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床幔裏頭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聞恕時不時擡頭看一眼,坐在小幾旁兀自添了一盞茶。

他大抵能想象出裏頭的人此刻的神色,約莫是下不去手。

以她打小學的規矩,這種事情,足以叫她面紅耳赤,難堪至極。

中間素心進來送過一碗藥,她還沒從床上下來。

男人食指一下一下叩在桌案上,耐心降到最低時,嘩啦一聲,床幔終于揭開。

付茗頌耳根通紅,擡頭看了他一眼,随即匆匆地下,手裏的藥盒仿佛燙手山芋,迅速放下,就着架上的一盆冷水洗淨了手。

十根手指頭,洗得幹幹淨淨。

她在梨木架旁來回徘徊,又停至床前,咬着唇,視線在地上掃了一圈,不知所措地看了那頭安靜喝茶的人一眼。

聞恕眉梢一提,“找什麽?”

茗頌走過去,猶豫地張了張口,聲音還略有些沙啞,“想換身衣裳,要去給太後敬茶。”

聞恕準确無誤的抓住了“太後”二字,不由一頓,好心提醒她:“該改口叫母後了。”

她臉色一白,像犯了什麽天大的錯誤似的,連連點頭,“是,臣妾記下了。”

聞恕倒沒要同她計較稱呼的問題,又提醒她,道:“現在已至亥時一刻,母後也歇下了,明日再去敬茶吧。”

這話猶如驚天雷,面前的人一雙杏眸忽然擡起,茗頌呼吸滞了一瞬,亥時一刻?

那她豈不是誤了時辰給太後敬茶?

這新媳進門,哪怕是在尋常人家也十分講究敬茶的規矩,何況是在宮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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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在付家,她就是晚半刻鐘給老太太問安,都要叫她黑着臉晾好一陣,又遑論現下她是誤了給太後請安?

聞恕掌心貼着藥碗,直至感覺涼了些,正要叫她坐下喝藥,伸手去拉她的手腕,卻發覺她手背涼得很。

他蹙眉,道:“很冷?去添件衣裳。”

他算是瞧出來,這人有多嬌弱,再叫風一吹,指不定病到幾時去。

付茗頌心下那根弦“噔”的一下斷裂,只覺得天都要塌了。

她忍不住酸了酸眸子,滿臉小心翼翼地試探道:“母後…可有說什麽?”

聞恕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說甚?”

茗頌猶豫地抿了抿唇,唇瓣輕動,更加謹慎地望着他。

男人雙眸一觑,頓時了然。

她是怕她這一病,未去永福宮敬茶,得罪了太後?

聞恕一句“你想多了”呼之欲出,可見她神色緊張,緊張之下還帶着些許慌張,忍不住又将話給咽了下去。

十五年在付家,她該就是這麽過來的。

處處謹慎,處處小心。

“母後今日來瞧過你,她沒生氣,明日你再去敬茶就是了,既已成婚,便不在乎這些禮數。”他破天荒得多說了兩句。

聞恕敢這麽說,并不是太後不尊禮法,恰恰相反,沈太後曾經是個再重規矩不過的人了。

這些年叫他這個親兒子氣得沒了脾氣,才成了如今這樣的好婆婆。

付茗頌一顆心輪回了肚子裏,下意識吞咽了一下。

當真是吓死了。

聞恕也不廢話,将人拉過來坐在腿上,遞上藥碗給她,“喝了。”

茗頌伸手接過,可神色卻十分不自然,十分的,僵硬。

雖說已行夫妻之禮,可她卻并未覺得與他關系有多親密,莫說坐大腿這種動作,就是牽個手,都叫她心下惶惶。

何況……

何況她渾身上下,只套了衣褲,裏頭空蕩蕩的,連亵褲都沒有,昨日不知道叫他扔到哪裏去了……

是以,腿上的人難受地挪動了下位置…

聞恕眉頭一蹙,虛虛扶在她腰上的手催促地捏了捏她腰間的嫩肉,“別亂動,喝藥。”

茗頌一駭,忙仰頭将藥汁喝下,一口都不帶停的,全然不懼苦味。

饒是如此,在她喝完藥後,聞恕還是塞了一塊方糖給她。

姑娘身子一頓,許是頭一回喝完藥有人給她喂糖,又驚又恐地偷偷瞥了他一眼。

随即,聞恕拍了拍她的腰,是要她起來的意思。

又過片刻,宮女送來嶄新幹淨的亵衣亵褲,還有牙白色寝衣。

須臾,付茗頌在這張龍床上躺下時,才發覺有哪裏不對。

許是喝了藥的緣故,她眼皮沉沉,昏昏欲睡,正當思緒快飄散,忽的睜開眼。

新婚頭夜宿景陽宮沒錯,可第二日,應回皇後的昭陽宮的。

帝後大婚,普天同慶,宮裏仍舊張燈結彩,處處挂紅。

深宮許久未有這樣大的喜事,難得喜慶。

一般都言“新人笑,舊人哭”,可這皇宮裏頭,卻沒人能稱上一句“舊人”的。

正因皇上未曾偏寵過誰,連爾虞我詐的手段都實在少見。

美人無數,無動于衷。

貴人們默契地将此歸結于那幅衆口流傳的畫,有的當皇上情深義重,有的,則當是那和光大師給皇上下降頭了。

總而言之,誰都得不到聖寵,倒也公平。

又加之曾有不知好歹的妃嫔意圖近身,卻全都落的個凄涼下場,久而久之,沒人再敢起這個心思。

可如今,立後頭一夜,景陽宮一夜叫了三次水的事兒傳開,原本沉寂的後宮,忽然心浮氣躁起來。

她們這才知道,皇上也并非誰也不碰,并非不可近身之人。

長夜難明,閣樓上飛來一只信鴿。

立在雕欄旁的女子一動不動,宮女見狀,只好親自拆了信。

“娘娘,二公子來信,說是…”宮女蹙眉,頓了頓,“他前幾日遞了折子上去,未有回應。”

這意思便是,想叫她到皇上面前點兩句。

魏時薇煩躁地撇開眼,這種事情都不知是第幾次了,魏時均還真當她有幾分本事,皇上不願搭理他的折子,她豈能喚得動?

思此,她擡眼往景陽宮的方向看去,“你說,皇後究竟有何本事,竟能做到如此?”

宮女嘆氣,回頭将信紙條丢進燭火中,燃盡。

辰時,鳥鳴四起。

沈太後喝了新媳敬的茶,一臉溫和将人扶起,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身子大好了?”

付茗頌點點頭,稍一思索準備好的腹稿,輕聲道:“昨日沒能來給母後敬茶,是臣妾壞了規矩,望母後恕罪。”

沈太後一笑,眼神瞥向氣定神閑坐在一旁品茶的罪魁禍首,拍了拍她手背,“與你無關。”

聞恕眉頭輕提,唇角劃過一絲笑。

按例,沈太後備了贈新媳的禮,一番賞賜,一番謝恩,又是一炷香的時辰過去。

緊接着,沈太後給許姑姑使了個眼色,許姑姑立即帶了個嬷嬷上前來。

約莫五十上下的年紀,在主子面前腰板都挺的這樣直,付茗頌不由多看了一眼,應當不是一般的宮人。

聞恕見此,便明白太後用意了。

還未等沈太後先開口,他便皺眉打斷,“朕已安排了人在昭陽宮伺候,無須母後費心了。”

沈太後便知他會這般說,挑眉道:“哀家挑的孫嬷嬷可不是伺候起居的,皇後年紀小,未經事,這宮中庶務總要一點點開始學,孫嬷嬷自哀家當皇後那會兒便陪着了,有她在身邊,皇後總歸能學得更快,待到那時,哀家也好歸還鳳印。”

提到鳳印,付茗頌臉色也不由認真起來。

見聞恕還要再拒,沈太後哼了哼聲,提壺倒了盞花茶,慢條斯理道:“哀家掌管後宮數十年,這點,皇上的人便比不得。”

母子二人四目相對,誰都不讓誰。

這情形,永福宮的人見得多,倒不當回事兒,太後和皇上常有争執,但總歸有人先服軟。

有時是太後,有時,皇上也得退一步。

可茗頌沒見過這陣仗,被兩道視線夾在中間,一動不敢動。

須臾,無人開口,殿內氣氛一滞。

“要不就……”她忽然開口,引得左右二人皆看過來。

小姑娘吓得又閉上嘴,端端坐好身子,目光不知放哪兒好,索性看向孫嬷嬷,一本正經道:“臣妾瞧着,孫嬷嬷挺好,合眼緣,我挺喜歡的。”

左側的一道目光緊緊落在她臉上,付茗頌有意躲開,偏了偏頭,“謝過母後。”

沈太後一愣,旋即嘴角上揚,拿起茗頌扣在腹前的小手,“哀家就知道,你是個好孩子,懂分寸,明事理。”

說罷,沈太後往她身後睨了一眼,“既如此,便讓孫嬷嬷帶你到內室拿歷年記載的典錄,先從六局二十四司瞧起,東西二宮庶務,多經由此。”

付茗頌一看便知太後有話要同皇上單獨說,想也不想便點頭應下,起身随孫嬷嬷往內室去。

眼瞧她身影走遠,沈太後微微一嘆,“皇上立的皇後,倒是個十分乖巧的。”

聞恕往內室瞧了眼,“她慣不會拒絕人。”

“怎麽,皇上覺得哀家欺負她了?”

“兒臣不敢,只昭陽宮的人都已安置好,大可不必将孫嬷嬷放在她身前。”

沈太後側目瞧他,撐着身子緩緩起身,給籠子裏那吱吱叫的鳥兒扔了幾顆花生米,語氣悠長,“讓你的人教她,皇上舍得教?孫嬷嬷雖嚴,可嚴師出高徒,哀家能将她當兒媳疼,可哀家,難不成還能替她掌管一輩子後宮?”

聞恕垂眸,他自然知道太後所言不錯,否則方才,便也不會退那一步。

“這皇後,不僅是你的皇後,還是大楚的皇後,那麽多雙眼睛盯着,不可出差錯,你就是心疼,也只能瞧着。否則你當初便不該立她為後,擡個妃位進來放在身邊疼着不就成了?”

半響,他抿了抿唇,“母後說的是。”

豔陽高照,宮女撐傘在一旁。

聞恕見孫嬷嬷随在身後,手裏抱着比他禦書房的折子還高的典錄,大抵能想到後頭幾月她得吃多少苦。

驀地,他冷冰冰彎起唇角,“朕今日可是幫過你,是你自個兒要逞強的。”

茗頌腳步一滞,以為他是生氣了,聞言低下頭,也不敢說話。

走出好幾十步,才又仰起臉同他道了個謝。

那叫個生分。

聞恕叫她這樣無意堵了一下,臉色更難看了。

作者有話要說:

茗頌每天:

“臣妾不敢”

“皇上恕罪”

“謝皇上”

皇上日常被氣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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