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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墨睡得并不安穩。
大抵是白天在桌邊趴着睡了一會兒,到了晚間,他渾身發起熱來。昏昏沉沉躺在床上,眼皮黏住般,怎麽睜也睜不開。
耳邊似乎有人的嘈雜哭聲。
“二少爺……”
“二少爺,你可千萬挺住啊……”
“四少爺,你想想辦法。一定要救救二少爺才行啊。二少爺,他他他才十九歲啊。”
……
徐子白來了?
徐子墨掙紮着想呵斥道:“讓那孽畜滾開……”嘴巴卻和黏住般,千斤重,扯不開。
他不能讓徐子白過來。
哪怕徐子白是小醫仙,師承天下第一名醫顧聖手。哪怕這些年都是他在照顧自己的病情,現在他也絕不要他來給自己治病。
他必須讓徐子白斷了那心思。
滾開!
都給我滾開!
快把徐子白趕走!
他叫喊着,卻怎麽也發不出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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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人的驚呼:“二少爺!二少爺!”
他身上一陣冷一陣熱,一會像在冰窖裏,一會又似在火上烤,腦袋昏昏沉沉,灌了鉛般,難受得緊。
難道,他就要這樣去了不成。
“二哥,不要……”
是徐子白的聲音:“我現在就給你施針。你千萬不要放棄。我一定會把你救回來的。”
徐子墨登時憤怒起來,奮力揮起手,想要把他趕開。
那聲音卻如影随行。
“只有這一個辦法了。”
徐子墨聽見了徐子白咬牙決絕的聲音。繼而,他感覺他的嘴裏被塞進了一個小藥丸,指甲蓋般一小團,冰而苦。
他固執的不肯吞咽。
不要吃他的東西。
他燒得迷迷糊糊,哪裏曉得什麽狀況。昏沉的腦袋裏,只有一個想法——不能讓徐子白靠近自己。
他已經這樣了,不能害了徐子白。
“二少爺不肯吃藥。”是老嬷嬷的聲音。
“我來。”是徐子白的聲音,“你們先出去。”
窸窸窣窣,又有吱的一聲響。
門輕輕合上了。
呼——
那個孽畜應該走了吧。
徐子墨渾身骨頭難受地疼。他只咬牙忍着,不讓自己發出聲音。這是他一貫的做法。
在戰場上,可沒人會同情傷痛。
“二哥,二哥,把嘴張開。”
是徐子白的聲音。徐子墨固執皺着眉,喊着“走開走開”。聲音依舊沒發出。緊接着,他感覺唇上被貼上了什麽東西,柔軟微涼。
這是什麽?
冰冰涼涼的。
鼻子上竄進一股清冷的白梅香。徐子墨恍恍惚惚,鼻尖上撲着陌生而急促的熱氣。
熱!
滾開。
他掙紮着,卻被人掐住下颚,動彈不得,嘴巴也不自覺地張開。
緊接着一個溫熱的舌頭探了進來,在他嘴裏找了一圈後,抵住那顆藥丸,往他喉嚨裏推。
他費力吞咽着,藥丸卻卡在喉嚨裏。
有溫熱的水渡進來,順着他喉嚨流下,他渴得厲害,大口大口咽着。那個舌頭還想離開。
他盡力地吮吸着,不讓他走。
他還沒喝夠呢。
“二哥,你……”那聲音很慌亂。
徐子墨管不得那麽多,怎麽吮吸都沒更多水了。他索性啃咬起來。
“嘶——”
一聲痛呼。
那個東西下意識往後退了一下。
徐子墨非常不滿,咬住不肯放。那東西停了,他滿意地又吮吸起來,嘗到了一種鹹鹹溫熱的液體。他砸吧嘴,皺皺眉,不是水,不好喝……
“二哥……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那個聲音嗡嗡叫着,很慌亂,似乎想确定什麽的,聒噪得很。
徐子墨繼續吮吸着。
怎麽就沒水了呢。
不準走!
那個聲音漸漸弱了下去。
隐約裏,他的臉頰上滴了一滴水,溫溫熱熱,一瞬便滾了下去。耳邊似乎有人在低聲說着:“二哥,你千萬不要死,你若死了,我也便……”
似乎是太窘迫了,最後幾字輕極了,模糊不清。
徐子墨卻沒精力思考這些。
他累極了,吸了半天,見那唇舌也不能給他任何水了,毫不留情推開了他,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
吱——
不知過了多久,門又開了。
有人輕輕的腳步聲,還有人壓抑的說話聲:“四少爺,你的臉怎麽這麽紅?還捂着嘴巴做什麽?是不是生病了?”
還有一個像徐子白的聲音,十分局促的:“沒沒沒沒有……我我我先走了,你照顧好二哥吃藥。”
聲音漸漸消失了。
終于安靜了。
徐子墨又沉沉睡了過去。
·
徐子墨做了個夢,很長很長。
夢裏,他又回到了北疆,祁連山下。那地方一年有九個月都是雪天,掀開帳簾,向外展目一看,滿目皆是皚皚的白,如丹青畫裏空而遠的寫意的留白。
他在這裏住了四年。
十二歲時,他便被父親趕到了北疆,從一個小小的百戶做起。短短兩年半,便已可轄領一萬兵士。每每開戰,他都是站在千軍萬馬最前方,騎着赤紅的高頭大馬上與敵軍叫陣了。
又是大半年。
他不敗戰神的兇名已遠揚天下。
僅僅‘徐子墨’三字,就能讓北疆的突厥們聽得腿發軟。
那是他一生最恣意的時候。
他又夢到了那個時候。
那是一個雪天,風聲呼嘯。
黑色甲胄反射着冰冷的光,他騎着赤紅的大馬,如白雪上燃着一團烈烈的血火。馬是他從敵軍首領那裏俘虜的,日行千裏,腳下生風,靈性十足。
他的身後是十萬北疆軍。
風雪在人臉上拍過,冰冷如刀。風聲嗚嗚哀鳴,漫天雪沙被卷起幾尺高,如自腳底下起了一場潑重了顏色的白霧。
無一人擅動。
數十萬将士沉默冰冷得如一大塊遮天蔽日的鐵塊,無堅不摧。
他的面前是敵軍的首領——赤魯。
此人極為狡猾。在徐子墨親自斬殺前任首領後,便是此人一直領導着敵軍。敵軍在他領導下,比從前難纏了百倍。
今日是雙方破水一戰。
號角聲含在口中。風聲似乎都已凝固。
“殺——”
不知何時,號角驟然長鳴。
嘶喊聲震得人耳朵發麻,嗡嗡嗡鐵蹄聲讓整個大地跟着戰栗。徐子墨一騎紅馬,火一般撲了出去,筆直朝向赤魯。
他今日定要取他首級。
那赤魯也不是庸輩。
兩人登時纏鬥起來。
嘶喊聲、兵戎對撞聲,刀劍破開甲胄、砍入身體哧的一聲,始終高昂的號角聲,扯着喉嚨的喊殺聲……只有雪花依舊飄飄灑灑。
白幕被染上鮮紅。
徐子墨提緊馬缰,馬兒昂頭長鳴一聲,驟然停下。
他的馬腿被赤魯一刀砍中。馬兒長長一聲嘶叫,往前一跪。眼看着他就要撲下去,摔在地上。他卻緊緊勒住馬缰,将馬脖子提起來。
就是這個時候!
趁其最得意時!
他沖上前,長槍一挑,趁赤魯往前的勢頭未停下來時,狠狠往上一刺,便将赤魯整個挑着扯下了馬,滾在地上。
赤魯趁機撲上來。
徐子墨眯起眼,挑起一個微笑。
這個赤魯終于露出了破綻了。
今天,看他怎麽讓他徹底……
他長槍往前狠狠一紮……
血一朵小花般噴出來……
……
哐——
臉盆落地的聲音,徐子墨猛然驚醒了過來。他茫然躺在床上,看着頭頂輕盈的赤黑灑金雲紋的帳子,邊上綴着流蘇,一束束搖曳生姿。
這是他的床上……
奢華繁複的裝飾,一個帳子也要織出千種萬般花樣,極盡工巧。這是京城的府邸,不是他的帳篷。他在北疆的帳篷,布置和擺飾都和底層的将士一樣,什麽都是簡簡單單。
他苦笑。
他怎麽忘了,他早已不是北疆的戰神了……
徐子墨伸出手,在陽光下細細瞧着。這是一雙極漂亮的手,十指纖長瘦削,蔥蔥如玉,因為虛弱,透着微微白青色,如透水的青玉。
他忽然抓起一把剪刀,狠狠朝着手上紮去。
這不是他的手。
他的手是用來打仗的手,是滿手繭子的,是粗糙的,是拿刀拿槍的,不是這般虛弱用不了力,軟綿綿,和女人似的!
這不是他的手!
他要毀了它!
毀了它!
老嬷嬷正巧端着熱水進來,剛推開門便吓得掉了臉盆。她急忙撲過來,抓住剪刀:“二少爺,你這是做什麽!好生生的手,紮爛了做什麽?”
“老嬷嬷,你放開徐子墨!”
“不放,老奴死都不會放!”
“放開!”
“二少爺,老奴求求您了。您不為您自己着想,也為徐子墨們這些服侍您的人。為老夫人,為四少爺想想啊。”
……
徐子墨咬牙用力,可剪刀還是被老嬷嬷輕而易舉拿走了。
他現在……力氣還不如一個婦人。
他躺回床上,輕輕閉上了眼。
是啊。
他還要活着。
要好好的活着。
為了徐子白,為了他的母親……唯獨不是為了他自己……
許久後,他才淡淡問道:“昨天,我發燒的時候,四少爺來過嗎?”
他依稀記得,昨晚朦朦胧胧中,他似乎做了個很長的夢。夢裏,他發燒了,有人喂他藥,他還找那人要水喝,後來、他又昏睡過去了。
是夢吧?
老嬷嬷垂頭道:“沒有。”
徐子墨輕輕嗯了一聲。
是個夢啊。
他繼續想着。
房間裏忽然變得很靜。
老嬷嬷不敢說話,推開了窗。窗外大槐樹下,傳來小丫鬟們調笑的聲音:“欸,你們看見沒。四少爺……”
又是一陣嘻嘻笑聲。
“聽說,那嘴上咬痕用了多少胭脂都遮不住呢。”
“不知哪裏的姑娘,這樣大膽,哎喲,看得徐子墨都臉紅了。”
“沒想到四少爺面上看得清清冷冷的,也是個情種子……”
……
徐子墨微微偏頭,問:“老嬷嬷,徐子白又弄出什麽事了?”
老嬷嬷也掩着嘴笑:“四少爺,昨天晚上出去了一趟。回來時,一大早衆人才發現。他嘴上多了一道咬出來的傷口。現在府裏的人都在傳……”
老嬷嬷湊過頭,壓低了聲音:“都在傳四少爺是和哪家姑娘私會回來了的。”
徐子墨哦了一聲:“此事當真?”
“千真萬确!”老嬷嬷道。
徐子白有了喜歡的女子?徐子墨思索片刻,索性坐起身,揚聲道:“來人,快去請四少爺過來。我有話交代他。”
他與徐子白是胞弟。
母親将四弟托付給了他。
現在若是徐子白喜歡上什麽女子,只管好好娶回來。若是他臉皮薄。他這個做哥哥的只管替他出面就是了。
他輕輕吐出一口氣。
看來上一次的事,只是徐子白偶然酒後失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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