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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博淵并非獨身前來,劉閣老兩朝元老,亦是先帝的老師,就算是皇帝也要給他面子。劉閣老站在大雪紛飛裏,一頭花白還顫顫巍巍跪地行禮,皇帝立刻就要去扶他,結果走得太急,下臺階時差點打滑,幸好身後的內監機敏,一把把皇帝扶住了。

皇帝顯然被吓了一跳,愣了半晌,才靠着身後的人站穩了。

就這個工夫,三人已經跪了下去。

“都起來罷,”皇帝緩出一口氣,“這大雪天,諸位為何又回來了?”

身後早有有眼色的內監為三人都打上了傘,但三人冒着風雪前來,發間肩上或多或少都沾了白。劉閣老年事已高,此刻看起來狼狽非常,許博淵在一旁扶着他站起來,他咳嗽了好幾聲,聲音蒼老,答道:“臣聽聞國師身體抱恙,便來看看。新年時節,國師病了可不是什麽好兆頭。”

皇帝眼角一抽,這奉仙宮裏絕對有人通風報信,否則許博淵等人不可能這麽快得到消息趕過來,他帶着警告意味的眼神掃過四周一衆宮女內監,一時所有人都低下了頭,許璃更是戰戰兢兢,一手按着血流不止的額頭,縮在門邊,大氣都不敢出。

“國師沒事,”皇帝幹笑了笑,“閣老是聽誰說的?”

劉閣老道:“秋狩時國師被大火困在山中,天降大雪以作警示。今夜這場雪來得蹊跷,因此臣等猜想,或許是國師又出了什麽事。”

劉閣老加重了“又”這個字,皇帝臉色頓時不好,“那時是朕被樓……”他頓住,眼中閃過濃郁到化不開的厭惡,改口道,“被妖物蒙蔽,才會差點傷了國師。如今是冬日,下個雪再尋常不過,劉閣老多心了。”

太子做了這麽丢人的事情,皇帝雖然氣,卻也不得不為他遮掩,否則最後沒臉的還是自己。

偏偏這時,戴峥像是剛發現皇帝身後的許璃一般,驚訝道:“殿下?這是怎麽了?殿下怎麽受傷了?”

戴峥眼明腳快,皇帝還來不及阻止,他已經三兩下跑上了臺階,把許璃捂着額頭的手扒了下來,看過後倒抽一口冷氣,“殿下在流血啊!怎麽回事,可傳了太醫?”

皇帝氣得後牙槽疼,強忍怒氣道:“朕同太子來看看國師,太子路上摔了,已經傳了太醫,戴相不必擔心。”

這也是睜着眼睛說瞎話了,皇帝太子一路都有轎攆乘坐,摔了誰也不可能摔了許璃,更何況是在腦袋上摔出這樣一個血洞來——

趁着皇帝扭頭的功夫,許博淵與劉閣老快速交換了一個眼神。

許博淵沉聲道:“外頭風雪寒冷,殿下又受了傷,不如請國師開門讓殿下進去休息片刻,太醫來了也好包紮傷口。”

他的話說得合情合理,皇帝卻擺了擺手,煩躁道:“國師已經歇下,就不要打擾他了,來啊,送太子回東宮去。”

內監們自然是聽皇帝的話,得了令就要上前攙扶許璃,卻不想這時房門突然被從裏面推開,應周披着一身單衣走了出來。

衆人都是一愣,劉閣老感覺許博淵扶着他的手緊了緊。

室內溫暖氣息洩入寒冬立刻消弭,應周雙頰詭異緋紅,一雙眼睛含滿水汽,像是清明,卻又帶着一點攝人心魄的迷茫,微張的紅唇間快速而短暫的呼吸在寒冷中迅速凝結成白霧,散開,那張臉朦胧于夜與燭火的交界線中,美得驚心動魄。

連皇帝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他的目光掃過在場衆人,沒有焦點,只是一瞬間,快得像是錯覺,許博淵覺得他的視線落在了自己身上,筆直而專注的,壓抑而滾燙的,令他無由來心驚,幾乎就要脫口叫出應周的名字。

然而瞬息之後應周已經挪開目光,看向了皇帝身後站着的奉仙宮總管,他的表情空洞,唇瓣一張一合,吐出沒有半點波動的話語,“你給我吃了什麽?”

總管渾身一顫,“國師?”

應周攏了攏衣服,想要将凜冽風雪與滾燙的身體隔開,但失敗了,身體裏卻像燒開了的水沸騰躁動,寒冷不僅沒有讓他覺得輕松一些,反而令他渾身皮膚激起細粒,從頭到腳的每一寸都變得更為敏感,他要炸開了,如果再不做點什麽,一定會就此炸開。

他緩緩走向了皇帝。

身體中難以壓制的沖動正在叫嚣,暴戾而狂躁,扭曲了視野所及,令他突然想将這一切全部破壞殆盡。

“國……國師?”皇帝被應周面無表情的臉吓到了。

銀光一閃,化古扇鋒利邊緣劃開夜色,皇帝吓得喉頭哽住,本能閉眼,風掠過他的耳廓,就聽到身後內監總管發出一聲凄厲尖叫——

“啊!啊——”

皇帝立刻轉身,只見化古扇架在內監總管脖子上,割破了宦官服的立領,在他的皮膚上扯出了一道血痕。

應周輕微喘息着,仿佛這幾步路,一個動作就耗盡了他的所有力氣。他的指尖都在泛紅,自那清晰分明的手指骨節蔓延到清瘦蒼白手背,染遍裸|露在外的所有肌膚。因為擡手,衣袖滑下半寸,露出了他手腕上那個黑至極致的詭異圖案。

許博淵瞳孔猛地一縮。

那個法印!他确定今晚喝酒時應周手上還沒有——

在應周肉身第一次燒毀,他重新歸來時,那個法印明明已經消失了!

然而此刻,那漆黑如潑墨,形狀似一朵牡丹花,卻帶着撲面而來的死亡氣息的法印再次出現,而且比他上一次見時,顏色更深,也更大了!

“你給我,吃了什麽?”應周再次問道。

內監總管被他眼中的冷漠震懾,顫抖着跪倒,“國、國師,奴婢沒……”

應周眉心動了動,表情冷到極致,像是失去了耐心,他擡起手臂,化古扇當空而下,正對着內監總管的頭狠狠砸了過去!

這一下沒有千鈞力道,但化古扇非尋常之物,這樣的力道,已足夠将一個人的腦袋砸穿——

“應周!”許博淵拔高聲音喝了一聲。已經顧不上是在皇帝面前,這一聲毫無保留,尾音裏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應周的手頓在空中,所有人都被應周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在原地,只剩下呼嘯的風聲灌入耳中。

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是內監總管,他發出恐懼的尖叫,因為應周方才毫不隐藏的殺意,連滾帶爬爬到了皇帝腳邊,“皇上!皇上救救奴婢!”

然而任憑他叫得如何大聲,都沒有人再看他一眼。

皇帝瞪大了眼睛盯着應周,似乎是怕應周會把目标轉向他一般,一腳将匍匐腳邊的人朝着踢了出去,怒道:“混賬!你對國師做了什麽?!”

內監總管不停磕頭,哭訴冤枉。

許博淵趁機上前了一步,“應周。”

應周的表情有了一絲變化,像是疑惑與遲疑,他緩緩轉過了頭來。

許博淵呼吸一滞,這樣的應周他從未見過,那雙漆黑的眼中冰冷沒有溫度,全然不複平日裏的溫和與寬容,仿佛從裏到外換了一個人,此刻的應周,陌生而遙遠。

許博淵靜靜地注視着他,又叫了一聲,“應周。”

應周微微眯了眯眼,見許博淵再次擡步,眼中露出了防備。

許博淵被那細微卻清晰的防備刺痛,但還是緩緩走了過去,向應周伸出了一只手,他輕聲道:“應周,是我。”

應周喘息着,許博淵還未靠近,就已經感受到了應周呼吸中無法忽視的熱度,他立刻意識到今晚可能發生了什麽。

那一瞬間比之憤怒,他心裏最先浮現的感情,是心慌。

應周一身單衣,瘦削身姿被屋內透出的燭火染成溫暖的顏色,卻無法驅散他身上的冰冷氣息。

那單薄身軀與今夜應周離開酒席時的背影重疊,令許博淵想起與應周初見時,應周靠在王府門前的石獅底下輕寐,虛幻如夢幻泡影,仿佛孑然獨立于萬物的模樣。

他已經許久沒有這樣的感覺,此刻卻無法停止地覺得心慌,也許是因為他太久沒有仔細看過應周,又也許是因為他比之前更加害怕失去,應周分明就在他眼前,就在這個世界裏,可這一刻他卻覺得他與應周之間仿佛隔了天地山海,遙不可及。

——孤獨。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用這兩個字來形容應周。

因為應周看起來實在太過溫和,他笑起來時是真誠的,是溫暖的,對所有人和事都抱着最大的耐心與善意,為他人的喜而喜,亦為他人的悲而悲,對美好的事物不吝贊美,亦對他人的饋贈真摯感激。

他看起來也一點都不孤獨,他身旁有小白,有那名為東南西北的童子,也有走到哪裏都對他畢恭畢敬的妖怪們。他應該是俯視衆生的,是随手揮舞手中化古扇,就可以劈開山河,令萬物躬身臣服的,至高無上的存在。

這樣的應周,怎麽會孤獨?

可是今夜的應周,喝下皇帝敬過來的酒時那自嘲與涼薄的笑意,離開宴席時在朦胧細雪中的一襲背影,以及此刻漆黑瞳孔中的冷漠,都使他無法抑制地想到這兩個字,并感到了一種無力挽留的心慌驚悸。

他忽然意識到,應周的孤獨不在于他身邊無人陪伴,而在于他,根本不屬于這世間。

作者有話要說: 哎 上上章你們都沒人心疼傻周 sad 傻周表示很委屈

謝謝餘嚴小天使的地雷和長評!

每次我覺得難過的時候,看一看大家給的鼓勵,又覺得其實人生真的挺好的 麽麽噠prprprp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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