觊觎桌上的那只已經被扯走了兩只腿的燒雞,也絕對無法容忍自己用手去抓。

“罷了,我待會兒自己吃去。”

盛月岐嘆了一聲。

“大人,我送你的那袋金粉,至多只能維持三個多時辰的時間,你應該已經發現了罷?”他忽然說起正題。

衛韞聽他此言,亦正了正神色。

便連謝桃也停下啃雞腿的動作了。

“那金粉材質特殊,應與銅佩同屬一脈,卻是尤其難得的東西,我當初回現代的心尤其迫切,所以關于那枚銅佩,我研究了許久,但除了這些金粉之外,我并沒有辦法讓小夫人在這裏待得更久。”

盛月岐說着,便看了謝桃一眼。

謝桃卻抓住了他話裏的關鍵詞,她一瞬瞪大眼睛,把他上下打量了好幾眼,半晌才開口,問:“你……不是古代人嗎?”

作者有話要說: 桃桃在古代的第一頓飯:嗝

特大號電燈泡盛月岐:我其實不是來吃狗糧的,我是來吃燒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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