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你把他怎麽了

倘若放在平時,鐘恺凡覺得林遠沒那麽犟,反倒是說兩句就紅了眼睛,哼哼唧唧讨饒。但是現在,看樣子林遠是鐵了心不肯說了,以前鐘恺凡怎麽就沒發現他骨頭這麽硬呢。

“手機。”鐘恺凡陰沉沉地說道,目光不自覺挪到林遠的手腕上。

林遠把手機剪在背後,硬着脖子說道:“你剛剛看錯了——”

鐘恺凡将手揣在褲兜裏,語氣很輕:“行,不交手機也可以,我問你點話。”

“我沒話跟你講。”林遠面容冷清地說道,眸光裏閃過一絲堅韌而不可摧殘的目光。

“你媽媽是不是病了?”鐘恺凡告訴自己一定要冷靜,上回不由分說地讓阿遠罰跪,阿遠到現在才緩過勁兒來,他不能再逼他了。

剛才接視頻電話的時候,恺凡瞧見阿姨身上穿着病號服,身後是幽藍色的病房,整張臉枯瘦而蠟黃。印象裏,他記得宋阿姨是個很體面的女人,愛穿針織毛衣,是一位寬善而親和的人民教師。阿遠那時候常常跟恺凡提起媽媽,說自己瞎倒騰的那些手藝,連媽媽的一星半點兒都趕不上。

恺凡當時吻着他的額頭,聲音舒緩:“對我而言已經足夠了。”

那時候他們倆的關系還沒公開,他經常來找阿遠打球,宋阿姨就當恺凡是阿遠要好的朋友,每次來家裏玩兒都招待周到。有個生活細節令恺凡印象深刻,是阿遠卧室裏的窗簾,荞麥色,很樸實低調的紋理,拉起來的時候整個房間都染成昏黃色,火隐忍者的海報貼在牆上,書櫃裏擺滿了阿遠一路走來的大小獎杯,光陰寂靜到讓人忍不住想要沉睡。

被子上都是太陽曬過的幹燥氣息,隐約帶着淡淡的栀子香,阿遠說,那是媽媽很喜歡的一款洗衣液的味道。恺凡有一次去看望發燒的阿遠,聞見他被子上的味道,只想流淚。

究竟是為着什麽流淚呢,恺凡說不清、道不明。

那些他從來未曾得到過的暖意,通通以另一種方式呈現在阿遠身上,看着阿遠,自己好像突然就被治愈了。覺得這世上很多東西都是有溫度的。碎花桌布上的苦荞茶,竹編籃子裏的蔓越莓餅幹,甚至是陽臺上迎風飄蕩的白色T恤,阿遠的襪子還在多功能晾衣架上打轉兒。

陽臺上那株灰紫而溫吞的多肉植物,竟然透出了胭脂色的葉肉邊。恺凡後來還問過宋阿姨這株植物叫什麽名字。宋阿姨說:“叫紫珍珠,是初戀的意思。”

她說這句話時是五月的傍晚,面容寧靜而溫和,眉眼間帶着舒緩的溫柔,沒有半點哀傷,“阿遠和他爸爸長得很像,有時候看着阿遠,就覺得一切都沒變。”

恺凡那時候才20出頭,他對死亡尚未有清晰的認知,很難真正理解陰陽相隔對深愛的眷侶意味着什麽,好像那是別人的事情,永遠都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直到鐘燦和阿遠以兩種決然不同的方式離開了他,鐘恺凡才徹夜徹夜地失眠。那種感覺怎麽形容呢,恨不得把心都挖出來、哪怕渾身的血液都幹涸,也想來拼命換回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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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摧毀某個東西只需要一瞬。

想到這裏,鐘恺凡近乎肝膽俱裂,宋阿姨好好的,怎麽就病成這樣了?阿遠這麽善良的人,不惜與自己一刀兩斷,背上人渣的罵名,踏進娛樂圈、甚至飽受欺辱,都是為了給宋阿姨看病是不是?

難怪他說想多掙點錢呢。

這些年以來,鐘恺凡一直未能釋懷,他對阿遠的恨已經成為習慣,最開始在懷柔影視基地見面時,鐘恺凡還是熬不過心裏那口氣,多折磨阿遠一分,他心裏好像就舒坦一點。

現在想想,他究竟做了什麽?鐘燦去世以後,為着分手的事,他倆大吵了一架,當着那幫朋友的面兒他把阿遠的下巴打脫臼了,指名道姓地罵他是白眼狼。難怪這些年,林遠沒跟一個好朋友聯系。他

嘲諷過阿遠、句句緊逼,甚至去羞辱他,直接往阿遠心口上捅刀,好像這樣方能解恨,臨到頭,才發現自己深陷其中。

如果說聶祖安欺侮了阿遠,那他算不算雪上加霜的劊子手?鐘恺凡忍不住渾身發冷,一張臉徹底變得慘白,眼裏閃爍着遲疑的目光,額前汗涔涔的。

看着面前神色堅韌的阿遠,鐘恺凡的心被碾得粉碎,腦仁兒仿佛被炸開,渾身痛得使不上一點勁兒。空氣驟然變得寂靜,陽光從磨砂玻璃透過來,落在阿遠白皙而倔強的臉龐,這張臉似乎跟六年前的少年重合。

鐘恺凡恍然間意識到,阿遠從來就沒變過。

阿遠表面上好說話,其實骨子裏是個認死理兒的,認定了的事,撕心裂肺也要護着。他好像明白了什麽,也是,以自己以前那樣的脾氣,阿遠哪兒敢跟他說那些事。他不把他吼得一哆嗦才怪。

樓道裏隐約傳來窸窣的腳步聲,鐘恺凡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他怕自己徹底失控。

他該怎麽面對阿遠?又該在此刻說點什麽?

握住車鑰匙的手心緊了緊,鐘恺凡艱難地挪動腳步往門口走去,他覺得說什麽都沒用了。

臨到頭,鐘恺凡單手抵在牆上,背脊發顫,無力地打開了房門,聽到走廊的腳步聲也越來越近了。

安然一推門便撞見面色土灰的鐘恺凡,她從來沒有見過鐘恺凡這樣,原本想來擺擺陣勢罵人,此刻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只是遲疑地問:“你……怎麽了?”

鐘恺凡眼裏布滿了血絲,死死地咬着腮幫子,站在門口呼吸發顫,額前青筋直冒,那表情仿佛被人狠狠捅了一刀。

安然眼皮一擡,瞧見林遠清冷地站在一旁,她很多年沒在林遠身上看見這種神情了,仿佛揮出藏在少年背上的青芒屠龍刀。

哪怕是死呢,也不肯跪下。

“林遠,你把他怎麽了?”安然試探着問道。

林遠說:“沒怎麽樣。”

鐘恺凡一聽這話火就來了,指着他的鼻子說:“你沒怎麽樣?這麽大的事兒你瞞着我,你當我是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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