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十三歲前,他都以為他和徐子赤是雙生子。兩人同住一個房間,一起上學,一起吃飯,一起習武。徐子赤淘氣,他們一起受罰,親密得好像一個人。

兩個男孩子日日相處,怎麽會沒個龃龉。

雙生子更喜歡争個大小。

他們出生只隔了幾息,徐子赤堅持認為他才是大的,定然是父母弄混了。他總是連名帶姓地叫他,徐子墨,徐子墨,仿佛這樣就有了哥哥的氣派。

一管好聲音,清淩淩的。

徐子墨這三個字被咬得極漂亮。

他生得又漂亮,縱是如此跋扈,也讓人生不起氣。

徐子墨每每只一笑而過。

徐子赤體弱,又是弟弟。他自小就被父親教導着要友愛弟兄的。

徐子赤便越來越嚣張。

每每兩人一起出去見客,徐子赤總是搶先着介紹,說是徐家二公子自己,說完就得意地瞥他。徐子墨只好笑笑:“我排行行三。”

時間久了,外面也弄不清徐家一對雙生子熟大孰小了。

父親偏愛徐子赤,每次外出總會給他帶各種稀奇玩意兒。

幾個兄弟也不是沒有過嫉妒,只是徐子赤生得出衆,又天生體弱,年少時憤憤然過後也就罷了,年紀大了也不在意了。

徐子赤每回一得了好東西,總會先拿回來,扔到徐子墨床上,故作嫌棄道:“什麽破玩意,一點都不好,給你吧。”

他若不收,徐子赤登時就會落下臉,直接把東西摔爛了,誰都不準用。然後冷着臉不理他,無論他怎麽賠小心都不行,五六天才能消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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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是驕縱任性。

只有在病中,徐子赤才會乖乖叫他二哥。

大抵是娘胎裏的不足,徐子赤打落地起,每年春夏之交,總要病上幾場。

每次他病了,都要一個人躺在床上養病,一趟就是半個月,不能出門上學習武,無聊得緊。徐子赤這個嬌嬌兒,哪裏躺得住。

他便去鬧徐子墨。

每每他要出門的時候,徐子赤就會望着他,眼睛水汪汪的,可憐巴巴地叫着:“二哥,我難受。”

徐子墨只得去照顧他。

又是煎藥又是叫大夫,自然就耽擱了時間。

徐子赤盯着漏更,等過了開課的時辰,就會掀開被子,一下子跳下床來,得意道:“這下你也去不了學堂了。”

太淘氣了。

晚上,他生病燒得難受,掀着厚重墨色床簾,腆着臉,嬌聲撒嬌道:“二哥,我難受。”下一句總是:“一個人睡太冷,今天晚上我們一起睡好不好?”

只穿着白裏衣的他小小的一只,單薄又可愛。

徐子墨最後答應。

徐子赤便會耶一聲,飛快鑽進他的被窩,抱着他的腰,在他身上拱來拱去,擠着取暖。兩個男孩子的被褥,暖的像火爐,熱得徐子墨也會比平常睡得香甜百倍。

那時的空氣裏總有一股溫馨安寧的舊色氣息,

多數時候,徐子赤第二天早上就會痊愈。然後,又邊急哄哄地穿衣服,邊趾高氣昂地叫他:“徐子墨,你的床睡起來真難受。”

嬌慣的不行。

……

“二哥,我難受……”

他有六年沒聽見這個聲音了。不知道這些年,他病了的時候,是不是也會嫌一個人睡太冷,是不是也會難受地紅着眼睛,小聲哼哼。

“大哥哥,你哭了嗎?”

小姑娘輕聲道,“我聽見你哭了。”聲音頓了一會兒,才又帶着小心翼翼地說:“大哥哥……你很難過嗎?”

徐子墨強撐出一個笑,想起她看不見,又道:“沒事,只是沙眯了眼睛。”

傾城一本正經道:“是哦,北疆這地方确實風沙特別多。”

看破不戳破,客套安慰着,得體又善良地避開徐子墨不想說的地方。順着徐子墨說,仿佛他說得不是一句蹩腳的謊言,而是多麽正經的大事件。

徐子墨笑了。

這小姑娘被教的很好。

也不知這孩子和徐子赤什麽關系。她又為什麽要叫徐子赤哥哥。他應是沒見過這孩子的。難道是徐子赤母親的親戚?

他摸着傾城的頭:“你哥哥吃過藥了嗎?”

小姑娘歪着腦袋道:“哥哥剛剛吃過藥了。大夫說今天不用再吃藥了。”她趴在徐子赤床前,嘆了口氣,老氣橫秋地:“也不知道哥哥什麽時候才會好。”

一個小孩學着老人嘆氣。

徐子墨露出淺淺笑意。

“哥哥就是身體一直不好。”小姑娘小聲嘟嚕着。徐子赤嘤了一聲,翻了個身。大紅錦被拱了拱,發出窸窣的聲音,像起了陣紅浪。

徐子墨眼尖的看見徐子赤懷裏露出墨黑色的一角,像毛皮的。

“這是……”

他不由自主上前,扯住那墨黑色的一角,緩緩地用力,從徐子墨手裏抓出來。

這是……

一角慢慢擴大,變成一張被緊緊抓着的墨黑色毛皮。

是徐子赤離府的那個雪天,他脫下來,披在徐子赤身上的墨黑色鬥篷。

六年了。

徐子墨的手顫抖着。

他以為……這件鬥篷早就沒有了。

它居然還在……

小姑娘嘟嚕着:“哥哥有時候也特別奇怪。比如,哥哥有件舊鬥篷,都破了,還不讓扔。每次病了都要抱着睡,不然就睡不着。”

徐子墨心裏翻江倒海。

這些年,他一直在好好保存他送給他的鬥篷。他以為,他以為,徐子赤早就把他生命裏關于他一切都給剔除幹淨了。徐子赤……

徐子墨舌尖冒出鹹澀,像眼淚。

他以為徐子赤會恨他的。

可是他卻會抱着自己的衣服入睡。

徐子墨手不住顫抖着,喉頭上下滾動,一下一下抽着喉嚨想哭。

他怕被傾城聽出不對勁,強扯出笑。目光掃過床上,卻促然對上了一雙惺忪的情眼,微微泛着紅,不笑都似帶着笑,暧昧地傳情。

徐子赤,他醒了。

“阿赤……”徐子墨還拎着那件鬥篷,手足無措。

徐子赤連着咳嗽了兩聲,先朝小姑娘溫聲道:“小城,你先回去休息吧。這裏不需要你照顧了。你看你,這幾天沒睡好,都不漂亮了。”

小丫頭驚呼着:“啊?我不漂亮了?”

徐子赤溫和地笑着:“是的,回去好好養神。”

徐子墨望着他。

望着他的另一面,那樣溫和耐心的樣子,絲毫不同于尋常的或驕縱或任性或諷刺的面孔。原來徐子赤當了哥哥是這樣的溫柔。

小丫頭登登登下樓了。

徐子赤還一面咳嗽着,一面囑咐她小心腳下。

聲音漸漸消失了。

房間裏只有兩個人了。小姑娘走着,似乎将空氣裏的閑适也帶走了。房間陡然窄了,空氣也幹澀澀的,壓抑的人呼吸困難。

徐子墨喉嚨幹了。

徐子赤卻懶洋洋打了個哈欠,忽然朝他伸手:“還給我。”聲音很沙啞,顯然是還沒好全。

徐子墨呆了一下:“什麽。”

“披風。”徐子赤理直氣壯地道。徐子墨和他素昔鬥嘴慣了的,也不知怎麽突然來了一句:“這是我的。”

徐子赤一把奪了過來道:“堂堂北疆戰神,送出去的東西還會往回要?說是我的,就是我的了!”

那樣嚣張,那樣自然而然,那樣肆無忌憚地确信自己會包容他。面對這樣的徐子赤,他沒有任何招架之力。

徐子赤小心翼翼把披風抱在懷裏,又蓋上了被子,拱了兩下,竟打算又睡了過去。徐子墨一愣,這才發現自己被晾着了。

徐子赤回頭,似笑非笑看他:“不走,打算留下來陪我睡覺嗎?”

徐子墨忙扭頭就走。

“慢着。”徐子赤坐了起來,又咳嗽了兩聲:“我讓你走你就走,我怎麽不知道北疆戰神這麽聽話了。”

徐子墨看着他。

看着大紅錦被從他胸口落下來,露出白色裏衣,隐約透出朦胧的身軀。厚重的紅與單薄的白,徐子赤在這兩色交界處,一種被調和了漂亮,又張揚又懵懂。

徐子墨呆了一呆,微微後退:“你要我怎麽樣?”

徐子赤勾了勾手指:“過來。”

猶豫着,徐子墨走了過去。

徐子赤拍了拍旁邊的床鋪:“躺下,暖床。”

“啊?”

“怎麽不願意?”

徐子墨搖頭:“不是……我只是……”

徐子赤嗤笑:“怎麽,不願意了,不伺候我這個被徐家趕出來的人了?”

徐子墨遲疑:“可是……”

“沒什麽可是了。”徐子赤不耐煩道,“你上不上來。”他理直氣壯被寵壞着,驕矜任性,肆無忌憚地行使着他的特權。

美人和被愛者的特權。

徐子墨慢吞吞地上了床,躺下。

徐子赤把衣服一扔,環住了他:“這下舒服多了。”然後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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