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除夕之夜,朱雀街上本該徹夜燈火,然白虎狂奔所過,腳下皆是虛無黑暗,細小沙礫一般的黑煙自街道地上湧起,将京城籠罩在迷霧之中。
白虎無聲落地青石街上,那正是上一次他被繁烨擊傷的地方。空氣中熟悉而濃郁的妖氣令他十分暴躁,但他沒有表現出防備的姿态,而是朝着深處擡步走去。
迷霧在他腳下散開,有意識一般,讓出一條路來。
一道修長身影立于路中央,手裏提着柄散着迷蒙黃光的燈籠,仿佛通向碧落黃泉的使者。
白虎靠近,那人轉過身來,竟然是竹瀾。
竹瀾微微一笑,對他的來到并不意外,躬身做出了迎接的動作,道:“白先生請。”
白虎靜靜看了他片刻,緩步走了過去。
提燈将一人一虎的身影照得如同深夜鬼魅,黑暗中不知走了多久,前方漸漸出現一點微光,而後豁然開朗。
入眼血紅天光,延綿無際的漆黑大地上遍地白骨,蕭瑟陰森,有風吹過,穿透白骨頭顱上空洞雙眼,發出細微如同嗚咽的滲人聲響。
“他來了,”虛空中有人輕笑了一聲,“竟然還不能化形麽?”女子銀鈴聲音妩媚妖嬈,回蕩在耳邊,酥魅入骨。
“他只是還沒長大。”又有一個聲音響起,屬于男子,低沉悅耳,帶着冰冷如匕首寒光的笑意。
“白王幼子——”那冰冷聲音的主人自虛空中踏出身影,五官一如他的聲音深邃鋒利,雙眼是比天空更為殷紅的顏色,其中微光像是緩緩流淌過鮮血。瘦削高大的男人走到白虎面前,優雅而謙恭地欠身,“歡迎你。”
白虎幾乎是本能地後退了一步。
他身上釋放出的妖力太過尖銳,滲入骨髓,幾乎要将魂魄都刺傷。
“他在怕你。”
女子一身緋紅輕紗,緊接着他身後緩緩走出,鳳眼中流轉眸光攝人心魄。她柔若無骨依在男人身上,只看那娉婷婀娜身段,就已是比樓琉衣更為豔麗的顏色。
她看着白虎,舔了舔殷色紅唇,“膽小的樣子真是可愛。”
白虎壓低身體吼了一聲,卻沒有立刻沖上來咬斷她的脖頸——
“姝媚,不要對我的客人無禮。”男人拍了拍女子挂在他手臂上的手,示意她放開。
被稱為“姝媚”的女子聳了聳肩,從他身旁退開,她每走一步,腳下都踏出曼珠沙華一般的光輝紋樣,自腳尖蔓延擴散,是與她相得益彰的顏色。
她站定于白虎的右手方向,曼珠沙華盛開到極致,她仰頭,忽而身影恍然,竟然自身體中分裂出了另一具一模一樣的肉身,仿佛鏡中倒影,絕世豔麗的臉龐、身姿,連表情都分毫不差。
姝媚向白虎柔柔一笑,“這是我的妹妹,姝良,你該認識我們的。”
白虎倏而意識到了什麽,轉頭看向背後,原先竹瀾所站的位置上已無人影,就聽男人道:“這是屬于王的領地,他沒有資格站在這裏。”
話音剛落,白虎左手邊突然炸開一道驚雷,雷雲後繁烨玄衣而立,看着白虎挑起一側英俊眉頭,銀色蛇目中似是嘲諷:“既然是王的領地,他一個連形都化不了的半吊子又憑什麽進來?”無論是說話的人,還是所說的話,都恰恰好踩中了白虎的痛腳。
“繁烨,”瘦骨嶙峋的男人打斷了這場一觸即發的争吵,“我說了,不要對我的客人無禮。”
繁烨嗤笑一聲,不再說話。
“好了,”男人負手而立,“你知道我們是誰,對嗎?”
白虎沉默着,金目緩緩掃過在場衆人,最終點了點頭。
——繁烨他已經交過手,南方魑魅魍魉妖界皆知是一對雙生姐妹,若他代表的是北方獸王白狴一脈,那麽眼前的男人,只能是西方鬼王嗣同。
男人道:“白王幼子,我請你來此,是想要與你做一筆交易。”
白虎沉默,三位妖王,與道行不過兩千年,連人形都化不出來的他有什麽交易可做?
嗣同精準洞穿他的想法,微笑道:“堂堂白王之子,卻連人形也化不出來,你難道打算就一直這樣,連一個名字擁有不了嗎,小白?”
白虎鼻間發出一聲類似嗤笑的聲音,卻沒有回答。他有名字,在應周收養他的那一天,就得到了自己的名字,只是應周不愛叫,其他人便不知道罷了——
他很喜歡那個名字,只有應周知道的名字,也只有應周可以那樣叫他,同樣他也很喜歡應周叫他小白。其實無論叫什麽都好,只要在應周身旁,一直做一只老虎,幾千年幾萬年,沒有什麽不好。
白虎金目淡淡瞥過嗣同鋒利臉龐,無聲質問:你要做什麽?
嗣同笑了笑,不答反問:“白王之子,你覺得人間如何?”
不如何,白虎想,凡人矇昧脆弱而無能,人間萬裏繁華對他來說比不上不周山上靜谧寧和的一星半點。
“你一定覺得不如何,”嗣同再次看穿他的想法,朝血色天空揮出衣袖,“因為你出生後不久就被白王遺棄,得不周山君收留,早已不記得妖界的模樣。若有空你真該回去看看,金龍背叛妖族投靠仙界,我們被趕至不周山北的荒蕪大陸,那裏比你此刻所見之景,比你覺得并不如何的人間荒涼何止千倍百倍。”
随着他的動作,冷風更加猛烈,将累累白骨山吹得搖晃不已,發出細密可怖的嗑嗑聲響。
“凡人愚蠢自私,卻霸占着這生機勃勃的土地。我們同樣有智慧,有強健體魄,有長久壽命,比人類更适合在這世間生存下去,為何卻一定要屈居于山之北?仙族住在九重天上,不過是自诩主宰,又憑什麽由他們來劃分大陸歸屬?我們三人聚集在此,便是為了擊碎金龍留下的屏障,帶領族人重返不周山南的土地,奪回幾萬年前失去的一切。”
這話說得未免太過大義凜然,繁烨抱着手臂,對嗣同的背影諷刺勾了勾嘴角。
“我可以幫助你化形,甚至幫助你取你父親而代之。白王年紀大了,你的幾位兄長為了争奪王位互相殘殺,這樣下去白王一脈終将沒落。”嗣同走至白虎面前,向他伸出了一只手,“白王之子,與我們合作罷,成為新的北方之王。你是妖,本就該與我們為伍。”
然而白虎厭惡他身上的氣息,再次向後退了一步。
他是化不了形,但又不是傻。應周下凡就是為了修補人間的屏障,他怎麽可能反其道與嗣同合作?
他的抗拒令嗣同伸出的手頓在空中,但不過片刻,他又恢複了嘴角笑意,“只是三言兩語,自然不可能打動你。但終有一天會你站到我們這邊來,這是你身為妖無可抉擇的道路。”
白虎眯了眯眼。
不會的,他永遠不會背叛應周。從應周将他撿回去開始,他的肉身與妖魂就都獻給了應周,除非魂飛魄散,否則哪怕是粉身碎骨,他也絕對不會違背應周所願。
嗣同張開手臂,他的背後是繁烨與魑魅魍魉姐妹,那雙血紅色的雙瞳灼燒一般發出橙紅色的亮光,仿佛躍動着來自地獄的業火,“回去罷,白王之子,你的主人在等你。我們還會再見的,很快。”
世界自天頂開始碎裂,血紅色天空與漆黑大地在白骨嗚鳴中龜裂為無盡碎片,那一陣風過後,白虎睜眼,發現自己又站在了青石街路口。
遮天蔽日的黑霧散去,京城恢複了燈火通明的景象。然而本已停下的雪不知何時複又下起,紛紛揚揚仿佛要将天地全部覆蓋,已在路上積起了一層薄白——
白虎擡頭看向天空,來自生死契的指引令他立刻察覺,應周處境危險。
奉仙宮主殿之外,皇帝氣得臉色發青,狠狠踹了一腳衣衫淩亂的許璃,将他踹倒在雪地上,“逆子!你這個逆子!”
許璃吃了一嘴冰冷雪花,慌忙爬起來重新跪好,額角破口還在流血——是被應周用化古扇砸的。他顧不得其他許多,将頭磕重重在地上,任由血染紅白雪,幾乎要哭出來,“父皇息怒!父皇息怒!兒臣真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啊!”
他是真的不知道怎麽回事——
為何自己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奉仙宮中,又為何被應周一扇子刮飛,甚至連皇帝為何會突然出現在此都沒弄明白。他依稀記得自己是在除夕夜宴上喝了點酒,但量不多,絕對沒有到醉到神智不清的地步。子時一過,酒席散去,他應該就由宮人扶回去睡下了,怎麽會後半夜莫名其妙出現在應周房裏,難道是他夢游?!
“你還敢說!”皇帝還想給他再來一下,但看到許璃滿臉血痕的樣子不禁心軟,高舉的手一頓,巴掌打得不輕不重,又想到應周在裏頭聽得到,只能咬牙拔高了聲音,“你還敢狡辯!不是你下的藥,國師怎麽會這樣?!”
許璃捂着臉,愣愣道:“什麽……什麽藥……”他是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清醒以後他已經被應周扔出了門外。
皇帝簡直要被他氣死,“滾!給朕滾去門口跪着,跪到國師好了為止!”
許璃茫然無措,正欲再解釋,外頭宮人匆匆跑了進來,“皇上!劉閣老、戴丞相同世子聽聞國師有恙,前來探望,已經到了奉仙宮門外!”
皇帝怒道:“他們怎麽還沒出宮?!”
宮人戰戰兢兢:“是、是因為大雪封道,道路難行,今夜入宮的人又多……”
雪下得越來越大,鋪天蓋地,宮燈被層層遮掩,隔着雪幕透出丁點暖光。
應周艱難睜開濕潤雙眼,眼前的一切都有了重影,他想要坐起來,但手臂軟綿綿地用不上力氣,又摔了回去。
太熱了,與秋水山上那次焚身俱滅時一樣,又不一樣。那時是純粹的熱,是痛,結束得很快,但這一刻身體散發出的熱度中卻帶着不可描述的隐晦快感,像是第一口酒入喉之後,醉去之前,腹中升起的那一股熱氣,讓你情不自禁想要再喝一口。
他強迫自己保持清醒,皇帝與許璃的聲音就在一門之外,鑿進耳中,被拉長放大,扭曲模糊,他必須集中精力去聽才能聽清。
——藥,什麽藥?
人間的藥會對他起作用嗎?會吧,畢竟他連喝酒都會醉。
應周側躺着,蜷縮身體,衾被摩擦過裸|露在亵衣外的皮膚,激起酥酥麻麻的快感,令他不禁曲起了雙腿。這是他從未體會過的感覺,心髒酸澀不已,卻并不令他反感,相反,他還想要更多。
他恍然中想起了書櫃最裏頭擱着的那本畫冊。
當時還不覺得如何,此刻想到那些畫面卻覺得身上愈發滾燙,身體中有什麽東西克制不住地要沖破束縛湧出,卻又缺了那麽一點,一點肌膚相觸的柔軟,一點互相之間的撫慰,一點耳鬓厮磨的溫情。
想要——
想要什麽呢?
唇間輕喘呵出滾燙氣息,在那夢境一般虛無缥缈中,他聽到了許博淵的聲音。
作者有話要說: 又開始流水賬了的我emmm……
剛到家,行李攤了一地還沒收拾,床也沒鋪,嘤嘤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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