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又是二月初十。

初春時節,齊嶺山腳依舊嚴寒。阿墨穿着厚厚的棉衣,被徐子青牽着手,往山上走。他另一只手上摟着兩個彩塑木偶,一個穿紅色衣服,一個穿着白色衣服。山路積雪很厚,一踩一滑,山路又陡峭,很不好走。

阿墨走不多久就累了:“哥哥,我累。”

徐子青回頭看他,無奈道:“再堅持一下就好了哦。我們必須在太陽下山前回來。不能在路上耽擱時間。”他在包袱裏掏了掏,翻出一節指兒長的雪白米兒糖,遞給阿墨:“餓了吧,拿着吃。”

阿墨一小口一小口抿起了糖。

徐子青又牽着他的手往山上走。

山腳已經入了春,斑斓的小花如星星般綻開,越往上走,地面顏色越稀落,最後只剩一片素白的凋零。

兩人又走了一個多時辰才停下。這裏是齊嶺山腰。終年積雪的地方,難得卻有一個小溫泉,一間小屋般大,咕嚕咕嚕冒着乳白色熱氣。溫泉邊呈圓環狀蔓延出綠意,滿開着紅紅黃黃的小花。噴泉邊有一個低矮竹屋,竹屋右面是一個山洞,洞口黑黢黢的。

徐子青先帶阿墨進了洞裏。

洞裏極冷。

一進洞,阿墨凍得縮起了脖子,哈出的熱氣幾乎都結了冰。他們又走了三十多步才停下。徐子青拿出一塊夜明珠照明,阿墨便看見正中有一塊方形大石臺,上面兩座冰棺并排躺着。夜明珠的光在清澈透亮的冰棺上折射出五彩斑斓的線條。

“阿墨,你來。”

哥哥在叫他。

他走了過去,棺材裏有人,是兩個很漂亮,漂亮到讓人挪不開眼的人,都閉着眼睛在睡覺,一動不動的。一個穿着大紅火狐貍的氅衣,滾着金線,亮閃閃的,一個穿着厚厚的素白棉襖,邊緣滾着白兔毛,衣裳上還有血跡。

好像小紅和小白。

他好像在哪裏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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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哪裏呢?

阿墨盯着那兩幅屍體,傻了似的望了許久,頭劇烈地疼痛起來,尖叫了一聲,往後退出好遠:“哥哥,我怕。我怕,我們走好不好。”徐子青來不及說話。阿墨便兩手捂着腦袋,啊啊啊地叫着,跑了出去。

他腦袋裏有很多人在說話,在走,在跑,在哭,在笑。無數個畫面和聲音扭在了一起。

恐怖的白色的雪。

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屍體。

巨大的裸露的土坑。

“找到了,三少爺四少爺在這裏!”“人挖出來了,他們在後面,埋得比較淺……”“還剩一口氣……”“救不回來了,只能這麽半死不活地睡着……”“也許是一年,也許是一輩子……”

“都是我的錯。”

他尖叫着,瘋狂地說着:“都是我的錯……”

“阿墨,阿墨……”是哥哥的聲音,他追出來了。阿墨尖叫着,哭着,被哥哥抱住了。“哥哥,哥哥,都是我的錯。”

他的嘴裏被塞進了一顆藥。

“不是你的錯。”是哥哥的聲音,安穩的,像玉一樣溫涼的聲音,“阿墨,一切都不是你的錯。”

“不是我的錯……”阿墨喃喃重複着,迷迷糊糊覺得困了。他張着嘴,打了個哈欠:“哥哥,我……”話未說完,他已經閉着眼睛睡着了。

醒來的時候,他在一個小竹床上。

他記得這裏,哥哥經常帶他來這裏。這裏還住着一個白胡子的老頭和一大屋的藥材。所以,這裏總是有一股草木藥材的味道。那個老頭好像姓顧。每次他來,那老頭都要給他紮針,可讨厭了。

他手裏空空的。

小白和小紅呢?

他立刻扭頭去找,上下左右地看。沒有了小紅和小白,他就好像丢了什麽一樣。最後在床頭發現了兩個并排睡着的木偶,他才松了口氣,把木偶緊緊抱在胸口,翻身下床,穿了鞋子,湊到窗口看院子裏。

哥哥和一個白胡子老頭面對面坐着說話。

“他還是那個樣子?”

“嗯。”

“他陡然見到子白和子赤的樣子,精神受刺激太大。這是心病,也只能心藥醫。我只能給你藥壓着,讓他暫時忘掉這些,或者輕松些。至于什麽時候能好,只能看他什麽時候才能走出來了。”

“我明白……”

“子赤和子白那邊,顧聖手還有什麽辦法嗎?”

“目前只有一個辦法,但是很風險很大……”

……

阿墨努努嘴。

他們又在說他聽不懂的話了。他跑過去,躲在哥哥後面,搖晃着徐子青的胳膊:“哥哥,我想走了。”

徐子青替他整了整睡皺的衣服:“乖,我們馬上就走了。”

那老頭又看他了。

阿墨把頭藏在徐子青的胳膊後面,不讓那老頭看。那個老頭的眼光好讨厭,好像在看什麽可憐的小貓小狗一樣看他,讓人渾身被蟲子咬般不舒服。他又搖晃着哥哥的手臂,哭鬧了起來:“哥哥,我想走了。”

每次他哭,哥哥就什麽都答應他。

他偷偷發現的。

哥哥肯定會答應的。

徐子青歉意一笑,又和顧聖手寒暄了幾句,就拉着阿墨的手,起身告辭了。阿墨緊緊攥着哥哥的手,跟着哥哥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了一眼。看那個黑乎乎的洞口,那兩個人一直躺在那裏,會孤單嗎?

他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再看了一眼。

“小墨?”

他扭頭,是哥哥在叫他:“我來了。”他最後回頭看了眼那洞口,就快走幾步跟上了哥哥,走了。

好像有什麽重要的東西弄丢了。

比小紅和小白還重要的東西。

是什麽呢?

這種感覺讓他很難過,一路都怏怏不樂。連哥哥拿出米兒糖哄他,他也沒興趣吃。走了半個多時辰後,他終于忍不住問哥哥:“哥哥,那裏住的兩個人是誰?我的心好疼,好難過。”

哥哥頓了一下。

他看向哥哥。

哥哥也看向他。哥哥的表情有些奇怪。他摸着他的頭發說:“小墨,你記住,他們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永遠永遠不要忘記他們。”

阿墨嗯了一聲。

最重要的人。

永遠永遠不能忘記的人。

哥哥又牽着他的手往山下走了。哥哥是個很溫和的人,都不喜歡說話,總是在笑,脾氣很好。不管別人怎麽對他說話,阿墨都沒有見過哥哥發脾氣。他總是清清淡淡的幾句話,就能讓人心悅誠服,小夥伴們都很怕他。

可是,他總覺得哥哥現在在難過。

是真的在難過。

又走了幾十步,他拉住了哥哥的手:“哥哥。”

“怎麽了?”徐子青道,“累了?”

阿墨将米兒糖遞給徐子青:“哥哥,你吃糖。吃了糖就開心了。”

徐子青愣了一下,才接過糖,慢慢地笑了一下,道:“小墨,謝謝,謝謝你。”

下山後,太陽已經快下山了。回家要路過一個市集。傍晚,市集還有零星幾家未走。徐子青牽着阿墨的手,去街上給他買了個糖葫蘆,又扛不住阿墨的嚷嚷,在賣連環畫的小攤上,給他挑了最新的幾本小人畫。

阿墨愛不釋手。

城門張貼告示處圍着一堆人。

幾十個人擠成了個圈,都探頭朝裏望着。中間讀書人不大的聲音傳了出來,周圍人都安靜地聽着他,似乎在念告示。“案犯徐子墨、通敵叛國、私通突厥、罪無可赦,賞銀萬兩,望緝拿歸案。”有一人插話道:“下面還有畫像呢。畫的可真仔細……”

“徐将軍不是北疆軍元帥嗎?怎麽成了叛國賊了?”

“徐将軍?嘿,這可是幾百年前的老黃歷了。朝廷早就下了海捕文書,要緝拿叛國賊徐子墨入案呢。”

“可徐将軍不是……”

“朝廷都下了文書了,還有什麽不是的……”

“叛國賊就是叛國賊。當初那齊嶺三萬北疆軍就是他一手送過去的。俺家大兒子就在裏邊。可憐俺三個兒子,死的就剩一個了。好容易指着大兒子養老的,就這麽沒了……這世道真不讓人活了。”

“呸,想起當初還給這叛國賊在廟裏燒過香就覺得惡心。”

“你沒聽說嗎。海捕文書一下來,當天那個廟就被推了,現在裏面連乞丐都不肯進去了,說嫌髒。”

……

阿墨聽得怔怔然。

“阿墨,走吧。”徐子青稱了一條五寸來長的大青魚,給小販給殺了,剃鱗,刮去內髒,另用黃紙包着,付了錢,順手又給阿墨買了一包米兒糖,左手拎着串魚嘴的草繩,右手牽着阿墨的手,溫聲道:“我們回家吧。”

阿墨咬着糖葫蘆走了。

走到一半,阿墨問道:“哥哥,那個徐子墨是誰啊。”

徐子青沉默了一會,說:“他是個将軍。”他補充道:“很好的将軍。”

“可是,既然他是很好的将軍,大家為什麽說他是叛國賊呢?”阿墨問道,“那些人說朝廷都說他是叛國賊了。為什麽哥哥還說他是很好的将軍呢?”

徐子青道:“因為他效忠的朝廷想讓他當叛國賊。”

阿墨苦着臉想了一會:“聽不懂。”

“聽不懂就算了。”徐子青摸着阿墨的頭,“晚上想吃什麽。”

“辣魚頭。”阿墨開心地道。

徐子青也笑了:“好,晚上給你做辣魚頭。”

晚飯,兄弟二人吃的是剁椒魚頭。白瓷青花的碗裝着,魚肉浸在紅油裏。阿墨吃的很盡興,眼淚鼻涕都出來了。他還不斷地給哥哥夾着魚肉:“哥哥,好吃,你也吃,你也吃。”

徐子赤每次都是笑笑,後來又把魚肉放回了阿墨碗裏。

阿墨發現後可生氣了。

他瞪着哥哥。

徐子青沒辦法,只好把魚肉又吃了。

吃過飯天就黑了。

徐子青給燒了熱水,給阿墨擦了手腳,洗了臉,便讓他上床睡覺了。阿墨洗腳的時候還興奮地玩水,洗完就困了。一沾枕頭就睡着了。

睡了沒多久,他做了個夢,夢見了他站陷在很深很深的雪裏,旁邊散落着很多白深深的骷顱頭,周圍有呼嘯的風,風裏有人凄慘的哭聲和笑聲,最後是兩個很悲傷很悲傷的聲音在叫:“二哥,我冷。”

“齊嶺的雪太厚了,我冷。”

越喊他腦袋越痛。

好像有什麽東西要脹開,爆掉了。

“啊……”他尖叫着醒了過來。

“沒事的,沒事的。阿墨別怕,只是個噩夢而已。"屋子小,徐子青就睡在他旁邊,現在也醒了。他忙下床,端了碗熱水進來,沖了藥,拿到阿墨嘴邊:“阿墨,來,喝點水,馬上就沒事了。”

阿墨驚恐地喘着氣:“哥哥,我夢見了好多人頭,還有人叫我‘二哥,我冷’”

徐子青輕輕拍着他的背:“沒事的,都是一個夢。”

“都是夢。”阿墨喃喃重複着,感受着背上不輕不重地撫摸,漸漸平靜下來,又被哄着喝了一碗藥,慢慢地困了,打着哈欠,不久又睡着了。不過,這一次他緊緊抱着小紅和小白。

這是他很重要的東西。

兄弟倆住在齊嶺山腳下一個小村落裏。村子裏只有幾十戶人,閉塞落後,幾乎與世隔絕。徐子青會認字,會讀書,就在村子裏辦了個小私塾,收很少的錢,教村裏的小孩子讀書認字,維持兩人的生計。

阿墨知道哥哥每天上午教村裏的小孩認字時不能打擾他們。所以,他會坐在教室的最後面看連環畫。

難得出了太陽,很暖和。

私塾裏來來回回讀着“人之初,性本善”“雲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稚嫩的童聲一遍又一遍,阿墨聽的頭暈,被窗戶裏曬進來的陽光照得很暖和,翻着連環畫,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等他醒來時,學生都走光了。

只有哥哥還在坐着寫字。

他揉了揉眼睛,跟着哥哥走了出去,坐在小板凳上吃飯。今天的午飯是昨天沒吃完的大青魚。

吃飯的時候,阿墨睡醒了,又開心了起來,滔滔不絕地和徐子青講着今天看的連環畫:“今天的連環畫裏面的人好厲害,一個人可以打十個人,還會耍槍……”他端着碗都忘了吃,只顧邊想邊講,趁機被徐子青塞了好幾口飯進去,咽下了,又繼續講,最後才羨慕地說道:“要是我會武功,能夠用槍就好了。”

他說完卻沒回應。

阿墨看了眼哥哥。

哥哥怎麽了。

他平時都會誇自己的。

他給哥哥夾了一片最嫩的魚肉:“哥哥,你不開心?”

徐子青笑了笑:“沒事。你繼續講。”

于是阿墨又興奮地講了起來:“哥哥,你不知道。連環畫裏的人是個會帶兵打仗的将軍。他全家都是将軍,為國效力,保衛北疆幾十年,還打跑了好多突厥人。那些百姓簡直把他當神一樣。太厲害了。”他興奮地搖着徐子青的手:“哥哥哥哥,我長大了以後,也要當将軍。”

哥哥又沒說話。

阿墨怯怯地問:“哥哥,你今天怎麽了?”

“沒事。”徐子青溫和一笑,道:“阿墨,你以前不是說,希望當一個普通的人,娶村頭的小花成親的嗎?”

“可是……”阿墨低下了頭,很委屈,“小花喜歡別人。她嫌我傻。她說她喜歡厲害一點的男人。”

阿墨聽出來了,好像哥哥不很喜歡他當将軍。他便立刻抛棄了那個夢想:“哥哥,我不當将軍了。你放心,我不會用槍,肯定當不了将軍的。”

徐子青笑了笑。

阿墨受到了鼓勵,又說:“而且當将軍也沒什麽好的。你看,哥哥那麽喜歡那個叫徐子墨的好将軍,還不是被他的朝廷抛棄了。現在被朝廷的人到處追,只能到處躲着藏着,還沒有普通人好呢。”

他讨好地搖着徐子青地手:“哥哥,我不當将軍了,再也不當将軍了。”

徐子青揉了揉他的頭發,夾了塊菜給他:“吃飯吧。”

阿墨又開心地吃起了飯。

剛才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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