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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京有一條巷子,名字取得簡單粗暴,因以青色石板鋪成,便以此為名了。
青石街,乍一聽覺得有些土,再仔細一品,又似乎有些返璞歸真的韻味,倒像是文人墨客愛紮堆的地方。事實上來這條街上的文人墨客也确實不少,只是作出的文章,誦出的詩句,都沾着粘膩的香粉脂氣,唱得皆是風花雪月,靡靡之音。
入夜,小販們收攤,商鋪也打烊關門,街上卻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夏日炎熱,人們便轉而夜間出門,或與好友相約酌一杯小酒,或飯後走動消食。昭京出了名的繁華,至夜裏,萬家燈火悉數點亮,照徹朱雀一條長街,豎貫昭京南北,連通城門與皇宮正門,璀璨光輝。
朱雀街上的燈火徹夜不息,與之接壤的青石街更是燈火通明,人頭攢動。
巷子不過八尺六寬,人一多,就摩肩接踵,擁擠不堪,馬車更是難以通過。因此這兒便有了個不成文的規矩,無論步行還是驅車,都得東頭進西頭出,就算走錯了,也不許回頭。須得朝前走完這二裏路,再回頭從東頭進來,重來一遭。
偶爾見到一個倒着走的,那一定是外地人,在這天上掉個餅都能砸死兩個大人物的京城裏,哪怕你穿金戴銀,臉上寫滿“我有錢”三字,也沒有姑娘或者小倌願意上前招呼你,只因你壞了規矩,是鄉巴佬,有錢人多得去,搭理你是平白掉了自己的檔次。
說到這條街,能說的實在太多了。
但凡是京裏人,不管男女老少,張口都說出幾段故事來,且都說的津津有味。作為一個地道昭京人,你可以不知道那什麽皇帝題過詞的廟在哪個山頭,也可以不知道某位三朝肱骨家的宅子在哪顆百年柳樹下,就算是找不着去皇宮的路也沒什麽打緊,但你要是不知道青石街,那你也就忒丢人了。
一條街不過二裏,兩側卻林立數十家紅粉綠瓦樓,從東頭走進去,脂粉氣撲面而來,迎來送往的有動人心弦的姑娘,竟也不乏身姿纖纖的少年郎。但本着街上不走回頭路的規矩,所有人一律都只送到店門口,多一步确是不能再走了。
這會天不過剛黑,送客的少,多半是站在門口迎客的。自然是有人搔首弄姿,但這些往往都上不得臺面,店鋪也通常開在街口。會為這些姿色絆住腳步的人,只能說沒見過世面,絕對不是常客。真正懂行的人就知道,這青石街的妙處啊,還需得往裏走,越往裏走,就越是妙不可言。當然了,越裏頭,價格也越高。
待走到了二裏路的最盡頭,有那麽兩家不甚起眼的門面,開在街最深處,兩相對門,頂上各懸一盞昏暗的竹燈籠照亮不遠處的出口,除此之外,連塊像樣的牌匾也沒有,冷冷清清,寂寂寥寥,生生襯托出了一個誰比誰更慘的氣氛來。
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噠噠駛來,馬蹄子在青石板鋪成的路上踩出清脆的節奏,駕車人顯然十分熟悉此地,駐馬的位置恰恰好,就在門前。車夫欲搬小馬紮來,裏頭的人卻先他一步,直接掀開簾子跳了下來。
這是一名白衫公子,身量并不高大,卻生了一副好顏色,眉眼之間有股靈動之氣,只一眼,便叫人覺得這一定不是位安生好伺候的主子。他朝車夫擺擺手,複回頭一挑簾子,招呼裏頭的人,“走走走,快下車,被我哥關了這許久,今兒可算叫我跑出來了!”
于是裏頭又出來一位綠衫公子,身量比前頭一位還小一些,也是清秀的模樣,只是面露膽怯,白衫公子扶着他的手臂叫他下車來,他左右打量了一番,顫巍巍地道:“郡……”
白衫公子那雙好看的眼睛一瞪,他立刻改了聲:“公子……咱們真的要進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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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都跟我來了多少回了,還怕?”白衫公子抱着手臂一揚眉毛,臉上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無奈。
“這不是世……大少爺說,您要是再來這種地方,就,就……”
“就打斷我的狗腿啊?”白衫公子嗤笑了一聲,“這話也就吓吓三歲時候的我了。”
言罷他随手扔給車夫一錠銀元寶,道:“行了,你出了巷子自尋個去處待着。躲好一點,別叫家裏的人瞧見了,過兩個時辰去後門接我。”
車夫可就識相多了,得了錢銀,立刻趕着車走了,白衫公子撣了撣袖子衣擺,拽上身後的人,直接走進了左邊那家店中。
甫一入店,仿佛觸動了什麽機關,耳畔一陣清脆風鈴輕響,悅耳惬意,接着是一股淡淡的竹葉香氣鑽入口鼻,将人從頭到腳滌蕩一遍,心曠神怡。
他雖入了店,卻在這聲風鈴聲響後便駐足停下,靜待人來。
“徐公子,許久不見了呀。”片刻後,內裏走出來一名青年男子,一襲水袖衣衫,額間束一條雪色緞帶,墨發披在身後,再看那五官,與他的打扮相得益彰,全無攻擊性,十分溫和,美得令人舒适。
“松珞,今日是你迎客啊?”白衫男子見他,笑眯眯地從懷中掏出一支通體碧綠的玉簪來,道:“我這幾日去了外地遇見這一支,第一眼便覺得這簪子與你的氣質合襯,溫文爾雅,玲珑剔透。你看看可還喜歡?”
但凡是有點腦子的,就知道這話信不得,但松珞聞言還是笑開了去,“徐公子還是這麽讨人喜歡,叫人拒絕不了呀。”
徐公子把簪子塞進松珞手中,“我也不是誰都讨好的,好松珞,你也知道我來一趟不容易,快告訴我,今晚竹瀾可有約了?”
若是換了尋常小倌,聽完這一句只怕是要嬌嗔兩句客人的,但這琊晏閣裏的小倌若是與別處一樣,是決計擔不起“青石雙璧”的稱號的。說這“青石雙璧”,指得就是青石街最裏頭這兩家店,一家此處南風琊晏閣,另一家便是對面銅雀鎖朱臺。
松珞抿唇一笑,落落大方收下了簪子,引着人往裏走,“徐公子來得巧,今晚竹瀾恰好是有空的,我帶您上樓尋他。”
三人繞過橫在門口的素面屏風,繞至後頭,進入一間不算寬敞的大廳,牆壁、家具多以竹子制成,簡潔卻不簡單,處處可見細微的用心。
譬如門口的屏風,瞧着普通尋常,那緞面卻是用奇妙的織法繡成,你從外頭看,上頭什麽也沒有,但你進入店中再看反面,便會發現上頭繡着一幅驚心動魄的潑墨山水畫,據說是竹瀾之前的上一任頭牌親手所繪,請了昭京裏最好的繡娘繡成。而進門時聞到的那一股竹香,也非熏制而成,而是家具與牆面上的竹子每幾個時辰便以露水擦拭,自然而然散發出的清雅味道。從一樓看不出什麽來,但上了二樓以後,樓梯扶手上每隔幾段,便嵌一純金環,用以連接竹節,金環上均雕刻草木百花,精致至極。
踩着臺階上行,發出“咚咚”的響聲,徐公子奇道:“怎麽,最近生意不好?竹瀾竟然也有得空的時候。”
他平日裏來沒個定性,連身份也是胡編亂造的,除了撒出去的真金白銀外,全然沒有作證身份的辦法,是以連事先預約的資格都沒有,十次來十次都是見不到竹瀾的,今日倒是奇了。
松珞替他挑開樓梯口的簾子,請他入內,“您許久沒來自然是不知道的。閣裏最近來了個新人,別說客人們,那臉連我見了都有三分心動。今日恰好是新人開臉的日子,大家都聚到三樓去了,竹瀾才能得了這個空閑。”
“哦?有這般好看?”
“您也想去瞧瞧嗎?”
白衫公子略一思索,在美人與可能更美的人身上掙紮了不到一息,欣然點頭道:“既然來得這麽巧,自然是要去湊個熱鬧的。你先帶我上去,再同我向竹瀾遞句話,今夜我包他,叫他莫接別的客人了。”
松珞道好,又問:“您每回說是包夜,還不就是聽首曲子就走了?今晚呢,可是要留下來?”
徐公子摸了摸鼻子,悻悻道:“還是要回去的,我家中管得嚴。”
松珞又是一笑,神色頗有幾分了然。做他們這一行,若連這點眼色也沒有,如何在這琊晏閣中滾爬?他不再多言,請着這位“徐公子”上了三樓。
與其他需要造聲勢的地方不同,琊晏閣的一樓本身沒有任何作用,且所有客人進了門,都需在屏風外等着,若不請自入,管你是什麽身份,琊晏閣一律不接待。這也是為了保護客人的身份,想想萬一哪天兩位朝中大員在一樓撞了個正着,是多麽尴尬的一件事。所以客人們對這個規矩也欣然接受,願意遵守。
上了二樓是供客人們閑談的茶室,有時候相熟的朋友之間也會約來這裏品一盞茶,聽一聽曲,再聊幾句隐晦的話題。琊晏閣的規矩是出了名的嚴,無論哪個小倌聽到了什麽話,全都得爛死在肚子裏。在這京中,論風評,竟也找不出幾處比這裏更叫人放心的場所。
三樓則是正兒八經的大廳,富麗堂皇,四周開窗,涼風習習,吹翻薄紗,設數桌椅。願意露臉的客人自然可以在這裏坐,這裏的價格比二樓低,自然比四樓小倌們的房間更低許多,只是能來琊晏閣的,非富即貴,尋常誰會願意省幾個銀子,坐在這任人觀賞?後來這三樓幾乎就是閑置了,只有偶爾如今日這般,有新人入閣,公開露臉的時候,便搭起屏風,圈出場子來。每一桌之間都間隔開足夠寬的距離,屏風的擺放也有講究,既要遮擋住周圍的視線,又要确保每一桌的客人都能看到臺上的景象,是以座位不多,寥寥十桌。不過琊晏閣也不需要數量,這裏的一個客人,便抵得上其他館子裏的十桌了。
松珞引着人,走一條專門辟出來的路,确保沿途不會有其他客人看到他的臉,入座後,立刻有小厮送上茶水點心,松珞道:“您在這裏稍等,再過一會兒就要開始了。我會遣人去樓上與竹瀾知會一聲。”
“行,你忙你的去便是,多謝啦。”白衫公子擺了擺手,随手抓起瓜子磕了起來。
這一片坐得不止他這一桌,周遭屏風上隐約可見人影,但無人大聲喧嘩,偶有竊竊私語,也聽不真切。
不得不說,就算是瓜子,琊晏閣的都炒得比別處好,不油膩,味道爽口,竟叫人在嗑瓜子這種市井行為中都能嗑出一種清高的情懷出來。他興致勃勃地嗑了幾十顆,又喝了一壺茶,有人登上了前頭的舞臺。
說是舞臺,也不過就是臨時搭起來的小臺子,比他們坐得地方稍高一階。上臺的是蘭濉,同松珞那男子的溫柔不同,蘭濉的美更柔,更雌雄莫辨。一身有些寬松的白裳,偏偏腰間束緊一道封腰,襯得腰肢不盈一握,卻因為其餘地方都遮得嚴實,絲毫沒有賣弄風情的意味。
琊晏閣裏小倌不過十數人,雖說竹瀾如今正當紅,但其餘的都各有各的美,各有各的特色,根本沒辦法實打實比出個高下。加上琊晏閣裏規矩嚴,嚴禁一切私下裏的勾心鬥角,還會請專門的老師來給小倌們上課,讀四書五經培養品行,因此據說閣裏的小倌們關系都還不錯,也沒見鬧出過什麽矛盾來。
蘭濉與衆人打了招呼,便有客人鼓掌了。
從臺上也是能看到客人臉的,蘭濉朝着鼓掌的那一桌抿唇一笑,看來應當是熟客。接着他道:“大家都知道咱們閣主眼光挑,許久都未招新人了,準備起來也花了些時間,勞煩大家等了許久,這便開始罷。還是以前的規矩,新人自己提一個要求,若有客人瞧得上他願意給的,便為他開臉賜名,以後他便是我們琊晏閣的一份子了,還望諸位多多照顧呀。”
蘭濉的性子比松珞也跳脫一些,言語之間還朝臺下眨了好幾下眼,有些調皮,配合那張比女人還漂亮的臉,嬌俏可人。
琊晏閣與別處不同,不僅是對客人上的不同,對待小倌上,也實在有意思。
別人家新人的初夜,總要搞個熱熱鬧鬧的拍賣會,價高者得。只有琊晏閣,初夜要不要給,要給誰,全看小倌自己。你可以向在座的客人提出一個要求,任憑你什麽要求,只有客人能夠滿足,才算是拔籌。也算是追求個兩情相願了,拔了籌的客人除了春風一夜,還可以為小倌賜名。
白衫公子饒有興致,壓低聲音同身旁的綠衣小厮道:“琊晏閣兩年多沒招新人了,我聽說上一回還是梅引,提的要求是什麽來着……哦,對,為他撫琴一曲!”
綠衣小厮心想,這算什麽要求啊?要換做是他,要麽金山銀山,要麽為他贖身,總要落到實處才行。這些人是怎麽想的,撫琴一曲能當飯吃嗎?
白衫公子全然沒有去理會小厮的臉色,拍了拍大腿愉快道:“今兒也不知道能見到個什麽樣的妙人,冒險出來這一趟真是太值了!”
作者有話要說: 蠢作者對這種紅燈區一條街的設定莫名情有獨鐘(???)
于是寫了一整章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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