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泰明殿有九九八十一扇窗,半開半掩,夕陽紅光透過窗格,在地上拉出斑駁扭曲的形狀。

皇帝于高座上假寐,聽得宮人禀告後緩緩睜開了眼,眼中的疲憊還未來得及褪去,“你說國師徹夜未歸,是去了昱王府?”

“奴婢不敢斷言。”宮人正是在這幾日伺候在應周身旁的內監,奉仙宮總管,足夠機靈,也足夠穩重,最重要的是足夠明白事理,知道在這宮裏怎麽樣才能活得更久,才會被皇帝派去應周身旁。他跪在皇帝跟前,輕聲道,“但重和宮門外的侍衛那夜見到白虎載着國師往東南方向去了,國師在京裏人生地不熟的,十有八九是去了那兒。”

他這番猜測也算有理有據。

“肯定是去了昱王府!”昱王府就在皇宮東南方位,許璃恨恨道,“堂哥也不知給國師灌了什麽迷湯,怎的就讓國師如此信任!”

應周醉酒後不回奉仙宮竟然去了昱王府,以及在那之前許博淵的失态,怎能不令他生氣?

皇帝沉思片刻,對那宮人擺了擺手,“你先下去罷,照看好國師,有事再來禀報。”

應周的存在,利用得好了可以錦上添花,但若脫離了掌控,也可以是淬毒利劍,他不得不看緊一些。

宮人退下後,許璃觀察皇帝不悅臉色,接着道:“父皇,兒臣看不如把堂哥再叫進宮來,令他不許再見國師……”

皇帝到底比許璃多些見識,聞言斥道:“閉嘴!你當事情這麽簡單?!”

許璃有多草包,不需要其他人來說,他作為父親再明白不過,然而大概是他前半輩子沒有積德,到了這個年紀竟然也只有這麽一個孩子。待他百年之後江山換代,還不知要被許璃糟踐成什麽樣子,因此他本來對樓貴妃這一胎抱着極大的期望,卻不想發生了這樣的事情,生生把他的期盼碾碎踐踏成了齑粉。

皇帝靠在椅背上捏了捏眉心,“朕是年紀大了,又不是眼瞎!你對國師什麽心思,當朕看不出來?!”

許璃臉色一變,立刻跪下了,“父皇!父皇明鑒……兒臣、兒臣……”

他此刻若說對應周沒有心思,以後就不可能再光明正大把應周放在身邊,至少皇帝死之前不可能,許璃一咬牙,磕頭道:“國師日月之姿,兒臣初見時不知其身份,就已心生欽慕,如今更是情難自拔,求父皇成全!”

他沒有看到皇帝蒼老臉上閃過的嘲諷神色,只聽皇帝緩緩道:“你是朕的兒子,這江山早晚都是你的,想要什麽,還需要朕給你成全?”

這就是默許了,許璃臉上一喜,立刻又磕了一個頭,“多謝父皇!多謝父皇!”

“先別忙着謝,”皇帝煩躁擺了擺手,“他是仙人,是朕親封的國師,你若想要他,就少不得要當天下人的面供着他,偷偷摸摸成什麽樣子。位份恩寵,該給的都不能少,但他終究是個男人,不是這世間正道,你自己想清楚了,別又捅出爛攤子來叫朕給你收拾!”

配給許璃,也總好過讓應周同許博淵越走越近。自從樓琉衣的事情以後,他就噩夢不斷,時常夢到昱王夫妻滿面血淚來向他讨命,為他們的兒子向他讨回這皇位,以至于夜夜驚醒,白日裏精神不濟。

“你回罷,”皇帝說,“朕要睡一會。”

得了皇帝的允許,許璃恨不得立刻飛去奉仙宮找應周,哪裏還來得及深究皇帝語氣中的不耐,當即謝了恩,高高興興走了。

許璃走後,皇帝又在龍椅上靠了一會。

這把椅子坐起來其實并不舒服,無論墊上多少軟枕,總歸是硌得慌,但從這裏俯視下下去,文武百官向你一人低頭臣服,唯吾獨尊的風景實在令人欲罷不能。

杯盞與桌面相觸的聲音敲入昏昏欲睡的腦中,皇帝睜開了眼,就見一人立在眼前,身着藏青藍的內侍服裝,骨架高大,卻瘦骨嶙峋,狹長桃花眼下是清晰的顴骨形狀,皮膚白到幾乎透明,若尋常人長成這樣,大抵會顯得女氣,但偏偏他側臉線條利落堅硬,且身上有種從容自然的氣場,令他整個人看起來挺拔、英俊。

皇帝端起那冒着熱氣的茶水喝了一口,沒有半點被打擾醒來的不适,“你都聽到了?”

“聽到了,”來人笑了笑,“太子殿下倒是勇敢。”

皇帝重重将茶杯一放,方才壓抑的怒火與失望傾瀉而出,“勇敢?朕看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來人不慌不忙,從懷中取出帕子,将茶盞周圍濺出的水珠拭去,“那皇上為何還要放任他去做?”

皇帝向後一靠,恰好被透窗而過的黃昏餘光照在臉上,皮膚間的褶皺斑點畢現,他渾然不覺,喃喃道:“朕只有這一個孩子,朕能怎麽辦……還能怎麽辦呢?”

來人輕笑:“怎麽辦——自然是為他掃去一切阻礙,臣想陛下其實心中早已有了計較,不是嗎。”

一名宦官卻自稱臣,皇帝望向男人那張刀削一般犀利的臉,以及那如同深海漩渦般無法探底的黑瞳,沒有出言責備,“朕自然是有計較的……去,為朕傳左右宗正來。”

幾日後的清晨,應周等到了許博淵的消息。

白虎載着他跨過旭日金輝籠罩的京城,落在他初遇許博淵的樹林之中。

樓琉衣已化回了人形,孑然獨立,一手扶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朝應周笑了笑,“山君。”

褪去華麗霓裳妝紅,她的臉色蒼白,較應周初見她那日憔悴了許多,一身素裙,長發輕绾,依舊很美,只是美得沒有生機,收斂了一切悲歡喜怒後,連笑容也從骨子裏透出一股荒涼。

應周自白虎背上翻身上下來,“唔,你一個人?”

樓琉衣答道:“世子送我至此,說山君會來,令我在這裏等你。”

應周點了點頭,這個時辰許博淵應該去上早朝了。

樓琉衣抿着唇,“山君,多謝你。”

應周有些不好意思,“無需謝我,都是他安排的,我也沒出什麽力。”

樓琉衣又笑了笑,“若非山君開口,世子又怎麽會來管我的死活?”

這問題若一直糾纏下去只會沒完沒了,應周摸了摸鼻子,問道:“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樓琉衣垂眸,擡手輕輕按在小腹上,目光中的柔情與痛苦交織成複雜的網,她沉默良久,才緩緩開口,“我如今修為只剩不到三成,走一步看一步罷。”

人與妖相看兩厭幾萬年,妖怪們大都看不起凡人血脈,人就更不用說了,連親生父親也不能接受,這個孩子就算能順利出生,天大地大,只怕很難找到一個容身之處。她撿回這條命,尚不知是福是禍。

但正如許博淵所說,她耗盡心血才懷上這一胎,如果就這樣放棄,實在無法甘心。

“你……”應周遲疑片刻,“八尾狐,你若無處可去,要不要去不周山?”

樓琉衣驚訝擡眸,“山君?”

應周摸了摸小白的腦袋,“山裏妖怪不少,大家處得還算不錯。我有兩個童子在那裏,你若去了,雖幫不上你什麽大忙,但你生育時也能照顧一二。”

樓琉衣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應周見她猶豫,以為她是不想簽生死契,畢竟她這樣的大妖大抵都心高氣傲,要她将魂魄都交給自己,抗拒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這規矩是他自己定下的,是以防萬一,也是怕山裏妖怪來得太多,不可能為了樓琉衣破例,應周道:“你若是介意生死契,待你生完孩子要離開時,我自會解除與你的契約。”

樓琉衣手指僵了又僵。

這算什麽呢?她掏盡真心愛着的人對她棄如敝履,她千方百計算計的人卻為她周到考慮。能得不周山君庇佑,這個孩子總歸能在這天地間昂首挺胸地活下去了罷——

樓琉衣屈膝,跪在了應周面前,“琉衣願與山君成契,此身此魂皆獻于山君,若有背叛,誅魂散魄,再不入輪回。”

“……不用跪不用跪,”應周趕緊扶她,“我給你點個印就是了。”

雪花印旋入眉心,随之而來的還有一股法力,汩汩湧進身體中,身後八尾不自覺展開,懷孕以來的疲憊在這一刻竟然緩解了大半。

樓琉衣驚訝睜眼。

“我分了一點法力與你,”應周道,“此去不周山山高路遠,我不能送你,你自己路上要小心。若遇到了什麽難事,可以用生死契喚我,我會讓小白去幫你。”

樓琉衣眼眶隐隐濕潤,聲音沙啞,“山君大恩,琉衣無以為報……”

應周笑道:“無需客氣,你這便去罷,我也該回宮裏了。”

前幾日他跑回昱王府,奉仙宮裏的人找不到他,雞飛狗跳了一夜,差點就要跑去禀告皇帝。這回他也是偷偷出來的,不能逗留太久。

“山君!”樓琉衣喊住她,抿了抿唇,表情像是有話要說。

應周已上白虎後背,“嗯?”

“山君你……”樓琉衣遲疑片刻,還是說了出來,“你要小心世子。”

應周一愣,“為何?”

有些事情由她來說并不合适,但應周如此待她,她又不得不說。樓琉衣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凡人心思非我等可猜,山君千萬小心。”

這話似曾相識,好像有誰曾經也如此同他說過,應周搖了搖頭,“不會的,許博淵不一樣。”

具體哪裏不一樣他說不出來,但總歸是不一樣的,應周說:“我相信他。”

他不只是想到了什麽,揚起唇角,望向遠方天空冉冉升起的圓日,眸中印着驕陽金光,燦爛清亮。樓琉衣一時失神,再多的話都咽回了腹中,應周的語氣太過篤定,她竟開不了口再勸。

作者有話要說: 之前有小夥伴說想把樓貴妃送去不周山,她不僅要去,以後還會發揮一點關鍵作用uu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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