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淩晨時分,應周醒了。
他在不周山上過了兩千年不吃不喝不睡的日子,如今真身下界,雖入鄉随俗,但夜裏也睡不了幾個時辰。
“小白,什麽時辰了?”他從床上坐起來,習慣性去推身旁的位置,結果推了個空。
那是小白慣常睡的位置。
自打他在秋水山上焚身滅俱了一回,小白就換了個脾氣,每天都像守着雞蛋的老母雞在他身旁寸步不離,睡覺時也要把尾巴挂在他手臂上,仿佛是怕應周睡着睡着就沒了。
奉仙宮裏人多,一方面是因為皇帝的命令,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應周的仙人身份,宮人們都對應周恭敬得很,夜裏內間但凡有個風吹草動,守夜的人就要進來看一眼,确認應周還在睡才敢離去。
小白耳朵靈,又厭生,回回被腳步聲吵醒了都要炸毛。小白不像他神魂永生,修為還不夠,在妖界裏只能算個半大少年,雖然辟谷,但覺還是要睡的。叫他去找個安靜的角落好好睡他也不肯,非要忍着脾氣睡在應周身旁,以至于夜裏睡不好,白天裏對應周以外的人脾氣都十分暴躁,一言不合就變成老虎發威——
小白今天竟然不在。
外頭天還未亮,屋內遠遠點着一盞油燈,他借着微弱燈光看清周遭,發現這裏既不是奉仙宮,也不是他在昱王府時住的客房。
應周一時愣住,在四分五裂的記憶中搜尋了好一會,才想起昨夜他應該是在宮裏喝酒,喝得太多,被小白帶走了。
床邊案上放着茶壺,他倒了一杯,味道很熟悉,是昱王府裏常喝的茶水。
這裏是昱王府?
床尾疊着一套幹淨衣物,撿起來一看,竟然是他的衣服,正是許博淵在雲繡閣裏給他訂的其中一套。
真的是昱王府。
應周披上外衣,推門出去,天際已經泛起魚肚白。
小白趴在抄手游廊上打着呼嚕,他在不周山上幕天席地睡慣了,不喜歡屋子裏逼仄狹窄,做了貓以後這毛病已經改了不少,但一有機會還是喜歡往外面跑。
“小白,”應周把他叫醒,“你帶我回來的?”
好不容易能睡個安穩覺,就這樣被打斷,小白不耐煩地拍了他一把,把他的手拍開,“喵喵喵!”
應周一愣,“我讓你帶我來的?”
“喵!”
昨晚的記憶斷斷續續,他已經記不太清,但似乎還記得許博淵來敬酒的事情。應周不顧白貓反對把他抄在懷裏,“我怎麽同你說的?”
小白蹬着後腿掙紮,沒掙開,怒道:“喵喵喵喵,喵喵喵!”
——你抱着我的脖子不撒手非要去昱王府找許博淵我有什麽辦法?不讓你去你就拿生死契勒我你怕不是想起氣死我!
“………………”
應周讪讪摸了摸鼻子,“昨晚我喝醉了,你帶我來的時候沒讓別人看到罷?”
“喵!”
“沒有就好……”應周松了一口氣,又板起臉道,“以後我要是再這樣,你千萬不可帶我過來了,叫別人看到了會給他們添麻煩的。”
小白翻了個白眼。
應周一松手,他就一臉嫌棄地就跳開了三步遠。應周舉起袖子聞了聞,撲鼻而來一股酸臭酒味,怪不得小白大清早就不給他好臉色看。
隔壁的房門忽然被推開,應周扭頭看去,就見許博淵走了出來。
憑應周的記憶,他好像還穿着昨夜那身衣服,下巴上長出了一點青色胡渣,眼眶裏有血絲,看到自己時他明顯一怔,眨眼又恢複了平日裏冷漠疏離的表情。
“早啊。”應周笑着沖他揮手。
“……”
許博淵在門口站了片刻,才擡步過來,颔首道了句“早。”
應周從回廊上站起來,借着攏外衣的動作退後了一步,“昨夜給你添麻煩了罷,我這就回宮去了。”其實是他受不了身上的味道,尤其不想讓許博淵聞到,想趕緊回去洗漱一番。
他自以為做得不動聲色,許博淵卻眼神一黯,應周這是在疏遠他?
他一夜未睡,克制着自己不去想應周就在隔壁,忍到天明才給自己找到了理由回去,再過一個時辰就要上朝,他需要換一身衣服。
“昨夜你說有事要說,”許博淵道,“你忘了?”
“唔……”應周确實忘了,他有事要與許博淵說?什麽事來着……
“罷了,”見他一臉茫然,明顯是将昨晚的事情都忘了,許博淵推開門,“你先回去罷。”
應周一愣,“你在生氣?”
在判斷旁人情緒這件事上,應周實在敏銳,連許博淵自己都沒有察覺到他的語氣有什麽不妥。應周跟着許博淵進門,見許博淵徑直打開衣櫃取出衣物,這才反應過來,“這是你的房間?”
“嗯,”許博淵松了松領子,無意中看到榻上那件水煙色的外袍,忽然又停下了動作,看向應周,目光深沉悠遠,“我該更衣去早朝了。”
他的言下之意是讓應周回避,然而應周點了點頭,靠桌坐了下來,渾然不覺有什麽不妥,“等你走了我再走罷。”
“……”
不該敏銳的地方敏銳,該他明白的地方又糊塗。許博淵收回目光,心裏竟有有種破罐破摔的沖動。他有什麽好怕呢——
該怕的是應周才對,是他對應周有見不得人的心思,如果應周對他也有,那麽皆大歡喜,不管許璃如何皇帝如何,他都會将應周護在身邊,沒有什麽可以阻擋他;但如果應周沒有……
他抽去束腰,修長有力的手指脫下外袍随手扔在榻上,解開單衣後赤|裸着上身,手臂、腰腹上肌肉流雲行江,既不過分厚壯,又紋理清晰,看起來十分有力。
應周本來還不覺得有什麽,看了一會忽然臉上發燙,不好意思起來。他默默轉過臉去,掐了掐自己沒兩斤肉的腰,有些羨慕。
神仙們的肉身都是與生俱來,性別、樣貌自有天定,如南靈的老頭模樣,也不是因為他活了八萬年就特別顯老,仙界裏比南靈年紀更大的仙人比比皆是。就說天後,四百年前辦的是十二萬歲的壽辰,然而單就外表看起來,比十八歲的許婧鸾也大不了太多。
長生不老固然好,但同時也意味着一塵不變。就像天後歲月漫漫依舊少女,他再過個幾百幾千年也不可能變成許博淵這樣的身材。對仙人們來說,幾千年彈指一剎,幾萬年過眼雲煙,有時候他都會覺得自己這兩千年不過黃粱一夢,回憶起來半點真實感也沒有,反而是下了凡後這不到兩個月時光,跌宕起伏,有血有肉。
他至今能記得每一個細節,記得李朗與二毛請他吃的第一頓飯的滋味,記得琊晏閣中熏香的味道,記得孟拓魂境中累累白骨,記得雁落山上眺望京城的風光,記得黃鼠狼夫婦院中奔跑的雄雞,記得大火中的百獸哀鳴,記得焚身的灼熱與痛苦,也記得地牢中樓琉衣眼中的哀傷悲楚——
樓琉衣……
樓琉衣!
應周猛地站了起來。
許博淵剛好扣好朝服最後一顆紐扣,扭頭看向他,“怎麽了?”
“我想起來了!”應周急道,“昨夜我來找你,是想同你說八尾狐的事情。”
他進宮不過三日,皇帝已經旁敲側擊數回,希望他能幫忙處死樓琉衣,都被他支吾帶過,但這樣拖下去也不是辦法。其實要放走樓琉衣再簡單不過,皇宮守衛看似滴水不漏,對于小白來說卻不難潛入,只是應周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反而弄巧成拙,因此不敢擅自行動,想要來問一問許博淵怎麽辦比較好。
果然是為了樓琉衣——
應周并非是醉酒後下意識來找他,許博淵垂下眼睑,斂去眼中的失望,“此事我已有安排,你再等幾日,我會派人給你消息。”
應周當即點了點頭,許博淵為人冷靜穩重,既然他說已有安排,他便放心等着就是。
幾日之後,夜半時分。
地牢中,許博淵在樓琉衣面前放下一只鐵籠,掀開罩布,裏頭一只白狐,除了尾巴只有一條,長得與樓琉衣竟然分毫不差。
樓琉衣面露驚訝,“世子這是何意?”
許博淵淡淡道:“樓貴妃,你真的想死嗎?”
樓琉衣一怔,只聽許博淵又道:“你若想死,就當我沒來過;但你若想活,就只有眼下這一條路,它替你死,明天早晨我會帶你離開皇宮。”
籠中的白狐低聲哀嚎,樓琉衣怒道:“你當我們都似你們一般冷血麽!我雖成妖,卻也沒有看着自己的族人為我赴死的道理!”
“為你赴死的族人還少嗎?”許博淵居高臨下,說出的話如一柄利劍紮入樓琉衣心口,“死在我手上的就有半百,你派它們來攻擊我時,又可曾想過它們會有去無回?”
樓琉衣目光中閃過劇痛,“你不需要拿這種話來激我,你又能懂我們多少。”
“我為何要激你,你是死是活都與我沒有關系。”
“那你為何要救我?”樓琉衣眯起眼,“是山君的意思?”
許博淵點頭,打開了籠子,退後兩步,“你腹中懷着天家血脈,皇上不可能放你活着離開,你該明白。”
“我自然明白,”樓琉衣四足上皆縛着鎖鏈,她掙紮站起,靠近那瑟瑟發抖的白狐,鎖鏈繃到極致,只能努力伸長脖子,蹭了蹭白狐想要安撫它。
她擡起頭來,“我沒想過自己能活着出去。”
“一條尾巴與千年修為,換來這樣的結局,你甘心?”
樓琉衣瞳孔驟然縮緊。
“你考慮罷,明早我會再過來一趟。”
許博淵轉身離開,地牢中守衛森嚴,若非皇帝已将他官複原職,他要進來一趟也不容易。
“世子!”樓琉衣忽然喚道。
“山君他知道麽,”她的聲音自背後一字一頓傳來,“知道你用這種方法來救我麽?”
許博淵停下腳步,回頭看向相互依偎的兩只白狐,“他不知道。”
——也不會知道。
他并非良善之人,生在皇家,自私二字早已刻在骨血之中,犧牲什麽來粉飾太平再尋常不過。而應周還未經歷過多少這個世界的殘忍,幹淨得像一張白紙,對萬物都抱着最大的善意,他無法估測應周知道這件事後的反應。
“樓琉衣,無論你做出什麽決定,”許博淵的身影隐沒于昏暗走道中,虛渺聲音中纏繞嘆息,“不要告訴他。”
作者有話要說: 麽麽噠!今天是久違的準點更新!
感謝:
餘嚴
可耐
雲吸貓
的地雷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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