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徐子墨醒來時,室內漆漆的一片黑。他猶覺得迷迷怔怔的。腦裏依稀閃過一些畫面,如碎紙片紛飛,浮光掠影,只覺得是一場夢。

是一場夢吧。

他掙着起身,四顧望了望,想要探起身。他口渴得厲害,要喝水。床不遠處的正廳中央圓桌上有水。他一貫是不喜麻煩人服侍的,尤其現在是晚上。

手剛一抽動,便聽嘤地一聲,自他肘彎處出。

徐子墨往下一看。

借着青白月光,他看見了一個人。那人躺在他床榻板上,合衣睡着,僅蓋了一層藍色薄被。那人面朝床這邊睡着,手緊緊攥着他衣服。所以,自己一醒,他也跟着醒了。

竟是徐子白。

徐子墨喚了聲:“四弟,你怎麽在這裏?”

他久睡初醒,身子又弱,仍未回神,昨夜之事都未想起。

徐子白睜開眼一瞟,猛然一叫:“二哥,你醒了?”他手忙腳亂起身,揉了揉眼睛,怕是看錯了般,又忙點了燈,怕看不清徐子墨的臉。

他端着燈過來,看清徐子墨後,才驚喜道:“二哥,你終于醒了!”像是喜極了似的,這一聲竟有些哭腔。

徐子墨沙着喉嚨道:“我起來喝點水……”擡頭一望,正對上他一雙淚眼。

蒙蒙的紅,是雨打過的凄紅,又如朱砂在宣紙上暈開。那宣紙上吸飽了水,盛不住那樣的豔麗,只得散開散,染出一大片。那紅隔着水淚望着他,望進他的心裏。

他似乎在哪裏見過這一雙淚眼。

在哪裏呢?

他頭疼得厲害,忍不住用拳輕捶着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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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你怎麽了?”徐子白頗有些着急的模樣,作勢就要上來給他把脈,“是不是哪裏不舒服?你知不知道,你都躺了五天了。我怕你……”

“不用了!”

徐子墨擋了一下。

手觸到徐子白的手時,他忽然一怔,繼而臉色煞白。

這雙手……

這雙手!

他望向徐子白的那雙手。記憶裏那雙将他衣服剝下來,在他身上游走,探入他後方的那雙手,與這雙手一模一樣,冰涼的,玉白漂亮的。

他往後輕輕一退。

徐子白跟着也臉一白。

“二哥?”他試探性輕喚了一聲。沒人回應。徐子白一點點垂下頭,收回了手,輕聲笑了笑,卻比哭更難過,“二哥,你都想起來了。”

徐子墨僵成一團,渾身發抖。

他都想起來了。

他中了媚藥。

他讓人喊大夫,泡冰水。冰水久久不來,媚藥卻越來越厲害,他怕自己堅持不住了。他怕自己做出什麽醜事,成了人威脅他和徐府的把柄。他是寧死也不肯被人操縱的。

他想到了死。

結果,他被人救下了。

接下來……

接下來……

徐子墨心裏一片灰色的荒蕪,漫漫無際的。像是一個大雪天,他一個人迷路走在北疆的雪窩裏,天下地下全是雪,全是白,他找不到路,他以為自己要死了……

不知是因為媚藥,還是徐子白給他的幾針,他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只有那一雙眼。

那一雙迷蒙的紅淚眼,和那眼裏流出的,落在手背上的淚。

滾燙的。

他和自己的親弟弟上了床……

徐子墨想大笑,仰天大笑,瘋了一般大笑,讓全世界都聽見他的笑聲。荒唐!世間竟會有這樣的荒唐事!實在太可笑了。

可笑!

事實上,他卻什麽聲音都發不出。

喉嚨被掐住般無聲。

鏡子裏,從外表上看,他只沉着臉,一如他平靜時的鐵面。

亦或是,他找不到合适的表情。

或許是看他太沉默了,徐子白不安地叫了一聲:“二哥?”徐子墨不答話。徐子白着急了,急聲道:“二哥,這都是我的錯,你要怪就怪我,你不要這個樣子……”

徐子墨閉上眼睛。

他渾身都在抖。

徐子白撲通一聲跪下來,又喊了一聲:“二哥。”

徐子墨緊緊閉着眼。

半晌,他才沉沉吐出一句:“出去。”

徐子白搖頭,跪着走了兩步,擡頭求着徐子墨:“二哥,你聽我說,這個媚藥,它其實不是一般的媚……”

“出去!”

徐子墨倏然爆出一聲怒吼。

這一聲怒吼太大了,如一個青銅大鼎重重砸在房頂上,轟然一聲久久都有回音。徐子白吓呆了,怔的半晌未動。

一排下人房窗戶裏次第亮起了燈。

幽靜的夜也被這聲震醒了。

徐子墨半坐在床上,從方才到現在,他身子一動未動,僵得發疼。他短促呼出一口氣,喉頭一片腥甜。他咽了咽,才極壓抑着輕聲道:“出去,我現在想一個人靜靜。”

徐子白咬了咬唇,起來走了,到門口回看了一眼徐子墨,才關上了門。

徐子墨在房間呆了一夜。

整整一夜,房間沒點燈,一片漆黑。沒人知道徐子墨在那一夜,一個人呆坐在黑暗床榻上想了什麽,又做了什麽決定。

第二天一早,他喚了徐子白來。

徐子白應當是一夜未眠,氣色略糟,勝雪的長白袍角上褶了幾道痕。但他依舊背脊筆直,神色陳毅,如傲雪的白梅花,清冷自傲又有自己的堅持。

“來了,坐。”徐子墨道。

徐子白揀了桌邊一把紅木圓凳坐下,正對着坐在床沿的徐子墨,率先開口:“二哥,我昨日想了一晚。我想如果你不能接受……”

語氣略苦澀。

徐子墨卻溫和笑笑:“今天不說這個。”

徐子白愕然擡起頭:“二哥?”十分難以置信。

徐子墨笑笑,問道:“我記得你在家已經三年了,又想過繼續跟着顧大夫游歷嗎?顧大夫不久前是不是還給你寫了信,催促你動身?”

徐子白騰地站起來:“我不走。我要留在徐府照顧你。”

“坐坐。”徐子墨笑笑,“別激動,今天我只是問問。我們兄弟也許久沒有好好坐下來聊聊了。”他自嘲笑了笑,“以前是我太忙了,現在閑下來,卻沒什麽心情了。”

神色平靜而溫和。

徐子白忙道:“這不是二哥的錯。”

徐子墨笑笑,沒接話:“總之,我們今天來好好聊聊。”

徐子白嗯了一聲。

他眼角餘光觑着徐子墨,似乎不相信這件事有這麽容易揭過去一樣。思索後,他還是道:“二哥,那件事,我……”

“我說了,我們今天不說那件事。”徐子墨道。

語氣平靜而堅持。

徐子白一下啞然。

徐子墨安撫地笑笑,慢慢問道:“大哥和三弟,他們都好嗎?”

徐子白道:“他們一個人在湖廣做官,一個天南地北跑生意,都挺好的。”

他語氣很淡,仿佛說得不是他的親兄弟,只是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除了徐子墨,他談起誰都是如此。

疏離淡漠,與誰都是淡淡冷冷的,他才得了一個冷醫仙的稱號。

徐子墨笑了笑:“都挺好的,那就好,那就好……”

他聲音漸漸輕了,似呢喃。

“對了,你喝水嗎?”徐子墨起身,要去桌邊倒水。徐子白忙起身,伸手:“我來吧。”徐子墨朝他笑笑,堅持要自己動手:“我自己能行。”

到底媚藥傷身,又一夜未睡,他手裏無力,茶壺又是他特制的重陶瓷的,褐色的一個小臉盆大。徐子墨沒拿穩,水澆到他左手上,燙着了。

徐子白忙收拾着桌子。

徐子墨退到後面,靜靜徐子白收拾,忽然笑了一下。

“二哥?”徐子白匆匆忙忙将茶壺茶杯遞給門口的小厮,讓給拿走。聽見笑聲,他忙回頭,語氣惶恐不安:“你笑什麽?”

徐子墨平靜搖頭:“沒什麽。”

他看了一下自己一雙手。

這一雙手……曾經力能扛鼎。

他輕輕閉上眼。

都過去了。

“子白……”徐子墨睜開眼,擡頭喚徐子白,不容辯解地道:“徐子白,你明天就和顧大夫一起出去游歷吧。”

“二哥!徐子白挺直背,抿唇:“我說過,我不出去。”

徐子墨淡淡垂下眸:“為什麽不去?”未等徐子白回答,徐子墨又道:“是不是不用照顧我,你就會走了?”

徐子白一愣:“二哥,你什麽意思?”

徐子墨重複了一遍。

“是……”一語未完,他又覺得不對勁般的,擡頭急急解釋道:“我不是,我只是想和二哥你在一起留在徐家。我只是想留在徐家。”

他堅定着自己般,又重複了一遍:“我只是想留在徐家。”

徐子墨笑笑,不置與否。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

徐子白忍不住再提起昨日的事:“二哥,媚藥的事……”媚藥二字出口,他氣息一頓,卻又堅定下來,“我有話要說。”

徐子墨淡淡道:“有話以後再說吧。今天我只想和你聊聊天。”

徐子白急道:“二哥,難道你不想知道是誰動的手嗎?”

“哦?”徐子墨似笑非笑,“那子白你說你查出是誰動的手?”

徐子白語一頓:“我只查出是我身邊一個小藥童将藥混了。但是藥是從何而來,誰指使的,都被人抹去了證據,我……”

徐子墨笑笑:“一時查不出便算了,日後總會查出來的。”

都這時候還想着算計他的,左不過只有那些人。

“那媚藥……”

“我不想提藥了。”徐子墨打斷他,看他神色,又補了一句,:“那晚一切都不過是個錯誤,你忘了吧。”

徐子白臉一白。

徐子墨卻道:“我累了,想休息一會。”

徐子白只得告辭。

徐子墨一直望着他。看着他出了門,卻沒走,只站在院裏一棵大槐樹下,遠遠地往屋裏望。窗只開了一指寬,在那細細的縫裏,他身子窄成了一條,雪白的,如被囚禁的瘦鳥。

鳥應是在天空的。

無牽挂的。

他不能成為那跟牽着他的線。

徐子白站了許久,直到天又下起了雪。徐子墨一直望着,直到那一條背影消失在院門口,連空氣裏隐約的白跡也消失了。

他回頭,取下一個墨綠扳指。

這是父親交給他的。

那是他十六歲生日,打了一場勝仗回來,成了建朝最年輕的将軍。陛下親出皇城百裏迎他,還特許他騎着火雲,走在京城大街上,押解着突厥俘虜游街。

那一晚上,父親把他喚到房間裏。

他摘下這枚墨玉扳指,遞給他:“這是徐家家主的标志。我早年在戰場損了身體,估計撐不了多久了。這枚扳指也到了傳給你的時候了。”

他說:“子墨,你徐家嫡長子,你身上肩負的是徐家一整個家的責任。你是徐老将軍的兒子,你的身後有北疆十萬将士和幾十萬百姓的性命。”

“你要好好保護他們。”

徐子墨緊緊攥着扳指。

父親,你只說了我要做一個英雄,才能護衛住這一整個徐府和北疆将士百姓。

可你沒說當英雄成為廢人,甚至是家人的拖累時……

他該怎麽辦?

徐子墨将扳指按在心口的位置,久久而立。

許久後,他将扳指鄭重裝在一個匣子裏,手留戀地撫摸過扳指,啪地一聲合上了匣子,将匣子放在正屋正中條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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