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樓琉衣走了。
應周等了幾日,皇帝卻再未提過此事,而且也不太往奉仙宮中來了,像是忙碌着什麽事情。偶爾遇到,應周覺得他看起來似乎又蒼老了一些。
反倒是許璃這段時日來得十分勤快,仿佛要把家都搬過來,每日下了朝就往奉仙宮跑。美其名曰與國師探讨仙法,但這仙法有什麽好探讨呢,就算應周教他他也學不會啊——
大抵是許璃自己也覺得這理由站不住腳,得知應周喜歡下棋後,立刻差人尋了塊通體無暇的白玉棋盤,眼巴巴捧去了奉仙宮,舔着臉向應周讨教棋藝。
偏偏許璃棋藝連許婧鸾都不如,與應周對下幾乎可以說是被虐殺,然而許璃也不知是搭錯了哪根筋,愈挫愈勇,半個月的功夫,竟真的被虐出了一點進步。
昱王府中,一身黑衣的侍衛用毫無起伏的聲音道:“太子今日也去奉仙宮了。”
許博淵提筆的動作一頓,半晌後像是嘆息,“你不用日日同我說這事。”
“戴相令屬下盯着,奉仙宮一舉一動,都需要向世子禀報。”
這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他已表态無數次,對那個位置沒有半點興趣,但架不住戴相一腔熱血,許博淵無奈道:“戴相還說了什麽?”
侍衛平井無波,“戴相說世子應該與國師多加聯絡,國師之言就是天命所歸,必要時刻比一萬份證據都來得有用。”
多加聯絡——
許博淵不禁笑了笑,只是笑意薄涼,不達眼底。他倒是有心與應周聯絡,然而他以什麽理由進宮,又以什麽理由去見應周?樓琉衣走後已有半月,應周再未回來過。
他擱下筆,一張字帖寫得淩亂無章法,“我早與戴相說過,我無心于此,叫他不要再操心了。”
“另有一事,”侍衛卻道,“劉閣老令戴相轉告世子,皇上前幾日召了左右宗正觐見,請世子早做準備。”
許博淵瞳孔驟然一縮。
宗正寺司宗室子弟各項事宜,封爵,婚娶,喪儀一應在內,皇帝這個時候無緣無故召見兩名宗正,總不會是為了給他封爵——
“劉閣老可知皇上說的是誰,”許博淵一字一頓問,“是我,還是郡主?”
侍衛從懷中取出一張信箋來,“這是皇上列下的名單,請世子過目。”
許博淵接過那薄薄一張紙,上頭一串蠅頭小字,寫了足足十二個名字,他只看了前面五個,就猛地将那紙按在了桌上,“咚”得一聲巨響。
侍衛毫不意外他的反應,頭垂得更低,“世子息怒。”
紙張被掌心大力揉皺,許博淵閉上眼,深呼吸幾息後睜開,“替我向戴相道一聲謝……”他頓住,改口道,“不必了,我今夜過去一趟。”
侍衛走後,他将那張紙展平,看至最後一行。
韋昌德。
謝臻。
呂钰。
……
昱王府早已削無可削,皇帝需要一個正大光明的理由打壓自己,拿捏許婧鸾和他的婚事就是最有效的手段。名單上十來個人,皆是京中出了名的纨绔,吃喝嫖賭五毒俱全,有幾個比之許璃更是有過之無不及。
皇帝不與自己提半個字就列下這一行名單,已經可以說是全然不顧叔侄之間的血脈情分。若非劉閣老提前告知,待皇帝禦旨賜婚時他真當是措手不及,屆時許婧鸾又該如何是好?
入夜,街上更夫敲過亥時二更,許博淵一人一騎,繞開巡防人馬,至戴峥府中。
門童引他至內院書房,等着他的卻不僅戴峥一人。
年輕男子白衣而立,長發束于玉冠之中,額角方正,眉目清秀俊朗,身量與許博淵差不多高,但稍顯瘦削一些。此人正是禮部侍郎紀俞嚴,出生世家,其父紀煦乃正二品的督察禦史。他本人二十歲那年得禦筆金榜狀元題名,至今不過七年,已是一部侍郎,前途不可限量。
但紀煦為人古板嚴苛,自恃出身,整個紀家與白衣出身的戴峥一派向來井水河水,不說交惡,卻也絕非深夜可以密談的對象。
“戴相,紀侍郎。”許博淵向二人颔首示意,同時不動聲色掃了戴峥一眼,以眼神詢問,他約戴峥相商,為何紀俞嚴也會在此?
戴峥沖許博淵擺了擺手,“別問我,你自己問他。”說罷自顧自坐了下來,翹着腿,一副“你們說你們的,我就聽聽”的态度。
戴峥為人雖不拘小節,但該謹慎的地方從不馬虎,許博淵挑了挑眉,看向紀俞嚴。
紀俞嚴神情肅然,朝許博淵行了一禮,動作和語氣裏竟罕見有些焦急,“世子,貿然前來是我失禮,但劉閣老将事情告知于我,我實在是……”他忽然頓住,像是在斟酌用詞。
許博淵與他打過的交道不多,不過是官場上的點頭之交。唯一一次紀俞嚴來昱王府門拜訪是兩年前,彼時皇帝有意為他和許婧鸾指婚,試探了他父親紀煦兩句,被紀煦當場拒絕。結果這事不知怎麽就傳了出去,鬧得滿城皆知。端康郡主被紀家拒婚,顏面掃地,成了全京城茶餘飯後的談資,紀俞嚴為此事親自登門道歉。
世間男歡女愛講究自願二字,許博淵沒想過勉強許婧鸾嫁人,更未想過勉強誰來娶許婧鸾,但畢竟這件事情上丢了面子的是許婧鸾,他也不可能給紀俞嚴什麽好臉色。自那以後昱王府與紀家就泾渭分明,互不來往了。
“我實在是等不了了,”紀俞嚴換了一口氣,筆直後背令他看起有一種屬于文人的執着和堅定,“我欲向昱王府提親,明日一早,媒人就會上府拜訪。”
饒是許博淵,也為他突如其來的話愣了愣,“紀侍郎說什麽?”
紀俞嚴重複道:“我想求娶郡主為妻,已遞了生辰八字與庚帖給媒人,明日早晨會上王府拜訪。”
“……”
他向來耳朵不錯,但聽了兩遍,依舊懷疑自己是不是聽岔了什麽,許博淵看向戴峥,卻不料戴峥笑得狹促,“別看了,你沒聽錯,他請的說媒人就是我,明早下了朝等我一起回啊,我正好蹭個車。”
“……”
許博淵無比确定自己只有許婧鸾一個妹妹,大昭如今也只有端康一個郡主,所以紀俞嚴剛才說的是什麽……他想娶許婧鸾?
“……紀侍郎,”許博淵緩緩問道,“兩年前拒婚的是你們紀家,如今你這又是何意?”當年那事皇帝先問的紀家,就連他和許婧鸾,還是等紀家拒婚的事情傳開後才知道的消息。
“當年拒婚實在情非得已,紀家亦有紀家的苦衷,”紀俞嚴眉頭深鎖,“我仰慕郡主已久,拒婚一事……”他目露懊惱,又嘆了一口氣,“都是我的錯。”
許博淵與戴峥對視一眼,能讓紀家無可奈何,也只有那一個人了——
許博淵問:“是皇上的意思?”
紀俞嚴點了點頭。
許博淵諷刺勾唇。
并沒有幾分意外,宮裏有幾個人有膽子風傳皇帝言行,為何紀家拒婚的事情會鬧得滿城皆知,他對此事并非沒有一點懷疑,只是實在無法、也無力深究。
端康郡主要配婿,對方的身份地位肯定不能太低,否則皇帝難免要遭诟病。但若配良婿,譬如紀俞嚴這樣的,家中獨子,父親居言官之首,母親家族亦非尋常,又是給昱王府添勢。皇帝心中有鬼,日防夜防,最見不得這點。
皇帝這一出戲演得不得不說好,紀家背了黑鍋,自己做全好人,又能給許婧鸾扣一個“嫁不出去”的帽子,實在是精彩。
“當年的事情過去就是過去,我昱王府不至于為了這點事情同你們紀家過不去,你也無需在意,本就不是你的……”
“世子!”紀俞嚴急急打斷他,“我并非因為愧疚才向郡主求親,我是真的心悅郡主多年,兩年前的事情是我懦弱無能,但這一回請你無論如何給我一個機會。皇上已動了為郡主賜婚的念頭,那張名單我已看過,我紀俞嚴自知不才,但至少對郡主真心實意。此生若能娶得郡主為妻,當敬之愛之,一生一世一雙人,絕不叫她受半分委屈。”
“……噗。”
許博淵還未來得及表态,戴峥卻是先忍不住笑出了聲來。
“哈哈哈哈,紀侍郎你別介意,我就是……哈哈哈……沒想到你還有說這種話的時候,對不住對不住……”
紀俞嚴和他父親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話少無趣,半天悶不出一個字來,沒意思得很。他這番話雖然說得情真意切,但戴峥一個外人聽着實在別扭,與他平日裏的古板形象差去太遠,配合他那急切又無措的表情頗為可笑。戴峥捂着肚子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然而旁邊兩人一個賽一個嚴肅,任憑他笑了半晌,餘光都沒有分給他一個。
戴峥也覺得自己這笑實在不是時候,尴尬咳嗽兩聲止住笑,抹了一把眼角,“這個,世子啊……我瞧紀侍郎人不錯,與郡主郎才女貌般配得很,明日我上門說親,你可別把我趕出來啊!”
有他插科打诨,氣氛松絡了兩分,許博淵收回與紀俞嚴對視的目光,“阿鸾的事情向來是她自己做主,你若能讓她點頭,我絕不反對。但只要阿鸾不願意,不管是你,還是那名單上的任何一個人,哪怕禦旨遞到眼前,我亦不會答應。”
這話說得已是狂妄,是明明白白的抗旨,但他說話時淡泊平靜的态度竟令這話聽起來沒有半分不妥。
戴峥摸了摸下巴,微笑不語。
他欣賞許博淵,并非只因為當年昱王的知遇之恩,更是因為許博淵确實是擔得起這萬裏河山重擔之人。他有文武之才,亦有寬闊胸懷,能忍常人不能忍的仇恨,也能愛恨分明堅持心中底線,縱然仍舊稍顯稚嫩,但可經切磋,如一塊璞玉,只要處理得當,将來定能呈現出最好的姿态。
作者有話要說: 出門做個保健去uuu
明天休息不更 謝謝支持
感謝
可耐
餘嚴
的地雷 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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