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徐子墨渾身僵硬。

大抵是發了燒,徐子赤的體溫很高,手臂環在他腰上,像一小截火炭,燒得他口幹舌燥。

他咽了一下口水。

空氣中越來越幹燥,世界好像成了個火場,騰騰蔓延着。大紅簾幔打下來,将床鋪隔成一個四四方方的孤島,他和徐子赤二人緊緊相擁,得以茍且偷生。

全世界似乎只剩他們二人。

兩人陡然親密起來。

他側躺着,腰被徐子赤環着,背上貼着徐子赤的臉。徐子赤總喜歡這樣抱他,弓着腰,奶貓般蜷着。每次都弄得他必須曲着腿睡覺。

兩人的姿勢還是一模一樣。

可不一樣了。

隔了六年,什麽都不一樣了。

六年了,他和徐子赤再也不是十三歲了。兩個成年男人擠在一起,縱是床鋪寬大,也總會覺得別扭與空間逼兀狹小。

大紅平金繡幔招搖起來。在太陽影子下,那繡幔紅得透明了,厚重的質地仿佛也變薄了。窗外一截樹幹支楞着,紅繡幔上透出一截纖細的暗影。

徐子墨盯着那暗影。恍惚起來。

像……

像那晚簾幔上,那一截赤裸的腰臀……

他一驚,為什麽他會想起這個。他和徐子赤是親兄弟,他怎麽能想起這個!他揮手扯起大紅平金繡幔,想将上面透出的那一截纖細的暗影扯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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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卻一不小心掀翻了床邊的白瓷藥碗。

叮的一聲響,茶碗摔在地上,碎了。

世界都靜了一秒。

“徐子墨。”背後的徐子赤幽幽地出聲,冷笑,“我就那麽像洪水猛獸嗎?不願在這裏,可以立刻下去。”

徐子墨忙道:“不是的,我只是……”

只是什麽?他咬唇不語。

在弟弟床上想起了他的……

他說不出口。

背後,徐子赤咳嗽起來。

他咳嗽時整個人會蜷成一團,胸腔震動着,呼吸破風箱般困難。半晌才停下來。徐子墨聽得心疼,想回頭給徐子赤拍拍背。聲音卻停了。

徐子赤輕輕呼了一口氣。

徐子墨更不敢動了。

徐子赤大約也是尴尬的,從方才到現在,他僵硬着一個姿勢,一動未動。兩人緊緊貼着,像兩個刺猬,既不能靠近,又不忍分離。

靜了許久。

“徐子墨……”背後冒出徐子赤的聲音,“我恨你。”

未等他反應,肩窩處一陣劇痛,接着是灼熱的呼吸撲了上來。徐子墨下意識要縮,卻忍住了,“對不起。”

是徐子赤咬住了他的頸窩。

徐子赤打小就有咬人這毛病。父親總打趣他是小花豹,生氣時就喜歡咬人,牙口又好,每每總能把人咬的皮開肉綻。

徐子墨以前屢屢受難。

徐子赤呼吸聲在耳邊,急促的,壓抑的,灼熱的,燒得他耳朵發燙:“為什麽……”他聲音益發含糊低沉。

徐子墨感覺皮肉被牙齒嵌進去,生切開般銳疼。他臉色發白,卻一聲不吭。

徐子赤啞着嗓子道:“你的心怎麽這麽硬!”

徐子墨啞口無言。

一滴接一滴溫熱的水打在他頸窩裏,順着流入衣領裏,一路癢到了心裏。徐子赤的呼吸聲也輕微到幾乎沒有了。他僵硬的不敢扭頭,握緊了拳頭:“對不起。”

徐子赤哭了嗎?

許久,徐子赤松了口。

徐子墨的肩窩火辣辣地疼,灼熱黏濕,又是口水又是牙印,似乎還有血。他不敢伸手去擦,輕聲問着,“好些了嗎?”

身後的呼吸平定了,徐子赤語氣客氣:“剛才失态了。”輕描淡寫地将糾結愛恨一筆帶過。

徐子墨只得順着他寒暄:“這六年,你過得怎麽樣?”

“挺好的。”

“聽說你在做生意?”

“嗯,販馬。”

“生意容易做嗎?”

“這幾年行情不錯,也多少賺了一點。”

……

彬彬有禮,像兩個陌生人的寒暄。

徐子墨忽然滑稽得想笑。

在這個封閉窄小的床裏,在這暧昧幹燥的空氣裏,兩人血緣羁絆最深的人,以最親密的姿勢相擁着,卻作着最體面疏離的寒暄。

時間地點人物都錯了個徹底。

徐子墨摸到了墨藍色鬥篷的一角,被提醒般地捏緊了,道:“那天,你走的那天。我只回了一下頭,你就不見了。”

背後沒了聲音。

徐子赤沉默了。

兩人間的和平是虛僞脆弱的,如初春的冰面,只略提一提舊事,便碎得七零八落。

徐子墨只好尴尬笑笑。

湖上時常起風。大抵是哪裏的窗戶沒關好,風灌進了房間,将一重重垂着的大紅簾幔吹了起來,房間裏明紅日影水波般翻滾。布料在風中被大力扯直抽打着,發出噠噠的脆響。

噠——噠——噠——噠——

徐子墨無意識數着拍子。

噠了十八下。

他正準備數第十九下,徐子赤說話了。

“我不想讓你看見我那個樣子。”徐子赤這裏的語氣是嘲諷自己的,更尖銳的,更諷刺的,“很可憐。我不想被你可憐。”

他又笑了一下,緩和氣氛似的,“你對徐家附近一定沒有我熟。當初為了逛青樓,我可是和那些纨绔子弟逃了多少次家的,連徐家有幾個狗洞都知道。”

徐子墨輕聲道:“我沒有可憐你。”

“我知道。”徐子赤低聲道,“但我沒辦法接受別人那樣的眼光,就像看一個怪物。”

徐子墨心狠狠抽了一下。

那年,阿赤才十三歲。

從小被嬌慣大的他正在最驕傲敏感的年紀,卻慘烈地與前半生的溫暖決絕了。

許久後,徐子墨幹澀道:“我是在母親死時,才知道的這一切的。她讓我和你說,她對不起你。”

他也想道歉,可說不出口。

徐子赤沉默許久。

“我還是恨她。”

徐子赤聲音沙啞着,卻異常平靜,“在十三歲以前,我一直都當她是我的親生母親。在父親誤會我時,我還哭着求她安慰。”

“直到我看見她找到那個女孩。”

“剛開始,我還以為她在幫我善後,直到第二天事發。”

“我從來沒有想過,她會害我。”

……

徐子墨心疼如絞。

被最信任的人背叛,徐子赤的失望與傷心可想而知。

他有不原諒母親的權利。可自己呢,一邊是徐子赤,一邊是母親。他夾在中間,誰也怪不了,只能當自己是個罪人。

“我聽說……”被子簌簌收縮了一下,徐子赤縮着身子,語氣茫然,“她是因為我死的。”

徐子赤提起母親,總是用一個她字。

他這個字,真是一個漢語裏涵義最廣泛的字,表示着一切的不明确。在無數場合,指代着語焉不詳,不堪提起,令人回避的一切人。

“不關你的事。”徐子墨強擠出笑,故作輕松道:“她只是身體不好。”

他不想讓徐子赤背上內疚。

“她是因心病去世的嗎?”徐子赤輕聲道。

“不,不關你的事。”徐子墨說服他,也說服着自己,仿佛這樣便可以遮掩傷疤,粉飾出一片歌舞升平,“別多想了。”

“這樣嗎?”徐子赤喃喃道。

“徐子墨,你在信上答應我的事情都是真的嗎?”徐子墨的腰被徐子赤摟得更緊了些,背上緊貼着他溫熱的臉,“只要我要,你什麽都可以答應我。”

“嗯。”徐子墨道。“只要你想要的。”

“如果我想要……。”徐子赤一句話說得又急又快,卻在最後一個字時硬生生被掐斷了,只留下短促的氣音,聽得人一顆心吊着,不上不下。

徐子墨沒聽清:“什麽?”

身後是徐子赤的笑聲,淡而無味的,“我是說,我先記下了。”

空氣又安靜下來。

後知後覺的,徐子墨才忽然猜到那最後一個字可能是什麽。

他的心陡然就亂了。

小小床上,兩人背貼着胸,緊緊挨着。互相看不見,卻聽得見彼此,能用最原始的觸摸感受彼此。兩人的呼吸都交纏着,仿若一人。

暧昧狹小的空間裏,當生理距離被壓縮到極點,緊挨的兩人莫名會生出生死相依的柔情,不自覺地放松了心防。

許多平時不敢想的,也會暗自滋生。

“徐子墨……”

徐子赤道:“你……”他說了一半,又不說話了。

一截話半拉拉地懸在空中,像鞋子只落了一半,總讓人疑心随時會咚的一聲巨響掉下,寂靜中吓人一跳。

徐子墨安慰地笑:“怎麽了?”

“沒什麽。”徐子赤笑了笑,“你的名字又不貴,就叫你一下不行嗎?”

大概是心思變了,徐子墨很容易察覺到徐子赤的顫抖與試探。

他也在害怕嗎?

也許,徐子赤并沒表面上表現得理直氣壯,篤定自己一定會順從着他。或許,徐子赤的驕傲都是虛張聲勢,為了試探着他的反應。

徐子墨陡然心疼起來。

徐子赤,那個天不怕地不怕,驕縱任性的徐子赤,怎麽會如此患得患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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