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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墨的毒雖解了,可多年下來,身子底也損了。雖不像先前吹口冷風就要發燒,到底比尋常人孱弱,行動不能恣意。
老嬷嬷一日三餐地叮囑他吃藥養身子。
徐子墨也吃着藥,心內卻茫然。
他先前以為自己至多再活一年,早已心灰意冷。沒曾料,他體內的毒竟有能解的一日。驟然得知自己能多活幾十年,他竟茫然起來。
他原是想再去一趟北疆就此生無憾了。
現在,北疆自是要去的。
可是,去完北疆呢?
他身子到底損了,堪堪留了個性命,行動都比正常人弱幾分。真要再次提槍上馬,領兵打仗是絕不能夠了。
不打仗,他徐子墨剩下幾十年要怎麽活呢?
他生來便是當将軍的啊。
春風一吹,他慣性地攏攏坎肩,站在窗前,推開窗,他舉目四望。
徐子白走了,伺候的人也都散了,人又少了許多。偌大一個侯府裏,一時竟悄無聲息的,死寂得如一口華麗沉黑的棺材。只偶爾有幾聲遠處鳥鳴,啾啾啾啾,也只短短的,一兩聲就停了。
尋常這個時候,徐子白會過來和他一起用早餐的。
徐子墨忽然怔住。
他下意識出了院門,穿過長長的甬道,繞過抄手游廊,到了一條白牆黑瓦的的圍牆前,仰頭一看,看見一棵熟悉的枯枝。
春風吹過,四周的樹都綠了,只那一棵執拗枯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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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怔。
方才出了神,他竟熟門熟路地到了徐子白的院子。
望着這已陌生的院落,他又有幾分恍然。他母親是承寧候正妃,只他和徐子白兩個孩子。他和徐子白一向親厚,感情自與別個兄弟不同。
母親走後,一向遇上什麽事,他都是慣常來徐子白這裏坐坐的。
徐子白年幼言輕,幫不上什麽忙。但只是在這裏,和徐子白随便契談幾句,或者抵足而眠,他心情便會奇異安定下來。
他曾嘆過血緣的奇妙力量。
今天,他茫然下,竟又走到了這裏。
既然來了,就進來坐坐吧。
找人開了鎖,他走到院子裏那棵枯白梅樹的底下。樹有一房高,枝丫生到了瓦上,擠擠攘攘着,如極大的一個綠傘蓋子。
花匠幾次說要修一下枝丫,免得風大把樹吹倒了,壓着了房子。他都舍不得剪,只讓家裏的人好生看管着,下雨天格外留心些。
如今,樹幹被燒得只剩一大條一大條劃拉下來的焦黑,像鬼臉。
徐子墨腦海裏忽冒出一句話。
燒死的樹也不是不能活的。
他想起了在北疆當小兵時,有個同帳篷的老兵痞子是花匠出身,偶爾和他們提起過,他平生最大的得意便是替縣令府的千金救活了她被燒的玉蘭花,得了十兩銀子的賞錢。
那這株白梅呢?
也許能活呢?
徐子墨徒手開始剝樹幹的死皮。
那個老兵說,只要把樹的死皮剝下來,在傷口上灑水。如果傷的嚴重,便用濕布一層層把燒着的地方裹住。日日記得噴水上去。
他又尋了蓋灰燼未用完的黑氈布,一層層将樹幹裹起來,灑上水。
一切弄完,他站在裹着黑布的白梅樹前,忽然一笑。
人都走了。
他辛苦救這一棵樹做什麽呢?
可笑。
只是,出去時,遇上了徐子白院裏的一個小丫鬟,他到底是囑咐了兩句:“你以後,日日記得給那院裏的白梅樹澆點水,莫讓它幹死了。”
小丫鬟喏喏應是。
半個月過去,樹仍舊沒活。
徐子墨日日推開窗望着,終于死了心。
他心這才慢半拍地涼起來,被人生生剜去什麽的,生出塵埃落定的失去感。徐子白離開了,再也不回來了,這件事才有了幾分塵世味,像真的了。
他心裏空了一大塊,呼呼灌着冰冷的風。這個親胞弟,終是離開了。
走得這樣決絕。
此生,他怕是都難再見徐子白一面了。
徐子墨覺得這感覺太陌生了,他強安慰自己。徐子白離了他,只怕才是更好。
離了他才更好。
小孩子自我壯膽似的,再三重複。
不能再這樣了。
他喚來小厮,讓他給收拾行李,再次啓程:“我們去北疆。”無論他還能活多久,他終是想去北疆一趟的。
許是知道勸不住,老嬷嬷也幫着收拾行李,只是嘀咕着:“阖府裏四個少爺。一個兩個都在外面不肯回來。這麽大個侯府就這麽空着了不成,這個家還有什麽家樣子。”
徐子墨默然無聲。
家人都不是家人了,如何有家。
·
趕車的依舊是上次的牛老三,人依舊咋咋呼呼的。他和小厮上次都是被徐府的侍衛們一起帶回來的。幸好,徐子白沒讓人怎麽為難他們。
牛老三坐在車前,扭頭和徐子墨道:“主子,我們這回走河西走道吧。東邊現在不太平,不少馬賊在那裏紮了窩,不好纏。”
徐子墨皺眉:“東邊何時多了那些馬賊?”
胡漢三這才反應過來,捂着嘴:“沒有沒有,元帥,你聽錯了。我牛老三什麽都沒說。”這一情急下,連稱呼也喊錯了。
徐子墨看向小厮。
小厮低眉斂目,頭都不敢擡。
他無奈一嘆:“罷了,就走河西走道吧。”話一出,便放下了簾子。
三年不見。
北疆只怕也不是他記憶裏的樣子了。
河西走道是南北販賣商人常走的道,是南北交通交流的樞紐。要經過一個很大的沙漠,跋涉過兩三天才能過去。
徐子墨一行花了六天到了沙漠裏。
觸目可及便是一片黃灰色。呼呼風聲喧鬧。沙丘一面被吹得極光滑,白日裏光下,如絲綢般細膩,有和戈壁接壤的又極凹凸不平,像一大片接到天際的鏽鐵。
他們一行租了駱駝,喬裝成過路的行商。
這一日,他們正好行到一處沙丘上。沙塵日日被狂風堆積。這裏的地形比起山區的崎岖只多不少。大的沙丘足有百米高。他們腳下的小沙丘也有十幾米高。
牛老三打頭,小厮和一群人殿後,徐子墨在中間。
駝鈴悠悠,一個駝隊裏,駱駝步調一樣,鈴聲漸次撞響。一聲接一聲,在這空曠處,無遮無擋,鈴聲飄飄蕩蕩,水般漾的極遠。
一衆退伍兵士說說笑笑,講着葷色玩笑。
徐子墨有一種安定感。
行不多遠,牛老三忽然停下,眯起眼,朝着後猛一擺手:“沙暴要來了,看前面沙暴要來了。大家把趕快下去,把駱駝行李綁在一起,快,沙漠裏最怕的就是走散了。”
沙暴可不是好玩的。
衆人紛紛下駱駝,趕緊把駱駝綁在一起。
沙暴卻比人們想象的要快。徐子墨體弱,行動也比別個慢不少。牛老三剛綁好自己的,準備過來幫徐子墨,卻被一道先行揚起的沙子迷了眼,下意識閉了眼,停下來。
徐子墨也回身避開。
咻——
細小一聲響,他的駱駝猛騰起上身,長長嘶鳴了一聲,便發了瘋似的亂踢亂撞,要往沙丘下面沖,駝鈴被搖的要震聾耳朵。
“駱駝受驚了!”
徐子墨手裏還拽着駱駝的繩子,被駱駝那麽一拽,他猝不及防,一下被大力拉了起來,飛在空上,一下子重重砸進沙裏,又控制不住地滾了下去。
“元帥!”
“主子!”
“快救人!”
……
他滿口滿嘴都是沙,一頭栽在沙裏,整個被砸懵了。滾了不知多久,才停下來,肚子裏排山倒海地幹輥,一陣陣想吐。
他還沒來得及翻身。
扯破喉嚨的嘶鳴聲不絕于耳,他耳朵裏一陣陣嗡鳴,忽然覺得眼前一暗,擡頭一看,才見一個大物朝着他壓過來。
他拼命翻身一躲。
那大物砸中了他的腿。他頓時騰地渾身冒冷汗,眼前發黑,幾乎當場暈厥過去。憑着最後一點力氣,他才模模糊糊看清,砸下來的是那頭發瘋的駱駝。
這腿只怕要斷了。
不能讓駱駝把這腿壓太久,否則這腿肯定保不住的。
徐子墨行軍見過不少傷患,便是這麽從此只能靠拐杖為生的。他強忍着鑽心的疼,牙齒咬的發疼,也要把自己腿給拔出來。
用力——
用力!
他的腿出來了,卻是有人把那駱駝扳起來了。
徐子墨仰頭一看,視線模糊,依稀只看得出是七八個人,為首的黑紅臉,獨眼,臉上有刀疤。其餘各個頭戴白氈帽,腰上都別着锃亮的彎刀,面目不善。
馬賊。
徐子墨疼得快暈過去了,隐約聽得他們對話。
“快走,他們的人要找過來了。”
“快點拖人。”
“這人腿好像斷了。”
“那就不要人了,把駱駝上的行李搬走。”
……
徐子墨昏昏沉沉,幾欲暈厥。
他強摳着腿上傷口,疼得直哆嗦着冒冷汗,讓自己清醒。手摸到後腰藏着的軟劍上,預備着這些人要殺人滅口。
忽然他被一個瘦臉馬賊扳過了臉。
那瘦臉馬賊盯着他看了半天,驚喜叫道:“老大,你快過來看看。你看看這個小白臉像不像馬三少爺的那個新寵?”
“鳳眼,有淚痣,細皮嫩肉的。”
那個黑紅臉刀疤老大也過來看了一眼,登時樂了,“那就把這個小白臉也給帶走。好好拾掇拾掇,說不定,還真能給咱們馬幫帶來點好處呢。”
“聽說,那馬三少爺就喜歡這型的。”
“咱們這回可撿到寶了。上次,蒼狼幫送上去那個小白臉,馬三少爺可真寵了一陣子,給他們帶來了整整兩萬兩呢。”
“這麽多?”
“我們不是要發了?”
徐子墨咬牙,想抽出軟劍,卻後頸一疼,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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