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話傳出不過一會兒,徐子白便匆匆過來了。
徐子墨特地看了一下時漏。
不到一刻鐘。
從徐子墨的住處到這裏,尋常至少要兩刻鐘。
他皺眉。
怎麽這麽急?
“哥,你找我?”
徐子白氣喘喘站定,望着徐子墨,額上還有些清汗,眼睛亮晶晶的。徐子墨掃了一眼他腳上,盡管有長袍掩着,依然看得出,他兩只鞋顏色不一樣。
這孩子急得連鞋都穿錯了。
到底是底子好,僅這麽一站一立,白梅香萦繞,白衣白衫勝過飛起的紅檐上的一團堆雪,也是清冷孤傲至極。
“坐。”
徐子墨暗嘆一聲。只要徐子白能夠轉了性子,喜歡上女孩兒家。他對這個弟弟,便再也沒什麽放心不下的了。
思及此,他面上緩和許多。
徐子白重重嗯了一聲,一錯不錯地盯着徐子墨,眼睛發亮,面上浮起緋紅,好像……徐子墨和他說一句話都十分激動的。
徐子白如此鄭重,究竟是為了那女孩,還是為了他……
徐子墨将這想法壓下來,擡頭目光落在徐子白唇上的咬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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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是這幾日在雪地裏跪着病了一場的緣故,徐子白唇色淡而偏白,因此上唇一道彎刀形的暗紅傷口頗為顯眼,像初一時被血浸透的月亮。
看來是真的了。
他語氣愈發柔和了:“子白,其實我今天找你來是想問你關于你唇上……”
徐子墨對上徐子白目光。他坦蕩蕩正視着自己,目光灼灼如火,幹幹淨淨,一副‘我從來都不會對你設防’的樣子,徐子墨忽然有些問不出口。
徐子白叫了一聲:“二哥?”
徐子墨偏過頭,躲開那目光,咬牙道:“其實,是想問你,關于你唇上的咬痕的事。”他重重吐出一口氣。
終于問出口了。
“咬痕?”徐子白一下幾乎要從椅子上彈起來,慌得連手往哪裏放都不知道:“二哥,你你你問我咬痕的事?”
徐子墨垂眸,嗯了一聲。
他猶難以置信般,睜大了眼,狂喜從他眼角眉梢漫出來,像紅紅畫囍字的水般汩汩往外突,拿盆接也接不住。
他重複了一遍:“你今天找我,真的是為了我咬痕的事?”
徐子墨反問一聲:“我不能問嗎?”
徐子白這反應,卻讓徐子墨有些不安。
希望事情不是他想象得這樣。
“沒有不能,沒有不能。”徐子白連連否定道,這下不敢看徐子墨了。一下一下挑着眼角偷瞄着,瞄一下笑一下,嘿嘿嘿的笑聲,十分……質樸:“二哥你想怎麽問都行,都行……”
徐子墨張口結舌。
這還是那個清冷自傲,喜怒不形于色的徐子白嗎?
他忍不住道:“你先坐好。”
這家夥激動得一直站着呢。
“哦哦哦,坐好坐好。”徐子白嘿嘿傻笑着,又乖乖坐好了,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比在學堂上課還端正标準,目光盈盈地看着徐子墨:“我坐好了。”
徐子墨被看得心虛。
他垂了垂眸,再擡起時,又是安撫的微笑:“我就是想問,你嘴上的咬痕是哪個女孩弄得。這麽多年,你身邊也沒有別的女孩子。現在看着你有了喜歡的女孩子,哥哥也為你開心,如果你喜歡哪個女孩,哥哥支持你把她……’
徐子墨聲音漸漸小了。
他看見了徐子白的笑一點點從嘴角褪了下去,直到嘴唇抿成一條縫。他死死盯着自己,喜氣一掃而空,臉色瞬間煞白。
他一張口,聲音竟是沙啞的:“二哥……你說什麽?”
十分難以置信的樣子。
徐子墨愣了一下:“我……我說我想問問你在嘴上的咬痕是哪個女孩弄得,如果喜歡,可以把她娶進來。無論什麽身份,我們徐家沒有門第……”
他突兀地停了。
對面的徐子白已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他居高臨下,目光生出利齒般撕咬着徐子墨,方才的激動和傻氣褪得幹幹淨淨,又是翩翩清冷的白梅公子。
不,
比平時還冷幾分,像被極信任的人背叛後怒極的傷痛。
“哈?”徐子白嗤笑一聲,盯着徐子墨,嘴唇顫抖着,一字一頓道:“所以,哥哥覺得,我嘴上的傷是一個女孩咬的?你還支持我把她娶進來?”
他因激動,嗓子還破了音。
女孩二字更是加了重音,像是要哭了。
徐子墨從未見過徐子白這模樣。
這個孩子,是自己從小放在手心裏寵的……他心疼得顫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了昨夜的夢。自己似乎咬了那個給他喂藥的人一下,好像也是在唇上。他臉有些發白……不會的。不會是這樣的。
他重重咬住唇,面上又是沉凝冰冷。
就算是又如何。
在徐子白身上,這事“是”也只能是“不是”。
他鐵着臉,聲音冰冷:“有什麽不對嗎?母親把你托付給我。我就有義務幫你好好成一個家,繁衍後代,免得你孤苦一生。”
“哈哈哈哈——”
徐子白怒極反笑。笑過後是一片蒼涼,哭着笑着喃喃重複着:“好好成一個家,繁衍後代……哈哈哈哈哈哈……二哥……”
他死死盯着徐子墨,咬着唇,似乎要把話憋着自己嘴裏,不讓自己傷人。
徐子墨手攥成拳。
他是徐子墨,他是徐子白的胞兄,他必須心冷如鐵,不能露出任何退讓。
徐子白揚聲,一連叫了三個好:“好!好!好!”他盯着徐子墨,一字一頓道:“既然二哥這樣為我終身大事着想,我就說說我喜歡的那個人到底是誰,看二哥能不能讓我不孤苦一生。”
他的目光如火。
徐子墨被他看得不敢直視。
他卻逼自己對着徐子白的眼睛。
不能退讓!
徐子白盯着他道:“我喜歡的人,比我大三歲,喜歡騎射,有一匹名叫火雲的紅馬,在戰場上赫赫有名。他有一雙漂亮的鳳眼,卻從來不正眼看我,眼下有一顆淚痣,唇總是抿着,總像是不開心的樣子……”
徐子墨大喝一聲:“夠了!徐子白,夠了!”
這個孽畜!
孽畜!
他心裏怒吼,嘴唇卻顫抖起來。一擡頭,撞見徐子白慘白的臉色,他陡然收了聲音,剩下的話被生生掐斷含在口裏,如一團火燒在喉嚨裏,噼裏啪啦地生疼。
可他只能抿着唇。
只能抿着唇。
他怕他一開口,就露出退讓之色。
徐子白盯着他,笑得比哭還難看,表情憤憤然又像在哭。
雙方都沉默着。
這是一個晴天,雪後的晴天總是格外冷。窗戶開了一條小縫,透過那朱紅小縫窄窄的空隙,可以聽見滴答滴答一聲聲水落地的聲音。
這是化雪了。
一時間,房間裏火盆噼噼啪啪燒着火炭,窗外滴滴答答落着水。
無人說話。
徐子墨緊緊握緊拳。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一瞬間,也許已經過了一刻鐘。
時間在這個難熬的房間,已随着窗外落下流走的水般難以計較了。
徐子白慘然一笑,恨恨地看了徐子墨一眼,聲音尖銳:“二哥,我早就聽說過戰場上人人都說你心狠。我一直不信。”
徐子墨擡頭看他。
手握緊。
不能退讓!
徐子白鼓着腮幫子,看得出牙齒咬的極用力,像是用力要把什麽咬碎:“今天我才知道,你是才真的心狠。你的心真狠。你明知道……”
他陡然一個哭音洩出來,極快又收回去:“你明知道我喜歡我喜歡……”最後一個“你”字被他咬在喉間,只有短暫的氣音。
唇又被咬破了,這一回是鋒利冰冷的血流了出來。
徐子墨閉了閉眼,心疼如絞。
他手攥得緊緊的,不能再緊了。他閉着眼,面沉如鐵:“徐子白,你給我閉嘴!”
他對于這個小他三歲的胞弟一向是寵溺的。對他好,讓他開心已成了一種習慣。只要他露出一點委屈,他照顧已經成了本能反應。
當面,他拒絕不了徐子白。
所以,這才是他不得不對徐子白避而不見的原因。
但是今天……
他必須狠下心。必須!
他深深閉上了眼。
徐子白咬着唇,目光又是怨恨又是不忍地在徐子墨臉上轉了一圈,才挪開,又覺得舍不得,狠狠地再看了一眼徐子墨,才甩袖而走:“二哥什麽時候為我找到我說得那個人,願意和我共伴一生的,再來找我好了。”
說着,人已出了大門。
徐子墨順着看去。
他走得極快,短短幾息間,人已到了院門口。
隔着半開的褚紅四合如意紋窗棱,徐子白的雪白背影被切得支離破碎,巴掌大的一小塊,形狀是不規則的,太小了,太小了,太陌生了。可那還是他,只是他不認識的另一個他。
白梅花的幽香殘留,可人卻走遠了,也許再也回不來了。
他一下跌坐在椅子上,手心這才松開。
已滿是鮮血。
他疲倦地閉上了眼。
他該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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