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入冬後宮中燒起地龍,縱然外頭凜冽寒風,宮殿中依舊溫暖如春。
許璃捧着個手爐,眯眼問向地上跪着的奉仙宮總管,一臉不快。
“國師問了戚家的事情?”
“是。”
總管在宮中跌打滾爬幾十年,早就混成了人精,最知道見到什麽人該說什麽話,“回宮的路上問了幾句。”
許璃“啧”了一聲,“都問了什麽?”
“問了進京的都有誰,”內監總管頓了頓,“還問了昱王妃的事情。”
“你怎麽答的?”
內監總管目光閃爍,“奴婢照實答的。”
許璃沉默,指尖敲擊在銅質手爐的提柄上,丁點聲音在寂靜東宮中分外清晰。
內監總管見他蹙眉不語,左右觑了觑許璃旁邊沒有其他人,才壓低聲音道:“昨日出宮,國師一直看着窗外,奴婢覺得,像是在看世子的方向。”
許璃眯起眼睛,聲音已經帶上了怒氣,“你确定?”
內監總管頭頭垂得更低,“奴婢不敢妄言。”
“咚——”
火星炸開在身旁,銅爐被許璃砸了出去,在殿內光滑磚面上骨碌碌滾遠,內監總管吓得渾身一抖,立刻磕頭觸地,“太子息怒!”
“敬酒不吃吃罰酒!”許璃站了起來,氣得原地踱步,“孤對他這麽好,憑何他眼裏只有許博淵?!”
內監總管知道自己該說的話都說了,安靜閉嘴,跪在地上不敢再觸許璃黴頭。
“孤哪裏不如他?啊?!”許璃氣得又砸了桌上的瓷杯,白瓷碎片散了一地。
身後傳來輕緩腳步聲,許璃朝洞開的殿門看去,只見一名宦官打扮的男子走了進來,逆光下身材高大,卻瘦骨嶙峋。
男子彎腰,撿起了許璃扔出去的銅爐,腰上凸起的骨骼形狀太過鋒利脆弱,仿佛随時都有可能折斷。
“你是……”男子走近,許璃才看清他的臉,五官深邃如以刻刀雕成,是見過一次就絕不會忘的臉孔,“你是跟在父皇身邊的……”
“臣姓常,”男子笑了笑,雙手遞上銅爐,“殿下叫臣嗣同就是。”
許璃眉心皺得更緊。
他記得這個男人,跟在皇帝身旁已有幾個月,很得皇帝歡心——一個宦官卻自稱臣,皇帝竟然都随着他。
這人倒也算是英俊,只是太瘦了,許璃對皇帝的口味無法理解,但皇帝都寵着的人,他也不好擺臉色。
“你來幹什麽?”許璃的語氣稍微軟和了一點。
常嗣同擡起狹長雙眼,笑答道:“來為殿下送些東西。”
“何物?”
“西南古連小國送來了一些宮中秘藥,臣想殿下或許用得上。”
他從袖口中取出一個針線精美的香囊,許璃斜了一眼,內監總管立刻有眼色地上前接了過來。
許璃挑了挑眉,“這藥有什麽用?”
“能令殿下,”男人低頭,靠近許璃耳畔,聲音不輕不重,“心想事成。”
許璃瞳孔一縮,驟然回頭,對上男人那雙深無半點光的漆黑瞳孔。他有一瞬間的恍惚,那雙眼太特別了,仿佛世界上的所有光與白都消失,是純粹到極致的黯與黑。
“你……”許璃很快回過神來,“你什麽意思?”
男人勾起唇角一側,“殿下真龍之身,天命所歸,世間又有誰,能比殿下更與國師相配呢?”
那淡到幾乎沒有顏色的薄唇一開一合,說出的話輕柔如同蠱惑,恍惚感再次将許璃包圍——
“對,”許璃目光漸漸渙散,表情變得麻木,望向朱紅殿門外茫然而刺目的白光,喃喃道:“你說的對……孤要的人,只能是孤的。”
“當然,”常嗣同與內監總管對視了一眼,對方立刻低下了頭去,他滿意笑了笑,躬身在許璃身旁,掩去雙目中徹骨冰冷,溫聲道:“這世間的一切,都屬于殿下。”
除夕之夜,宮中擺起宴席,文武百官悉數進宮,拖家帶口陪皇帝守歲。
戚老将軍年過七十,育有二子一女,幺女正是昱王妃,上頭兩位兄長都跟着戚關鎮守在邊外,這次沒有回來。同戚老将軍一同入京的還有許博淵兩位舅母,另有一位表妹,坐在戚老将軍身後,與昱王府的席位離得不遠。
許博淵與戚關很像,這是應周對戚關,或者說對戚家人的第一印象。
那日出宮未仔細見,今日衆人齊聚面前,應周愈發覺得,許博淵的眉眼都有四分像了戚家,并非形狀,而是眉宇間的鐵血英氣,總令他在不笑時看起來有些冷峻。
新年喜慶,張燈結彩。
幾百名舞姬手執大紅扇面,“唰”得一聲齊齊展開,拼出瑰麗的牡丹花形狀,在清脆歡快的絲竹聲中踏歌而動,舞姿曼妙。皇帝身旁坐着新冊封的麗惠妃,她不知說了什麽,引得皇帝開懷,當場賜了一枚瑪瑙血玉予她。
應周看着那鮮豔的幾乎滴出血來的玉,驀然想到了樓琉衣。在上一次他看到這樣的歌舞時,樓琉衣還依在皇帝身側巧笑倩兮,如今不過才過了幾個月,就已物是人非,皇帝像是全然忘了她曾存在過。
他又看向許博淵與許婧鸾坐的方向,卻沒看到人。
放眼找了一圈,才發現二人坐在戚家席上。許博淵與戚關在對飲,戚關說,許博淵聽得十分認真。旁邊有名年輕女子提着酒壺為二人斟酒,看打扮不是宮女,五官與戚關有些神似,應當是許博淵的表妹戚玲。許婧鸾在後頭與她兩位舅母說話,她慣會逗人,将兩名夫人逗得合不攏嘴,自己也眯着眼笑,臉上微紅,像是喝了不少酒。
周圍熱鬧而熙攘,大概是因為過年,這宴會不似前面幾次拘束,氣氛融洽溫暖。
夜空中升起煙火,在巨大而震耳的聲音中炸出億萬光芒,點亮每一個人的臉,也驅散了這冬夜裏的刺骨寒冷。他看了一會,許博淵與許婧鸾都沒有注意到他的視線,應周掐了掐小白的耳朵,忽然有些想念不周山。
“以後山裏也可以過過年,”應周望向璀璨夜空,喝出一口白氣來,“叫上妖怪們一起罷。”
小白難得脾氣不錯,沒有把他拍開,反而扒拉着他的手指頭舔了一口。
應周低頭笑了,“新年快樂,你又漲了一歲。”
白貓甩了甩尾巴,對這一歲不以為意。他的生命太長,一年一歲不過漫漫長河中一顆沙礫,不需要同凡人一樣為了這微不足道的一年歡欣慶賀。
也許是這氣氛太好,情不自禁感染了他,應周拿出化古扇,骨銀扇面展開朝天空輕輕劃過。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下雪了!”
衆人擡頭看去,只見煙火閃爍的夜空中,白色雪花細細落下,不大,卻六瓣清晰,晶瑩透亮,落進每一個人的杯盞,漂浮在酒水之上輕輕旋轉。
皇帝暫時忘記了連日來的不快,朝應周舉起白玉酒杯,朗聲笑道:“多謝國師賜福!”
底下衆人也紛紛跟從,“謝國師賜福!”
應周不知那震耳欲聾的整齊聲音中有沒有許博淵,只是笑了笑,對皇帝仰頭,喝下了那一盞溫熱瓊漿。随後他抱着貓起身,同皇帝告別。
皇帝以為他是喝了酒不舒服,要令人扶他回去,應周卻搖了搖頭,轉身走了。
其實他的心情很好,只是忽然有些不想繼續待在這裏。
這本就非他該在的地方,凡人的熱鬧不屬于他,他為這世間生機勃勃的一切衷心祝福,卻也察覺到自己的格格不入。
他是旁觀者,像是在讀書,為書中光陸怪離或是波折起伏的故事而感嘆而着迷,卻終究不是故事裏的人。感嘆過着迷過,或許他會忘記,像從前的無數回憶,又或許會記得,凝聚成他漫長時光中可以回憶的一幕,在幾百幾千年後,他還會掐着小白的耳朵回憶起今天,回憶起煙花下許博淵溫和側影,以及唇邊發自內心的笑意。
奉仙宮中,除了值班的宮女內監,其他人也三三兩兩找地方蹲着守歲去了。
內監總管端來醒酒湯,“國師,子時未到,可是這就要睡了?”
應周随口喝下,點了點頭,将空碗擱回托盤上,“今晚不用守着我了,都去過年罷。”
內監總管笑眯了眼,“多謝國師,多謝國師。”
外頭煙火還未斷,時明時暗。
他的酒量向來不好,喝一杯暈,喝兩杯醉,和衣在床上躺了一會,光影交錯中震耳的聲音逐漸遠離,應周不知不覺就睡着了。
夜半,白貓的耳尖動了動,在虛無黑暗中睜開了金黃雙瞳。
他看了一眼還在睡的應周,猶豫片刻,扭頭跳下了床,擠開窗縫,對着外頭無邊黑暗低吼了一聲。
煙火盡熄,子時已過,皇宮起伏宮殿形狀如同潛伏的妖魔鬼怪。他眯起雙眼,感受到空氣中傳來的回應。
忽而他躍起,在空中化為巨大白虎,撒開四足向無星無月的漆黑夜空狂奔了出去。
在他走後不到一柱香時間,一個身影摸黑,閃進了屋內。
作者有話要說: 滿臉寫滿了搞事二字,明早還要趕飛機,大家晚安!
謝謝單衫杏子紅的地雷手榴彈火箭炮,
謝謝餘嚴,可耐,白渺秋雁的地雷,麽麽噠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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