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徐子墨覺得自己睡了許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久,暈暈沉沉,在一片漆黑的田地裏走着,腳下踩着的都是虛無,看不清前路在哪兒,也不知後路是何方向。

他掙紮着想醒過來,眼皮卻黏住了般。

他在哪兒。

這裏是哪兒。

他要出去。

他茫然打着轉,面前只有澄澈幹淨的黑,一面一面的,從四邊把他圍起來。他想喊,卻沒有聲音。漸漸地,那四面黑朝他重重擠壓過來,将他壓成小小的,方方的一小塊,他整個人都被禁锢了。

忽然。

他看見了徐子白。

他在一片忽然騰起的白煙裏,慢慢走了出來,起初極淡極淡的人形的白,像霧,後來慢慢便濃了,依稀認得出這是個人影了。

徐子墨站住了。

他看着徐子白。

徐子白也看着他,隔着一層缥缈乳白色的霧,他們兄弟倆對視着。他又看見了那雙眼睛,發着紅的淚眼,分明只有一點朱砂般的豔色,隔着迷蒙的白霧,卻看得進人的心裏。

他的眼裏總是紅得有淚。

他看見徐子白張了張口,說了兩個字,看口型依稀是‘再見’。但隔得太遠了,模模糊糊聽不清,他又疑心自己聽錯了。

接着,他看見徐子白一刀插在自己胸口,往下一劃拉。

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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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血!

鮮紅的血。

血飚射出來,将一片朦胧的白霧都染得發紅。隔着紅霧,他看得見徐子墨的臉色瞬間煞白,衣衫全被血打得透濕,胸口裂開一個大口,看得出裏面的心。

一個赤紅的心,幹淨的紅。

“不要不要……”徐子墨極致尖叫起來,撲上去想抓他,“徐子白,你瘋了。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徐子白!”

他奔跑起來。

可無論他如何用力,他和徐子白之間都隔着一層霧,一層朦胧的血霧,摸不着的霧。這一層霧,把他們隔開,他怎麽都跨不過去。

不要!

徐子白,你不準死!

可他跑不過去。他被困在那紅霧裏,那紅霧無邊無際的,他怎麽都跑不出去。徐子白總是站在他不遠的地方,他卻碰不着!

徐子白慘着臉,勉強笑了笑。

他又開始落淚了。

這一回,他眼裏落的是鮮紅的,像血的東西,不,真的是血。那一雙朦胧豔麗的淚眼,流出了鮮紅的血淚。

徐子白閉上了眼睛,微笑着,像告別。

“不要——”

徐子墨拼命伸手,想抓住徐子白,卻怎麽都碰不到他。

他眼睜睜看着徐子白身體越變越薄,最後,消失了。

他沒了。

·

“不要!”

無數次做了那個夢後,徐子墨終于睜開了眼。模糊的一切慢慢歸位,他擡頭望着頭頂的帳子,依舊是熟悉的赤黑灑金雲紋的帳子,金色流蘇在風中搖曳生姿。

這是他京城的房間。

他回來了?

他口渴得厲害,半撐着身子,坐起來,開口想喊一聲:“來人……”話一出口,才覺得喉嚨又幹又澀,疼得厲害,倒像幾個月沒說話。

老嬷嬷卻聽見進來了。

她正端着一個銅盆進來,一轉進門,看見床上坐着的徐子墨,先是一愣,驚得盆都砸在地上,才顫抖着道:”二少爺,你終于醒了,老奴老奴還以為你再也醒不過來了,等了這麽久……”

徐子墨幹澀道:“水……”

老嬷嬷慌忙忙應了一聲:“對,水。躺了這麽久,二少爺您肯定要喝水的。您躺好,別動,我來給你倒水。坐好坐好。”

老嬷嬷遞了杯溫水過來。

徐子墨就着老嬷嬷的手喝了水,幹炸了的喉嚨才好些了。他推開老嬷嬷,心裏又無數的話想問,卻不知從何問起,最後只是問道:“我是怎麽回來的。”

“四少爺把您給背回來的。”

老嬷嬷又給徐子墨背後放了個靠枕,這才道,“我們當時都找不到您,把我們阖府上上下下都給急壞了。”她嗔怪地瞪了徐子墨一眼,“後來,七八天後,四少爺突然背着您回府了。”

徐子墨沉默。

徐子白會把他帶回徐府他不意外……

沒等徐子墨再問,老嬷嬷又道:“二少爺,您今天可算醒了。我求您了,您趕緊派人去找找四少爺吧?他他他……”

徐子墨陡然想到昏迷時的夢,心裏被掐住般一緊:“他怎麽了?”

老嬷嬷帶着哭腔:“四少爺,給您解了毒之後,就說要走。一件東西都沒帶,還讓人把家裏的東西全給燒了。一件也沒有留,服侍的人也都沒帶……就那麽走了……”

徐子墨怔怔的。

徐子白……走了。

還把家裏的東西都燒了……

他茫然望着,依稀記得,也是這個房間,一個白衣的少年,倔強地對他說,“不,我不離開徐家,我要留在這裏,留在二哥身邊……”

已經是過去了。

徐子墨輕輕合了合眼。

徐子白,大抵是再也不想回到這個地方了吧。

“他什麽時候走的?”徐子墨捏着拳頭,面上卻輕描淡寫地問,“他有和人說過要去哪裏嗎?”

老嬷嬷搖頭道:“沒有。四少爺是悄悄走的。等我們發現的時候,他已經不見了。”她又急擡頭望着徐子墨:“二少爺,四少爺從小錦衣玉食的,這就這麽一個人走了,一個人都不帶,這讓我怎麽放心的下……”

徐子墨閉上眼:“你去,叫外院總管事來。讓他派幾個人去找徐子白。”

老嬷嬷驚喜道:“太好了,二少爺,您一定要把徐子白找回來。”

“不……”徐子白語氣極沉重疲憊的樣子,擺擺手,“不,找到他之後,只是在暗中保護他,照顧他就行了。他……已經不想呆在徐家了,就讓他走吧。”

老嬷嬷驚呼一聲:“二少爺。”

徐子墨擺擺手,意思是不用再說了。

老嬷嬷只得退下。不多時,她又端了一碗藥回來,依舊是有氣般的,卻還是盡責地道:“這是四少爺走之前吩咐下來的,給您準備的藥,吩咐給您解毒後,要每日給您服用。”

徐子墨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麽,解毒?”

老嬷嬷依舊帶着怨:“四少爺忙活了整整兩個月,終于把二少爺您身上的毒解了。您卻……”她看了一眼徐子墨,閉了嘴,将青瓷藥碗磕在桌上。

“解毒?”

徐子墨怔怔的,“當初聖手顧大夫不是說,這毒無藥可解嗎?”

老嬷嬷也十分茫然的樣子:“四少爺沒和我們說太多,只是偶爾提到一兩句。說是,其實一直都有個法子,只是風險太大,他不敢用……”她心有餘悸般的,“這一次,二少爺您足足躺了一個月才醒,每日每日的發着熱,果真如四少爺所說,可真真是驚險了。”

徐子墨總覺得疑惑。

真有這樣簡單嗎?

那為何前三年,徐子白不給他用這個法子呢?他是知道自己有多恨這中毒的身子的。卻要等到如今,他究竟是做了什麽?

他擡起頭問老嬷嬷:“徐子白走的時候,有沒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

老嬷嬷搖頭:“四少爺一向不喜人多。給二少爺您解毒的時候,也不讓人伺候。給您徹底接完毒,當天就走了。奴婢遠遠只瞧了一眼,四少爺步履匆匆的,面色發紅,大概是有什麽急事。”

是這樣嗎?

應該不是他想得那樣吧。

老嬷嬷忽又小了聲音:“四少爺說,這毒解了,只是保住了您的性命。至于您之前的武功……”她小心翼翼道:“您現在和普通人一樣了。”

徐子墨釋然了。

果然。

他就說這解毒怎麽可能沒有一點代價。

他淡淡道:“這樣就很好了。”

他向窗外看了一眼,隔着被陽光照得透亮的白窗紙,他隐隐綽綽看着一枝梨花,細小白花投在白窗紙上,是一個個小小的五瓣形的灰影,一簇簇擠在一起,灰暗地熱鬧着。

徐子墨忽然想起了白梅花。

他掀起被子:“我想去看看四弟的院子。”

“二少爺。”老嬷嬷忙攔住他,“您現在還不能起身,您太虛弱了。二少爺!”最後一聲擡高了,已帶上急色。

徐子墨卻堅決要去:“你扶着我。”

老嬷嬷沒辦法。

穿過一個長長空空的甬道,再繞過一個花園,經過一個頂着白欄杆的抄手游廊,徐子墨站在了徐子白的院子門口。

白牆黑瓦的圍牆長長一條拉開,最上頭探出一枝幹褐色枯枝。

嶙峋瘦削。

已是春日,這枝卻無半分生機。

徐子墨偏頭看老嬷嬷。老嬷嬷答道:“這是四少爺院裏那株白梅花。四少爺放火燒東西的時候,傷了這樹的根莖。這樹就死了。”

徐子墨默然。

這棵樹,是他和徐子白一起種下的。當年,他才十歲,徐子白才七歲,因為徐子白喜歡白梅花,他就特地找花匠讨了一株白梅樹的小苗,領着徐子白親自種在了他的院子裏。

母親還稱贊他們兄弟情深。

一年一年,這樹生得茂盛,亭亭如蓋。

冬日裏,在他院落裏都能聞到這樹的清淡白梅香。

這樹……死了。

老嬷嬷猶豫着問:“花匠前兩天過來問過,要不要再換一棵白梅樹種上。白梅生得快,沒過兩年,這裏又是一棵好樹了。”

徐子墨搖頭:“就算樹回來了,也不是那樹了。”

他推開門,進了院子,正中一間正屋,灰磚黑瓦,旁邊各一個耳房。正屋前頭院子裏,種着一株白梅,已經死了,因此院子裏顯得空空蕩蕩,幽靜得發冷。

老嬷嬷道:“四少爺燒得東西的灰燼沒人敢扔,都在角落堆着呢。”

徐子墨看去,果然在白梅樹樹幹處看見一片焦黑,底下是一人高的灰燼,大抵是怕風吹起散了,還用黑色氈布蓋着。

他在正屋裏逛了一圈。

家具陳設倒是還在,只是徐子白慣用的東西,一件不存了。空氣中泛着舊未住人的冷氣。盡管已是春日,偶然刮起的穿堂風卻冷到骨子裏。

徐子墨退了出來。

他站在門口,望着那白梅的枯枝許久,才攏了袖子,轉頭走了:“這院子放着,再別給人用了。還有,別讓一些不長眼的下人随意闖進去了。”

他說:“把這裏鎖起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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