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太急。

從得知消息後,徐子墨就一心撲在了軍務上。安頓士氣,平複民怨,鞏固防守,以防突厥趁虛而入,最後便是找出那個內奸。是誰?他的命令下的急,究竟是誰還有時間給突厥報信。

尤其是赤魯的話。

他甚至不敢細想赤魯的話。

忠君愛國是刻在他的骨子裏,徐家的牌坊上的字。從記事到現在,他比學會叫爹娘,先學會寫“忠軍”二字。他尚未站穩,就要被父親逼着拿起刀槍,去當一個頂天立地,忠君愛民的好将軍。他從來沒有想過,朝廷背叛他,他怎麽辦。不,或許想過。徐家自有以身隕國的傳統……

聽起來悚然。

卻也只是事實。

只是,他沒有想到他們會拿三萬北疆軍做代價。

那可是三萬人啊。

活生生的命啊。

還有無端被搭進去的子赤和子白。

不。

還是怪他。

他應該更謹慎些,更保守些的……他……如果當初答應赤魯,是不是好一些……可是他的教育,徐家的責任不允許他這麽做。

他已三日不眠不休了。

他不是不想睡。只是,他不能閉眼。當眼前一片黑暗時,他便仿佛進入了空冥的世界,那個地下陰冷、潮濕、森然的時空。死後的人就是住在這裏嗎?一樣的黑暗,一樣的冰冷,一樣的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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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這裏該怎樣生活呢?

久了,他就會聽見許多人的聲音。

無數的人挨挨擠擠從各個方向過來,密密麻麻。人和螞蟻一樣小,摩肩擦踵,沒有一絲縫隙地貼着走。走路卻沒有聲音,眉目模糊,僵硬的一張臉,如漿過的白紙,扁平的一大張。

他們都在笑。

悲憤的笑,蒼涼的笑,哭腔的笑,冷漠的笑,嘲諷的笑,惋惜的笑,憤怒的笑,喜悅的笑,怆然的笑,悲傷的笑……從四面八方,每一個方向湧過來,數萬個尖利的聲音糾纏着,結成一陣陣澎湃的浪,兜頭蓋臉劈下來。

他恐懼。

他沒辦法掙脫。

他痛苦。

他瑟瑟發抖。

最後,他總會聽見徐子白和徐子赤的聲音。他還會看見他們,看見他們一張驚恐地顫抖着,喊着:“二哥,我冷。齊嶺的雪太厚了。我冷……”無數次,他便在這樣的聲音裏驚醒,瞪着帳篷頂,大聲大聲喘着氣,才發現自己早就淚流滿面,如同生了一場大病。

有時,他也會主動入夢。

至少可以聽見他們。

哪怕只一瞬。

也許都是塵世裏再不能觸碰到的。這時卻往往碰不到。

一切都像夢,抓不住的夢。

傾城也跟着來了戰場,也許是在營地裏聽見了些風聲,跑來質問過徐子墨。徐子墨沒辦法回答她的問題。他沉默着。沉默到連傾城都聽出了其中的言外之意,如遭重擊般失魂落魄地走了。

他究竟是熬得太狠了。已經有幾波人來勸過他保重身體了。

他只是微笑。

很奇怪。

這時候,他還笑得出來。很淡很淡的微笑,無意識地挂在嘴角。自己也說不出意味。只是感覺自己同這個世界抽離了,如一縷幽魂般,用高高在上的視角看着這一切,無情無緒。

那是二月十三日。

二月十四日晚。

他在床上躺着,瞪着眼睛望着頂上的細密華麗的花紋。他聽見了帳篷外面,有人細細争吵的聲音。徐子墨不想管這聲音。他再等待那沉重的黑暗降臨,再見另一個世界的人。

可聲音實在響了太久了。

久到他不能裝不知道:“外面是何人吵鬧?”

侍衛很快将人帶了進來。

原來是傾城和尚黃二人。小姑娘滿面淚痕,低低啜泣着。尚黃低着頭,不敢看傾城的。過度疲憊下,徐子墨肢體與思維脫了節,像老人般緩慢。待兩人站了一會,才疑惑,這兩人關系一向不是很好的嗎?

他望了眼傾城。

小姑娘瘦了。

眉目裏幹淨的張揚也沒有了。

是啊。

她的哥哥沒了。

徐子墨心猛烈的痛了一下。徐子赤是小姑娘最親的哥哥。失去了他,與她不啻于天塌了。更何況,她素來就被嬌養着,沒受過什麽磨難的孩子。就算已是少女的年紀,她依舊單純得像個孩子。

“傾城……”他向她伸手,“過來,怎麽都哭了。”

尚黃急促阻攔着:“将軍!”

傾城本來已朝這邊走來了,聽見那一聲喊,又不動了,倔強地把臉偏到一邊去。

徐子墨眯起了眼。

這其中像是有文章啊。

“尚黃。”他望向尚黃:“你來說,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讓你們半夜在我營帳旁吵了起來。”

“元帥……”尚黃瞥了眼傾城,又低下了頭,“沒什麽。”

傾城卻忍不住了,帶着哭腔道:“沒什麽,你明明剛才明明說我是什麽突厥的公主的。現在怎麽又不說了。我從來不認識什麽突厥人,這件事也絕不是我幹的。雖然我确實住在大哥哥這裏,也不代表我會去看大哥哥的作戰計劃。”

她眼淚忿忿地落了下來。

徐子墨腦袋卻轟地一聲炸了開。

突厥公主……

确實,他看過突厥王尋女兒的皇榜,上面的信息與傾城的嚴絲合縫……

“我,我,我沒有……”尚黃瞟了眼徐子墨,高聲辯解着,道:“我真的沒有。我只是聽見營中有人說,這一次作戰失敗是因為有人洩密。有人懷疑這邊有突厥的探子……我沒有說傾城是奸細,傾城太單純了。我只是擔心,她會被別人利用,所以,我問她,是不是有和突厥的人聯系過……”

傾城眼淚含在眼眶裏,一字一頓道:“你還是在懷疑我。”

徐子墨無聲吐出一口氣。

但是……

突厥公主的身份并不能證明什麽。傾城是阿赤托付給他的。他不能讓她又任何閃失了。

“不,不,我不是……”尚黃望着傾城,慌亂地解釋着,“我我我我,我只是怕,你你被人利用了。畢竟這件事情太大了。我,我真的不是故意懷疑你的。可是你你在發的很像突厥的公主。那個公主也是年幼受到一場大火,毀了容的,我……”

傾城愣了一下:“你說什麽?”

尚黃呆住了:“我說了什麽?”

“你說我年幼受到一場大火,毀了容。”傾城喃喃重複着。随即她猛地提高了聲音,“你胡說,你才毀了容。我哥哥和我說過,我是這世上最漂亮的人。我……我……他們都說,我是最好看的……你胡說……”

尚黃像是傻了似的:“可是那些疤痕……”

徐子墨厲聲道:“尚黃,你住口!”

可傾城已經聽到了:“疤痕?什麽是疤痕……”

尚黃不作聲。

她又面向徐子墨:“大哥哥,你告訴我,什麽是疤痕?”

越是生活中太習以為常的概念,被問及時越容易卡殼。徐子墨反應慢了一拍,才起身将傾城摟在懷裏:“傻孩子,聽他瞎說什麽。疤痕就是人的徽章,是一個人最漂亮的地方。你明明就是最漂亮的少女。我家傾城最漂亮了。”

可這遲鈍已讓傾城發現了端倪。

她推開了徐子墨,一步一步往後退,突然仰頭道:“大哥哥,我記得,我第一次摸你臉上的時候,你臉上沒有那個……”她艱難地吐出這個陌生的詞:“疤痕。”她又看向尚黃道:“我第一次見尚黃哥哥時,他臉上也沒有那個。”

“是不是……”

她眼眶含淚:“是不是只有我才有這個?所以,我出門才必須要戴那個麻煩的頭紗……不是因為怕別人看去了我的樣子,而是我的樣子根本會把人吓到?”

“不是的。”

徐子墨心裏覺得不妙,連聲否認道:“你別亂想。根本不是你想的樣子。”

徐子墨上前想去摟住安慰她,卻被她掙開了。

“我到哥哥去世才發現,我什麽都不知道。”她仰頭望着徐子墨:“大哥哥,你究竟是我的哥哥嗎?我,我,我究竟是什麽人?我到底是什麽樣子?我……我什麽都不知道,會不會,會不會,我真的在不知道的時候,被人利用了,才導致哥哥的……的……”

她緩緩蹲下身去,泣不成聲。

徐子墨柔聲安慰着:“傾城,你別亂想,事情不是你想的這個樣子的。”

傾城卻像沒聽到他的話般,癡癡地望着尚黃:“黃哥哥,你是我第一個碰見的男孩子。和你在一起,我總是特別地開心。我喜歡和你在一起。本來,我想着等哥哥過來,我就和哥哥說,讓你永遠留在我們家的。可是……”

她捂住了臉,無聲落淚。

她悶聲哽咽着:“黃哥哥,我沒想到你會懷疑我。我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我只想說,我從來沒有幫過突厥人。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什麽突厥的公主,我只知道,我永遠都不會幫他們。”

她轉身就跑了出去,極快跳上一匹快馬,在大雪中疾馳而去。

徐子墨甚至來不及抓住她的衣角。

他立刻讓人出去找她。

傾城沒有帶頭紗!

夜幕蒼蒼,傾城的快馬又太急。等衆人跟出去時,都不知道她往哪個方向去了。徐子墨便讓人挨家挨戶地找。期間,尚黃一直跟在他身邊,垂着頭,不說話。徐子墨心中焦急,也懶得理他。

他們在三裏外的村落裏發現了傾城。

當時天都亮了。她一人蜷縮在角落裏,目光呆滞,衣裳被踩髒了,滿是泥土漬。一群十來歲的小孩圍着她,嘻嘻笑着:“醜八怪。”“真難看。”“妖怪,這個妖怪”“太吓人了。”小孩子邊說,邊往她身上扔石子。

徐子墨心疼得幾乎窒息。

他下了馬,将小孩驅逐開,把她溫柔地抱起,摟着她,撫摸着她的頭發,輕聲喚她:“傾城,傾城,我們回家了。”

她的目光都是呆滞的。

直到徐子墨喚第三聲時,她才擡眼望了徐子墨一眼,氣若游絲地喊了聲:“大哥哥。”又低下了頭,無神地望着空中的某個方向。整個的人就像個抽空了的軀殼,被封閉了所有思想。

徐子墨心疼得一路細聲安慰着。

然而一直到将軍府,傾城也未再說話。

徐子墨讓人打理熱水,準備飯食,讓人給她梳洗過,換過新衣裳,又陪她說了一個時辰。只是,一切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傾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不時露出驚恐的神色,不說話也不動,像木偶。

徐子墨只得讓人取走房間裏的尖銳物品,派人不錯眼地看着她。

一連三天,傾城都是那副樣子。

第三天晚上,徐子墨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京城徐家的老管家。他年約五十了,風塵仆仆,須發上皆是黃色的塵土,嘴唇開裂起皮,眼角紅絲泛濫,一看就是連日趕路所致。

徐子墨立刻将他迎進客廳。

老管家卻不往裏走,就站在進門的東西穿堂,大理石插屏的後面,抓住徐子墨的手臂,握得很緊,一張口就是沙啞到幾乎無聲的催促:“小少爺,快走。”

徐子墨一怔:“張叔?”

“小少爺,快點。快點走。”老管家抓着徐子墨的手青筋暴起,”朝廷的人馬上就來了。京城的徐府已經被他們抄了。連你爺爺的丹書鐵券都沒用。徐家現在是完了。你快走,快走,要給徐家留個苗子……”

徐子墨都笑了:“您說什麽,京城的家被炒了?怎麽可能……”

老管家悲憫的表情讓他的心慢慢沉下來。

徐子墨問到:“張叔,這是真的?”

老管家使勁推着徐子墨:“小少爺,您快走。抄家的事蔣家,聖上不知道老爺當年在戰場上曾經救過蔣家老祖宗一次。蔣家人就偷偷放了我出來,讓我來給你報信。朝廷……”他說着,怆然淚下:“朝廷裏,戰敗的消息傳到朝廷後,不知道是誰給聖上上了一封親筆信,說是小少爺你寫給那突厥的赤魯的。說你叛國。咱們徐家百年英魂,為北疆,為大周朝做了多少事,死了多少人。誰都知道咱們徐家人做不出這種事情。朝廷裏的人都為小少爺您求情,可是聖上不信。他就是不信啊……”

徐子墨呆了。

張叔說的每個字他都認識,可練成句卻是陌生的。

抄家?

叛國?

朝廷說他叛國?

他茫然地看着老管家哭得鼻涕眼淚一把:“小少爺,您快走。朝廷追擊的人馬上就要來了。這一次聖上下的是叛國斬立決的命令。而且,将京城徐家的百年榮耀全部貶得一文不值,說咱們徐家一家都是亂臣賊子,将我們徐家上下老少褫奪封號,貶為庶人,流放三千裏呢……”

“徐家,百年效忠的徐家……老爺,太老爺……他們都是在戰場上為大周朝死的。”

“不值,不值啊……”

也就是真的了。

……

他仿佛在聽另一個時空的聲音。

這一切……

太可笑了。

徐家百年清譽被毀,全族被貶為庶人,男十五以上斬立決,餘者流放三千裏?他成了頭號賣國賊,馬上要斬立決?到底是那一刻開始錯的,為什麽事情的軌跡會錯成這個樣子?

這不可能。

他呆呆的,被老管家扯着,換了衣服,就要往外面的馬車上塞。

待上馬車時,他才反應過來,抓着車框緊緊不放,盯着老管家:“張叔,我不信。我不信……我不走,我要留下來,我要見聖上,我要和聖上親口說。我們徐家百年都沒有出過一個叛國賊。不能因為我一個害了徐家上上下下三百多口人,張叔……”

徐子墨怆然道:“張叔,我做不到。”

他做不到。

十來天的不眠不休,他已渾渾噩噩多時。這一計驚雷将他驚醒,他仿佛一瞬間“醒”了過來。他強打起疲憊的身體,重新作出戰鬥姿态。他聽得見腦海裏血管嗡嗡嗡地爆響,他太累了。但是他必須站出來。

老管家嘆了口氣。

徐子墨也明白了那一聲嘆氣的意思。他怆然道:“都是我的錯。”

徐家,他自小驕傲的徐家。

生他養他的徐家。

他的一切的堅持的源泉。他一切的驕傲的所在。他将一生奉獻上的信仰。

沒了。

全沒了。

因為他……

“小少爺,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老管家勸他,“徐家已經這樣了。你要給徐家留條根啊。老爺的骨血,除了您可就只有流落在外的大少爺了。小少爺……”他悲不成聲了。

……

徐子墨沉默了許久,道:“讓我帶傾城走。”

老管家尚未來得及問傾城是誰,門外匆匆忙忙跑來一個滿身是血的丫鬟,驚恐得望着徐子墨:“元元元元帥,傾城小姐她,她,她拿着一個破碗,把自己的臉劃花了,然後割喉了。”

徐子墨搖搖往後一墜。

“人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救不回來了。”

徐子墨聽見腦袋裏啪——地一聲。

輕輕地。

像什麽東西斷掉了。

他喉間一甜,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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