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接下來幾天,徐子墨和尋常一樣在書房看書寫字。偶爾碰上開窗聞到臘梅香,還會叫小厮折一兩枝臘梅進屋玩賞,比平常更正常幾分。

他還曾指着那臘梅,讓徐子白做幾句詩來應景。

徐子白倒真做了幾句好詩。

清淡俊雅的詩風,一如他的人。

徐子墨看着徐子白,輕嘆一聲:“你的才學和醫術,窩在徐府裏,到底是荒廢了。”也不等徐子白反駁,又轉了話題,賞起了白雪。

連着三日,都不提那事一言。

徐子墨有時會叫徐子白來,陪他坐一坐,談一談家事,問一問他游醫見聞。多數時候,他都沒有喚徐子白。但徐子白是日日都要來一趟的。

第三天,徐子墨在看一本詩集。

有小厮在門外報:“四少爺來了。”

徐子墨擡起頭,果見徐子白掀簾而入。一進門,他先背身,自衣服裏取出藥包,遞給小厮,命立刻煎了來,再解下白狐鬥篷,搭在椅背上。一轉身,徐子墨便見他對自己一笑:“二哥,我來了。”

徐子墨這才注意到,他這個幼弟竟有他高了。他笑笑:“進來坐,今日我看的是李杜的詩,詠梅的。”

“我看看。”徐子白陪着說話,“我也喜歡李杜的詩。”

“李杜詩十分沉竣,我曾背過幾首。”

“說起詠梅,也不得不提詩仙的詩……”

“是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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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談了一天的詩。

直到傍晚。徐子墨合了書,道:“今天盡了興,我也乏了。子白,你也回去吧。”徐子白也起身告辭,接過小厮的鬥篷,走到門口,他忽然回頭看徐子墨:“二哥?”

徐子墨擡頭看他:“嗯?”

徐子白看着徐子墨的眼睛,忽然搖了搖頭:“沒事。”末了,他又補了一句,像是掩飾着什麽,“這幾日要下雪了,二哥你要注意身子。”

徐子墨微微笑道:“你也是。”

并不多言。

徐子白踟蹰了一會兒,終究是轉身出去了。

徐子墨看着他走出院子,在門口頓了一頓,擡頭望了望天色,蒼蒼一笑,說了句什麽,又回頭看了一眼,最後還是沒入了那白成一片的雪幕裏,不見了。

徐子墨招來守門的小厮:“四少爺剛在院裏說了什麽。”

小厮垂着頭,恭敬道:“四少爺剛剛在院子裏站了半天,看着天色,說了一句,‘暴風雨來前,天色總是這般平靜吧。’”

徐子墨默然。

這個四弟,遠比他想象得敏銳。

天黑了。

他去床頭匣子裏取出一沓信。

信有四封。

一封給徐子青,他大哥,交代了徐府一切事宜,正式将徐府交給了他,讓他以後支應着徐府。一封給徐子白,讓他跟着顧大夫繼續學醫。一封給徐子赤,他三弟,為當年之事給他道歉,不求他原諒,只求他将帳算在他頭上,別記恨子白。

一封給父親。

通篇只三個字:對不起。

他慢慢整理好信件,将每一個角都壓得平平整整的,這才輕輕壓在正屋桌上茶壺下。

他回頭看了一眼信,才接過小厮手裏的墨藍色鬥篷,轉身一披,戴上帽子,問小厮:“東西都帶好了嗎?”

小厮們應是。

他道:“我們走吧。”

小厮拎着箱籠跟上。

一人在前打着燈籠,一人在後拎着箱籠,徐子墨裹緊衣服,走在中間。

出了徐府,外面一片寂靜。更鼓聲遙遙穿過來,還有一聲接一聲撞在空氣裏的“小心火燭……”,悠悠蕩蕩飄着,越來越冷,越來越遠。

他回頭望了一眼。

巨大墨錠似的黑暗中,徐府渾身裹滿白雪,像個巨大的白箱子,靜谧地嵌在離皇城最近的地方,無比的突兀地孤單。

百年榮耀,徐家是屹立不倒的将門,最炙手可熱,也最孤獨。

他朝徐府的燙金牌匾跪下,深深磕了三個頭。

對不起。

在陰冷的風裏,他走了。

頭也不回。

一行三人匆匆趕到城外,便見一輛平頭黑馬車停着。簾子掀開,馬車裏探出一個頭來,是個須發茂密的黑漢子,他恭敬而激動喚了一聲:“元帥!”

徐子墨擺手:“我已經不是元帥了。”

旁邊的小厮忙道:“喊主子。”

那人忙大聲喊了一句:“主子。”

徐子墨朝他微微一笑。

那人激動道:“知道主子要我的車,我可是激動地一晚上沒睡好。主子,你只管說,你想去哪兒,只要有人到的地方,我胡老三都能到。”

徐子墨已跨上馬車:“去北疆。”

“啊?”那人一頓:“北疆那邊現在可不平靜……”

“讓你去北疆就去北疆,哪兒這麽多話。”小厮打斷胡老三的話,睃了眼徐子墨,聲音急切,“時候不早了,快啓程吧。以前看着你還挺機靈的,現在怎麽……”

聲音小了。

徐子墨也只當沒聽見。

一連趕了一天一夜的路,徐子墨身子着實吃不消了。一行人才找了個客棧歇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又啓程往北疆趕。

三天趕了兩百裏路。

小厮不時拿目光睃着徐子墨,欲言又止。直到徐子墨第三天晚上,依舊下令不停留,朝北疆趕去,他終于道:“主子,歇一歇吧。您現在的身體。”

徐子墨沉默道:“我想盡快去北疆。”

小厮一把拉住胡老三的馬缰,和徐子墨對視:“主子,北疆一直在,晚幾天也不要緊的。”

徐子墨妥協道:“那就歇一晚吧。”

一行人這才在客棧找了三間上房住下。一進房間,徐子墨坐在椅上,取出他的長槍,在燈下撫摸看着。這是一把銀色長槍,頂上一縷紅纓如火,三年未用,槍頭依舊鋒利逼人。

這是當年父親請全國最佳的匠人打造的,當年,他就是憑着這支槍挑下了馬上的突厥首領赤魯,贏了那一戰,得了北疆戰神的稱號。

小厮靜靜候立在旁。

許久,徐子墨才問:“徐府有什麽動靜。”

小厮躬身道:“徐府表面上非常平靜。但這幾日,徐府上頭信鴿總是來回不停,聽說江湖上都有了風聲。”他頓了頓,“還有,這幾日徐府有發給大少爺和三少爺的八百裏加急。”

徐子墨沉默片刻:“我知道了。”

大哥……

三弟……

他們知道自己不見了的消息會怎樣?

大哥或許會嘆息一聲。

三弟,恐怕會放聲大笑吧。

當年的事,是他和母親的錯。恩怨相報,他無話可說。他只盼三弟不要把子白牽扯進去。母親臨終前,遺願便是讓他好好照顧子白,為他找個好妻子,成家立業……

現在……

他嘆口氣,将長槍收好。

徐子墨登上高樓,遙遙望着北疆的方向。

他想再看一眼北疆。

旅途勞頓,晚上徐子墨發燒了。

這一次的燒和普通的燒略不同。格外的熱,像從身體裏冒出一把火,騰騰燃燒着,要把他全身裏裏外外燃盡一般。

他喉嚨發幹,扒開領口。

這樣熟悉的燥熱,和七天前經歷過的一模一樣。徐子墨猛然驚醒,眸色暗沉,捏緊了拳頭,高聲喊道:“來人。”

小厮站在門口:“主子,什麽事?”

徐子墨疲憊地閉上眼:“給我準備一桶冰水,我要沐浴。”

小厮一愣:“主子,這寒天冷地的……”

徐子墨沉沉呼出一口氣:“去!”

媚藥。

又是這噩夢般的媚藥。

怎麽會再來。

水很快來了,卻不是冰水。小厮站在徐子墨面前,垂着頭,低眉順眼卻不辯解,一副決不妥協的樣子。徐子墨擺擺手,讓他出去了。

他衣衫不除,徑直踏入桶裏。

冷。

刺骨的冷。

幾乎是一個激靈,冷意竄上徐子墨天靈蓋,讓他頭皮發麻。身體裏又是極致的熱,燃盡一切般的熱,要将他五髒六腑燒着了。

冷熱交替,他腦袋炸開般地疼。

他強忍着。

腦裏昏昏沉沉的。

他強行掐着大腿,讓疼痛刺激着自己,不讓自己失去意識。

疼。

冷。

熱。

三種感覺交替,他腦袋被無數錐子紮着般疼。

體內熱浪一潮一潮上湧,冷水也不頂用了。他清着喉嚨,想着一定要叫小厮進來。這一次要換一桶冰水,一定要冰的……

可怎麽都喊不出來。

隐隐約約的,他聽見外面一陣喧嘩,有遠遠而來的馬蹄聲,嘚嘚嘚嘚——越來越近。馬兒長長嘶叫一聲。接着,樓梯被踏得噠噠響,有人上來了。

是誰?

他掙紮着,要出聲喊人。

門被大力推開了。

徐子墨下意識偏頭,眯着眼看。

走廊上沒燈籠,一片黑。那人站在光暗交接粗,面目半明半暗,看不清。遠遠看着,像黑幕上飄起的白影,在風裏晃着,顫抖着。

他皺着眉,只覺得這姿态,這清冷的姿态如此熟悉。

他記起了。

這是徐子白。

徐子墨只驚訝了一霎,便垂下了頭,淡淡道:“原來是你啊。你怎麽來了?”

“二哥!你瘋了!”徐子白沖進來。徐子墨被他從桶裏拎了出來,放在床上,用被子裹好:“這麽冷的水,你的身子這麽弱,你會死的!”

徐子墨淡淡道:“我知道。”

他又問了一遍:“你怎麽來了?”

“我就知道,二哥一定會來北疆的。”徐子白說完,才反應過來似的,難以置信地擡頭:“二哥,你,你說你要死?”

徐子墨淡淡重複了一遍。

“死……二哥,你怎麽能說得這麽輕巧。”徐子白往後退了一步,顫聲道:“二哥,你死了,徐家怎麽辦?北疆怎麽辦?我……該怎麽辦?”

徐子墨沉默。

一陣陣火又竄了上來,讓他渾身發熱,煩躁無比。

他強壓着煩躁,平靜問道:“許久沒問你了。我的毒,還有救嗎?”

徐子白臉色慘白。

徐子墨額頭冒出汗珠,手捏成拳,繼續道:“當初說得是四年未找到解藥。毒素便會抑制不住。如今已經三年了。”

徐子白固執道:“還有一年。”

徐子墨笑笑:“一年也罷,現在也罷,左不過我總是要走的。子白,現在這個樣子,徐家已經不需要我了,北疆也會有新的戰神的,而你……”

他擡頭看向徐子白的眼睛:“而你,沒有我,你會更好的。”

“不!”徐子白紅着眼,“沒有你,我不能沒有你。我不能沒有你。”他忽而堅定起來,盯着徐子墨的眼睛:“我一定可以救你的。二哥,你相信我,我一定可以把你救活的。”

徐子墨笑笑。

不置與否。

徐子白眼裏有了淚,急聲道:“二哥,你相信我。”

徐子墨卻轉開了話題:“媚藥怎麽回事?”

“這是一種……”徐子白看了眼徐子墨,卻生生收了話,偏頭避開徐子墨目光,“上次的毒量太大,現在是餘毒發作了。”

徐子墨嗯了一聲:“你出去吧。”

“不。”徐子白抿着唇:“我不會讓你泡冰水嗎?泡冰水,你會死的。”他急匆匆補了一句,“我絕不會讓你死的。”像是小孩子沒安全感似的,再三保證。

“徐子白。”徐子墨指甲掐進肉裏,輕輕道,“你出去。”

這是極重的命令了。

徐子白不肯:“我不能讓你當着我的面傷害你自己。”

“出去!”

“我不!”

…………

第三遍時,徐子墨手上青筋暴起,腦袋裏一陣陣熱浪泛起,渾身發燥。一直按捺的煩躁噴湧而發,氣勢洶洶,他厲聲喝道:“出去。”

徐子白直視着徐子墨,眼睛發紅:“不。”

徐子墨忍耐再四,終于譏笑:“徐子白,你打算繼續強暴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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