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徐子墨沒有答應。
僅僅為了一個不确定的可能性,就放棄拿下北疆版圖的最後一站。他做不到。不論後事如何,現在他還是大周的将軍,北疆軍的元帥。他受北疆百姓受托,就要忠于使命。
不過,赤魯的話到底給他提了醒。
在商讨攻打洛城的會議時,他向所有人下達了他的命令——強攻洛城。命令下達後,他異常強硬,不等房間中其他副将監軍反對,就先令糧草後勤以及前鋒點兵,奔赴先前戰場,即刻準備出發了。
待衆人去了,徐子墨才在夜晚又開了個小會。
參與者只有胡老三等一衆他從徐府裏帶出的老人。
這一次,他才下達了他的真正命令。
兵分兩路。
一路為實,一路為虛。從西面的雪山齊嶺背後繞過去。這是一個冒險的打算,因為洛城西面氣候嚴寒,齊嶺終年積雪,地形險峻,有幾處峭壁幾乎是直上直下,兵士跨越的難度十分大。
這是一路奇軍。
徐子墨決定冒險。
他任命了一名從徐府來的老将親自帶兵,繞開兵營的人,直接從桐城調兵,拿他的虎符。胡老三負責後勤和與桐城的人交涉,提兵。在正式攻打前,任何人不能洩露絲毫。與會的只有五六人,都是他的親信。
一方面在表面做出另一套方案,另一方面對人員再三考核防備。
他盡最大的努力杜絕了朝廷眼線的可能。
至于表面的攻打,只是個套。
他要看看是誰藏在了北疆軍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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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方準備後,這一場仗于北疆的一個冬晨開始了。徐子墨在大軍臨行前,悄悄給正面強攻洛城的藺晨說了,若是不敵,即使撤退的話。雙路出兵,怕後防空虛,徐子墨便在後方鎮守。
也就是在這一日,他接到了徐子赤的來信。他已經到了北疆的地界,這幾日連日下雪,他們被困在商道上,打算取路西面的雪山齊嶺。
信是三天前的。
徐子赤一行人肯定已經在趕赴雪山的路上了。徐子墨只得特地派了人去接他。
一切妥當。
大軍啓程。馬蹄将冰雪震動,揚起漫天細小潔白的冰沙,遮天蓋日,與遠處隐隐的悶雷相合,是一場用色厚重,最氣勢磅礴的戰場畫。
那是徐子墨不願回憶起的一天。
二月初十,一連三天的雪始終未停,彤雲密布,朔風呼嘯,大片大片的雪花紛紛揚揚卷下來。徐子墨穿着大氈衣,戴着氈帽,在風雪中投路向營地馬棚來。蹚着蓋膝的雪,他檢查着馬棚和糧草,以防雪太大,将棚頂壓塌。
将回來,他又清點兵數,準備下一步的随軍支援。
這時,狂風裹挾着一騎鐵馬,如一只黑色利箭,從營地門口穿破騰騰雪幕打馬而至。馬上,渾身是血的壯漢口呼着:“元帥”,一聲未完,便從馬上跌跌撞撞摔了下來,斷斷續續地道:“元帥,不好了不好了……”
“我們中埋伏了。”
“将軍他們都被埋在了雪山下,只有幾十人逃了出來……”
……
埋伏?
雪崩?
徐子墨回頭,以為他聽錯了。
他甚至無比滑稽地确認了一遍:“你說什麽?”
“将軍……”那人嚎啕大哭出聲,“我們中埋伏了……突厥的人弄了火器,在西面的雪山上炸了山。那裏……現在已經雪崩了。我們的兩萬大軍,全部被埋了……将軍……”
北疆軍中了埋伏。
突厥引發了雪崩。
三萬大軍全軍覆沒。
“你胡說!”徐子墨反應過來了,激動叱喝着。他渾身顫抖,難以抑制住胸腔的憤怒,厲聲道:“來人,這人假傳軍情,攪亂軍心,将這人拿下。”
他聲色俱厲,氣勢咄咄。
可他卻從背脊上爬上一串冰而涼的濕潤的寒意,如一條冰冷的蛇,在裸露的脊背上向上攀。他如同赤裸在這數九的寒冬裏,毫無遮掩。他在怕。他在恐懼。因為他知道這人說的很可能是真的。
知道突襲的只有去的人。
沒人能拿這個扯謊。
他連連斥責着,聲音都裂開了:“你可知道軍中,亂報軍情是河罪?你該死……”
“元帥,我說的都是真的。”那人被按在地上,滿臉血污,“今天上午,我們才到了齊嶺的一處山溝裏。剛到山溝裏,我們就在山坡上看見了一隊突厥。他們手裏拿着火器,在我們的高處連炸了幾次,然後,然後……雪崩了。我們拼命地跑,也只跑出了幾十個兄弟……”
徐子墨腦袋嗡嗡地響。
“不可能……”他依舊叱喝着,“你在說謊。”
可他心卻越來越沉,仿佛堕入無底的黑洞裏。
那條路是絕少有人走的。
突厥怎麽會知道……
他已經隔絕了這邊的人。知道這個計劃的只有他從徐府裏帶出來的一批人,他們都是跟随他近十年的好兄弟,不少都跟着他沉寂多年,是過命的交情。為了保密,他連人都不是走的這邊的調動。他已經做到了最周密的防備。
怎麽可能。
三萬大軍……
被埋了……
徐子墨腦裏一遍一遍回想着這句話。三萬大軍被活埋了,怎麽可能……三萬人,那是北疆的三萬男兒,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生長成長的活生生的人。全部被埋了,凝固成漫天蓋地的雪下一具具鮮豔的屍體,從此時光與日月都與他們無關。
那是三萬個人啊!
全部是因為他。
這是他的決策。
“這不可能……”他擡頭,望着旁邊的人。他看着他們。他們眉毛睫毛上的盛滿了雪,臉凍得通紅,望着那說話的人,呆成了木偶。明明是日日相見,看慣了,熟悉到剎那回憶起竟難想起具體五官的人,這一刻竟顯得格外陌生,好像隔了很遠很遠,遠的如同隔了千山萬壑。
沒人回答他的問題。
只有朔風卷着大雪,在空氣中撕裂出的裂帛聲,一聲比一聲長,一聲比一聲激烈,如一場京戲到高潮時,旦生歇斯底裏,撕心裂肺的控訴。風打在臉上,刀子般切肉地鈍痛。眼前太白了,蒼蒼的一色白。雪色反射出火光,紅彤彤的一片。那是北疆軍的軍旗,血色長旗上,一朵巨大的墨色的“徐”字,印在地上如一場雪上騰起的大火。
無人應答。
了無人聲。
只有風聲與雪聲。
徐子墨腦袋嗡嗡嗡地響着,他的四肢百骸不住地顫抖。他知道他在抖,他的上下牙齒劇烈碰撞着,咔咔地響。他控制不住。他的體內刮起了龍卷風,巨大的風浪席卷過他五髒六腑的每一個角落,只剩一片碎渣似的狼藉。
“齊嶺……齊嶺……齊嶺……”
從喉管裏,他不停地擠出這三個字。
用力的。
艱難地。
像吐出什麽哽住喉嚨的髒東西似的。
齊嶺……齊嶺……他忽然擡起頭,盯着那人,或者說,目光咬着那個人,急聲問道:“齊嶺,你們在齊嶺碰見去接三少爺的人了嗎?還有四少爺。”他着急地望着身邊的人,“四少爺現在在哪兒?我要要見他。我現在就要見他。”
那人哽咽着,無法應答。
身邊亦無一人回答。
他又問了一遍:“三少爺,四少爺呢?”出口後,他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已經變成了質問。他喉間一陣腥甜,腥熱的血湧上胸口,他壓抑的難以呼吸。他奮力地,咬着牙齒地擠出命令:“說,和我說實話。”
那人哽咽道:“我們碰見過三少爺。三少爺身體不好,走得慢些,落在後面,但這次雪崩太厲害了,恐怕也……”
久久的靜默。
只有風聲。
許久後,才又有人怯怯道:“四少爺說齊嶺有一味藥材,特別珍貴,他想去采,就也去了齊嶺……”
……
許久,徐子墨都發不出聲音。
他呆在了原地。
怎麽會這樣。
不可能的。
徐子赤……
徐子白……
“是誰……”他喉嚨裏無意識地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他的體內一團一團激烈的氣體沖撞着,要把他的身體剿滅。可是他管不了。他徒然質問着,怒吼着,“誰放子白出去的……”
衆人竊竊無聲。
說話那人小聲道:“四四……四少爺堅持要去,我我們攔不住……他他他……”
“去找。”徐子墨艱難地擠出兩個字。過于激動下,他的聲音都是哽咽的,他發不出聲音。他的胸腔裏騰騰發生了一場爆炸,巨大的聲浪爆發出來,沖破了血肉的阻隔。他歇斯底裏地吼道:“你們去找啊,去找啊!”
話未說完,已是一口血噴了出來。
衆人大驚失色,都圍了上來,攙扶着他。
徐子墨推開了衆人的手,無意識地向前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他不知道該怎麽辦。整個的世界颠倒了,傾覆了,山河颠倒發出巨大的聲響,将他所有的一切都壓倒了,壓碎了,壓沒了。他成了一個一無所有的人。翻天覆地的巨響依舊在他腦裏翻滾,無數個聲音在一起叫嚣。
他想哭,可是他笑了出來。
“哈哈……”
“哈哈哈哈……”
他笑着,眼睛一陣酸痛,他覺得他快流淚了。可是他沒有。他流不出淚。他只覺得冷。太冷了。從四面八方壓迫下來的冷,将他壓成扁平的一片,沒有心,沒有情緒,沒有思想。他的心裏,胸腔裏,那一口子最熱的心髒裏冰凍了,瞬間散發出的森冷的,幹澀的,灰暗的冷。
冷得他萬念俱灰。
心難道會死嗎?
這一切都像個笑話。
巨大荒誕滑稽的現實的黑色笑話。
真好笑啊。
笑着笑着,他的喉嚨裏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哈哈哈哈……”
他眼前發黑,身體開始搖晃着。
“将軍……”
他失去意識前,只聽見衆人齊聲叫他,向他撲過來,七手八腳地扶着他。可是他太累了,他沒有時間去管他。他閉上了眼睛,任由自己的身體被溫暖而安寧如某種液體般粘稠的黑暗包裹。
睡一覺吧。
他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在帳篷裏。
風停了。
巢穴般的安寧。
門外似乎有人的争吵聲。有人說,這樣是不對的。我們應該告訴将軍。又有人說,大夫說了,将軍現在不能受任何刺激。還有人說,可是朝廷的人馬上就來了。這裏…………
徐子墨依舊靜靜躺着。
他太累了。
他只想一個人躺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這次的事是他的錯。他應該更謹慎的。赤魯的話裏已經透露出有內奸的事情了。他應該将攻打洛城再放一放。可是……這樣和與赤魯交易又有什麽區別呢?奇襲的一路人都是他的親信,胡老三一批人都是從六年前就跟着他,陪他經歷過三年潦倒的。他們是他最信任的一批人了。
可是……
如果不是他們中的人,這件事又會是怎樣透露出去的。
他以後還有什麽人可以信任。
不。
他現在不能灰心。
整個北疆都還等着他。
齊嶺的三萬大軍,需要派人過去,哪怕只有一點希望……正面攻打洛城的大軍,他下的命令是不要硬抗,也不知他們現在怎麽樣,還有安穩軍中士氣,還要和朝廷寫奏報,安撫陣亡家屬……
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在這裏失利了一戰,他要突厥人加倍還回來。北疆的三萬英魂,都是突厥欠北疆的。洛城一定是北疆的。他不能倒。他要親自領兵,把這支北疆軍狠狠插入突厥人的心髒裏,以祭齊嶺三萬英魂。
只有把這些事情做了,他才能去找子白和子赤。
子白。
子赤。
他的喉嚨裏發出咕嚕咕嚕地嗆聲,巨大的酸澀的浪潮湧上來。他渾身痙攣似的抽搐着,嘴角,胸腔,手足,他控制不住他自己。他不信。他不信他們已經……已經……他不信!
他牙齒咬得腮幫子尖銳地疼。
許久,他才嗚地一聲哭了出來。
無聲地。
抽搐的。
瘋狂的。
他閉上了眼睛,想起了他們。
他想起子白的青澀固執,想起子赤的瘋狂昳麗,子白朦胧的紅淚眼,想起子赤的赤色挑金大氅,想起夏日水榭陽臺上,躺在紫竹藤椅上,紅衣輕揚,盈盈而笑的子赤,想起半壁夕陽裏,被染成紅黃色的子白堅定的面龐,和稚氣地笑。
他的心口一片蒼灰。
他不肯信他們不在了。
除非他親自看見他們的屍首。
否則他不信。
在北疆平定的那一日。他會首先卸下身上所有的擔子,去找他們。用所有的力氣。在齊嶺找一個逃出生天的他們,在巨大的悲劇裏找一個渺茫的希望。若是找不到,他也會找,在齊嶺,在幾百年幾千年厚厚的冰層裏,在一個個不孤單的屍首裏……他會找到他們,和他們在一起。
若生不能再同穴。
那便死後同寝吧。
蒼茫的大雪會将他們一層層掩埋。他們将長團聚與地下。那是一片不會被打擾的寧靜土地。那裏沒有道德,沒有倫理,沒有責任,沒有利益,沒有天地間身為一個人,與人相處就會有的種種冗雜又無法逃避的一切。他和他和他,只是一個個赤裸的人。
他們會在一起。
與齊嶺的山與雪與天亘古永恒。
子白,子赤……等我。
他下床,站了起來,腦袋發暈。他扶住了床邊,站住了。他不能倒。
他必須站住。
鐵血将軍徐子墨是不能倒的。
他站着。哪怕痛不欲生,他也只能站着,像一把筆直的劍,只有被毀滅,不能被打敗。
“來人。”他喚了一聲。喉嚨幹澀,聲音起初很小,他又大了些聲音喊了一聲。這一次,帳篷簾門被掀開了,七八個戎裝将士闖了進來,七嘴八舌地道:“元帥,你醒了。您都睡了一天了。太好了。太好了。”
有人想來攙扶他。
他拒絕了。
他堅持站着,用自己的力量,不扶任何東西。
他看着衆人,漠然道:“現在情況怎麽樣,都說出來吧。”
衆人面上都有猶豫。
有人道:“将軍,你才剛醒。”
徐子墨道:“說吧,沒事。”
一人才小心翼翼地道:“洛城的兵力大增,而且對方似乎知道我們的兵力布防和陣法。我們攻打未能成功,但是因為撤退及時,損失并不大。”
徐子墨嗯了一聲。
又有一人道:“齊嶺的事并沒有瞞住,現在軍中有許多議論,對元帥不太有利。外面不知怎麽,好像也有一些百姓知道了這件事,在民間的議論,說元帥說的很不好聽。”
徐子墨道:“沒事。還有嗎?”
“朝廷的監軍已經将戰況奏報回朝了。八百裏加急,我們沒有攔住。”又有一人小聲道,“可能朝廷這幾天就會有反應回來。元帥,那監軍素日就一向看不起我們。這才,他恐怕不會說什麽好話。”
徐子墨嗯了一聲:“知道了。”
監軍是大皇子的人。他曾受過太子恩惠,這時候挑刺也不是難以預料。
他問:“還有嗎?”
衆人寂然無聲。
“沒有了嗎?”徐子墨問。他聲音幹澀沙啞,卻依舊竭力清晰,“沒有的話,我來發布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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