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許博淵上前一步,握住了那只拿着化古扇的手,“應周。”

手心裏的肌膚散發着滾燙的熱度,許博淵感到應周渾身一顫,僵持半晌後,然後他渙散的視線漸漸聚攏,倒映出燭火的顏色,也倒映出他的臉,像是大夢初醒。

“許……”應周的呼吸很重,肩膀微微聳動,竟然是在發抖,“許博淵……”他眼角發紅,壓抑的嗓音令許博淵心疼不已。

“是我,”他用皇帝等人聽不到的聲音輕聲道,“別怕,是我。”

應周怔怔地看着他,許博淵輕輕掰開應周緊握的手心,抽去他手中的化古扇,然後以一種不容他拒絕的力道,溫暖幹燥的手掌将應周滿是冷汗的手包裹住,“沒事了,我在……”

他的話沒有說完,因為應周突然張開手臂,抱住了他。

許博淵愣在原地。

擁抱應該是一種什麽感覺?

很難描述,軀體之間相擁的溫暖,交錯的呼吸,肌膚的味道,都融化成劇烈而緊貼的心跳,足以剝奪所有理智和考量,你什麽都無法思考,只想不顧一切,狠狠抱住眼前的人,用把他揉進自己的身體裏去的力量,去回應他的渴望,去傳達你的熱切。

但他不能這麽做——

他們的身後有那麽多人,許博淵無法想象此刻那些人臉上該是什麽表情。

他聽到了不知是誰的抽氣聲,也許是皇帝,也許是許璃,又也許是劉閣老或戴峥。但其實是誰都無所謂,那聲音對他來說,不過是提醒着他,保持住自己那令人厭惡的冷靜與理智而已。

“許博淵,”應周的手臂收緊,額頭抵在許博淵肩上,喃喃重複,“許博淵。”

許博淵的手臂僵了又僵,卻始終沒有擡起來。這個擁抱中所包含的東西太複雜而不明了,令他不敢輕易作出回應。

他無法判斷應周到底抱了他多久,可能是短短一瞬,也可能是許久,因為應周擡起頭來時眼中一閃而過的失望,令他心痛如錐。

“抱歉,”應周退後一步,笑了笑,雙唇中呼出的白霧模糊了彼此輪廓,“我沒事了。”

許博淵幾乎是下意識地想要抓住應周,卻不料應周攏了攏衣服,直接擦着他,走了過去。

他能感到應周并不是真的“沒事了”,因為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似乎艱難無比,但他還是走了,走得緩慢而堅定。

大雪淹沒腳踝,應周步下臺階,身影幾乎融化在飛舞的斑白之中。

他仰頭看着天空,忽而擡起了手,分明沒有化古扇,卻平地湧起一股氣浪,自他周身向外推去,不斷膨脹,将所有風雪推開,盤旋升入空中,沖破籠罩在京城上空的濃墨烏雲,又激蕩開去,蕩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眨眼之間,風消雪霁,天清月明。

夜空中,白虎逆着氣流而下,落在他身旁,匆匆繞着他檢查了兩圈,大概是确認了他沒事,這才一扭頭,對着臺階上的衆人發出低沉的怒吼。

應周回過神來,揉了揉白虎的腦袋,“我沒事,不用生氣。”

然而這個動作正好令白虎看到了他手腕上的黑色法印,小白頓時急了,不斷用頭去拱應周手腕,應周不得不收回手,“唔,真的沒事。”

白虎在他身旁繞來繞去,應周卻笑了笑,“外面怪冷的,回去罷。”

他重新走向衆人,白虎立刻跟了上來,金目掃視一圈,龇着牙,發出壓抑的威懾。

“國……國師……”皇帝幹咽了一口唾液,讪讪讓開路來。他原來只是畏懼白虎,但經過方才,他忽然意識到,應周平日裏看似溫和随意,但真的發起怒來,遠比白虎可怕更多。

應周停下腳步,看了一眼皇帝,又看向許璃,對方眼中驚懼未散,應周沉默許久,最終還是什麽也沒說,徑直走進了屋內。白虎跟着他進屋,也不管外頭站着的是誰,直接帶上了門。

應周靠在榻上,他太累了,身體中的法力随着那不斷蒸發的熱量消散,手腕上的疼痛,以及許博淵無聲的拒絕,都令他身心俱疲,只想閉上眼睡一覺,把這難熬的欲望熬過去,把這難言的感情吞回腹中。

他不想躺下,一躺下身上就難耐得無法忍受,只能半躺半靠,單手支着頭想要睡一會,然而迷迷糊糊中不知過了多久,又被敲門聲驚醒。

皇帝身旁的內監統領領着十來個宮女模樣的小姑娘魚貫而入,跪地請安,小心翼翼窺測着應周的臉色,“皇上憂心着國師的身體,特令奴才選了幾個妥帖的人來伺候國師,國師看看,可有看得過眼的?”

應周在一瞬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凡人追逐情愛,從前他看了無數話本亦無法理解,但如今,竟然也能從幾個暧昧字眼中迅速懂了。

地上跪着的少女們看起來不過十六七歲,都垂着頭,臉蛋或清秀腼腆,或豔麗明媚,無一不是長了一副好顏色,高高瘦瘦,身段動人。

應周随意看了一圈,本想拒絕,卻在掃過隊尾的那名少女時一頓。

少女察覺到他的目光,悄悄擡頭,對應周吐了吐舌頭。

“……”應周揉了揉額角。

小白翻了個白眼。

內監統領左看右看,自以為看懂了應周與這名小宮女的“眉來眼去”,當即道:“國師,就讓她留下可好?”

應周扶了扶額,沒有說話。

內監統領全當應周只是不好意思開口,喜笑顏開,忙對着那小宮女交代了幾句,又說了些皇帝的好話,帶着其餘的姑娘原路退了出去。

房門關上,那小宮女一骨碌站了起來,看着應周的眼睛都在發亮,“山君!”

然後她才看向趴在應周身邊的白貓,杏仁大眼裏難掩驚奇——素日威武的白先生突然變成了這樣無害的模樣,毛絨絨的真是可愛——想摸,但是不敢,同山裏大部分妖怪一樣,他們都不怕脾氣好的應周,反而更怕每天吹胡子瞪眼睛的白先生。

“……雲兮,”應周身上不舒服,沒什麽力氣說話,聲音很輕,“你怎麽來了?”

雲兮三兩下蹦到了應周面前,笑得燦爛,“東南不放心山君身旁只跟着白先生,讓我也下來跟着您。”

東南與西北雖然長得一模一樣,性格卻大相徑庭,西北大大咧咧,東南冷靜細致,山中的事情大都由他打理,兩千年了井井有條,反倒是應周自己,每日看書下棋,同南靈“鬼混”,事情全然不放在心上。小白雖然道行比山中大多數妖怪都高,然終究不能化形,有些事情終歸不方便。雲兮成精不過兩百年,但聰明伶俐,在山中時就常幫着東南做事,東南會讓她來,倒也有理,總歸有妖力在身,要混進宮中做個宮女并不困難。

應周勉強一笑,“山中如何?”

雲兮笑嘻嘻答道,“都好都好,東南辦事,山君還不放心嘛。”

應周點了點頭,有東南在,确實不需要他擔心什麽。

雲兮又繞着應周看了兩圈,終于從見到應周的喜悅中冷靜下來,這才發現應周臉上紅暈顏色詭異,緊緊皺着眉心,還捂着額頭,像是不太舒服,不由放輕了聲音,遲疑道:“山君,你怎麽了?”

應周不想她剛來就擔心,強撐着坐直了身體,“無事,有些困了,讓我休息一會,明天再同你說。”

雲兮趕緊扶着他,“那山君去床上睡?”

應周點頭,由她扶着站了起來。走到床邊時他想起方才內監統領離去前暧昧的眼神,想到許博淵也不知出宮沒有,一時心裏交錯陳雜,說不上來是什麽滋味。抱住許博淵的那一下他沒過腦子,事後冷靜了,确實是他突兀,皇帝和這麽多人都在,他這樣做,怕是讓許博淵難堪了。

雲兮扶着應周坐到床邊,“山君,你身上好燙呀。”

應周躺下,後腦抵在枕上,“雲兮,晚上你留在這裏罷。”

“山君?”雲兮敏銳察覺到應周情緒不對,清秀臉上露出擔憂。

“無事。”

應周随意笑了笑,今日他已經說了太多句“無事”,多到他自己幾乎都要信了。

雲兮來到不周山不過一百多年,她印象裏的應周從來都是笑語晏晏,萬事不放在心上的,但此刻的應周看起來如此疲憊,連笑容都勉強,仿佛再多說一句話就是極限。她不敢再問,只能小心為應周掖好被角,“那我就在外間,山君有事就叫我。”

應周閉上眼,輕道了一聲“好”。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我真的……可能很長一段時間都沒辦法好好寫文了,這篇文慢更,理由我寫在wb裏了,非常的意外,非常的震驚,發生在一夜之間,物是人非,後續還有很多很多事情要處理,真的,很難過。

謝謝大家的鼓勵和理解,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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