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講給你聽

周末,呂廷昕習慣一個人跑步, 繞着操場, 不跑到用盡最後一點力氣不會停下。

今天, 一如往常。

第十三次經過看臺時, 呂廷昕的步子慢慢停了下來。

她站在跑道上, 呼吸急促,目光幽深。

牆的那頭到底有什麽?為什麽葉以疏每天都會在固定的時間跑來操場?為什麽每次都是站在那個位置?為什麽沒輪到她出校, 她依然可以光明正大的走出去?

還有那個叫聲......

鬼使神差,呂廷昕走了上去。

牆後, 葉母陪着葉以疏和何似玩鬧的一幕證實了呂廷昕心裏模棱兩可的猜測——原來, 他們這批新生裏真的有人頭頂光環。

命運還真是不公,給了葉以疏無人能及的腦子, 偏偏還要錦上添花,給她人人羨慕的家世。

嫉妒來得兇猛,呂廷昕收不住表情, 眼裏的寒光被何似看了個正着。

這個眼神,何似似曾相識。

很可怕。

恐懼并沒讓何似退縮, 她快速跑到葉以疏身邊, 奮力拉着她往回走。

葉以疏不明所以,“不想玩了?”

何似不說話, 抓着葉以疏的力氣加重。

葉以疏直覺不對,回握住何似的手腕勒令她停下,“阿似,怎麽了?怎麽突然不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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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似不吭聲, 低着頭,不讓葉以疏看見自己臉上的懼意。

葉以疏知道何似不會無緣無故在她面前發脾氣,耐着性子追問,“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何似搖頭。

随後跟過來的葉母蹲在何似身邊,看着她閃躲的目光旁敲側擊,“阿似是不是看到不喜歡的東西了?告訴阿姨,阿姨幫你打它。”

聽到葉母的話,何似立刻抱緊葉以疏的脖子,游移不定的視線偶爾掠過看臺。

葉母站起來,轉過身,如炬的目光看向看臺。

看臺上空無一人。

那頭的呂廷昕正在重複之前的行為——跑步。

這次晨跑,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堅持得久。

————————

對于何似的異常反應,葉母和葉以疏絞盡腦汁依然沒猜明白,好在回家以後她的表現還算正常,兩人這才安心陪她在家裏呆着。

不出門恰好方便正在準備期末考的葉以疏複習功課,還剩下三科,熬過去她就有一等獎學金可以拿。

過完年,很快就是何似的生日,她需要多準備一點錢給何似買禮物。

何似是個耐不住寂寞的人,看葉以疏幹什麽都眼紅,一見她寫字,何似也寶貝地拿了自己的漢字本蹭在她旁邊寫寫畫畫。

小本子上的筆跡依舊稚嫩,但‘小葉子’三個字已經熟練的不需要任何思考。

兩人不吵不鬧地待在房間裏學習,時間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過得快。

葉以疏有午休的習慣,适當休息能讓她下午的精神更加集中,但礙于一道難解的題,葉以疏今天沒回床上,解完題以後直接趴在桌面小憩。

何似正直貓嫌狗厭的年紀,想睡的時候雷打不動,不想睡的時候誰說不聽。

這會兒,精力旺盛的何似跟着葉母消完食後興沖沖地跑來樓上找葉以疏。

門沒關,何似一進去就看到了枕着胳膊熟睡的葉以疏。

何似脫了鞋子,輕手輕腳的走過去,爬上旁邊的凳子,跪在上面一動不動地盯着葉以疏看。

何似還不知道怎麽誇人一個人長得好看,腦子裏翻來覆去就那兩個字——喜歡。

她特別特別喜歡這個姐姐,喜歡得想和她一直一直在一起。

“咳。”突如其來的劇烈咳嗽讓葉以疏不适地皺眉。

何似只是看着就覺得自己的小心髒感同身受,圓嘟嘟的臉頓時擰巴成一團。

等咳嗽帶來不适過去,葉以疏重新安睡,一旁何似卻沒有安心。

何似緊張的目光在卧室裏掃了一圈,最後停在自己專用的小毯子上。

阿姨說她的小毯子香香的,還很暖和,姐姐蓋上肯定就不會難受了。

這麽一想,何似馬上從凳子上爬下來,跑過去床邊抱來毯子,再哼哧哼哧地放到比她高出許多的桌子,然後手腳并用爬上凳子,站在上面把毯子蓋在了葉以疏身上。

大概是真的暖和,毯子蓋在身上的瞬間,葉以疏用側臉在上面蹭了蹭,不僅沒有要醒來的跡象,反而睡得更沉。

現在的時間,早已經超過了她往常的生物鐘。

何似覺得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站在椅子上眯起眼睛傻樂不停。

興奮累了,何似坐下來,趴在葉以疏旁邊慢慢睡了過去。

這一覺,葉以疏睡得天昏地暗,像是把過去一周的辛苦全都補了回來。

醒來,夕陽漸斜,晚霞染紅了半邊天空,窗外孤單的枯枝看着屋裏熟睡的兩人,無端生出幾分熱情,惹人遐想。

葉以疏動動酸疼的身體坐起來,毯子順着她消瘦的脊背滑落。

睡得太久,葉以疏的反應有些遲鈍,低頭看了很久才認出來那是什麽,心頓時有被融化的感覺。

側目,何似果然也在。

何似腦袋上扣着家居服的帽子,上面有長長軟軟的兔耳朵,随着何似的呼吸上下起伏。

桌子很高,何似很小,勉強趴在桌上睡覺的她有種莫名的喜感,仔細一看,更多的是惹人憐愛的純真。

這個小朋友,連睡覺都比一般人認真。

葉以疏趴下來,提着耳朵拉高帽子,何似的臉慢慢露了出來。

怎麽有人的睫毛會這麽長,這麽密?眨眼的時候不會累嗎?

呵,美對愛面子的何似來說應該不會成為負擔。

不知道夢見了什麽,何似打了大大的哆嗦,身體不住蜷縮。

怕何似摔下去,葉以疏急忙坐起來将何似抱進懷裏。

何似粘人,天生如此。

以前的對象是父母和爺爺,現在是葉以疏,一靠近她懷裏,何似馬上熟練地抓着她的衣服,尋到那個最能讓她安心的位置睡了過去。

葉以疏望着何似,淨水無波的眼底被暖風吹亂。

這天下午和晚上,葉以疏沒有複習功課,帶着何似在卧室玩到了大半夜。

離校太久容易惹人非議,葉以疏周末一早就要跟石醫生回學校,今晚的陪伴是她賠給何似的。

不知道明天何似聽到她要走的消息會是什麽反應?

應該會很舍不得吧。

伴随着疑問,第二天悄然來臨。

早飯過後,石醫生來接葉以疏,在她還糾結于怎麽和何似解釋的時候,何似已經替她收拾好了笨重的書包。

一樓,葉家三人和石醫生一動不動地望着何似,她正抱着比自己輕不了多少的書包從樓梯上一步一步往下挪。

因為太過出乎意料,或者說是感動,是心疼,竟然沒一個人想到要去幫她,一直到何似走到葉以疏面前,将書包往腳邊一扔,喘着粗氣用袖子抹了把沒有汗水的額頭,幾人才猛然驚醒。

後怕兇猛而至。

樓梯那麽高,何似又看不到腳下的路,萬一踩空或者滑到,後果不堪設想。

葉以疏心跳快得難受,蹲下去的時候幾乎穩不住身體,要不是何似及時抱住她的脖子,她恐怕會當着所有人的面跌坐在地上。

“啊.......”從何似軟軟的音色裏葉以疏聽出了安慰,還有理解。

何似超出年紀的表現太難得,葉以疏心有縱然萬般滋味,現在也說不出口,只能回抱住何似,将她緊緊按在懷裏。

石醫生摘下眼鏡,揉揉眼睛,感慨,“就隔了一堵牆,我怎麽有種生離死別的感覺?”

葉父望着兩個人,無聲地笑,“誰說不是,這小丫頭明明沒經歷過生活,卻好像早就把生活看透了,每做一件事都能讓人當成一輩子來記。”

葉父随意地一句笑話,驚醒了一直沒關注到這一點的葉以疏。

葉以疏一直覺得何似孩子氣的外表下有遠超于同齡人的成熟,她始終把這種感覺歸咎于懂事和她父母良好的家教,現在看來,‘害怕’可能才是更好的解釋。

何似害怕很多東西。

害怕失去,害怕一個人,害怕被丢下,害怕等的人一去不回。

所以,她懂怎麽讨好人,懂怎麽心疼人,還懂怎麽讓人心疼......

“阿似,你別這樣。”葉以疏說,像是不願意接受別人強加在她身上的責任一樣,聲音裏帶着不易察覺的委屈。

何似聽不懂,旁邊三個年逾不惑的人心明如鏡。

葉以疏的委屈啊,不過只是源于心疼。

不忍心她們繼續把小小的分別搞得這麽傷感,葉母彎腰拍拍葉以疏的肩膀說道,“別這樣,考完試就放假了,只是分開三天。”

葉以疏嗓子酸疼,動了動嘴,只能發出一個簡單的音節,“嗯。”

葉以疏放開何似。

她臉上燦如夏花的笑容沒有絲毫異樣,葉以疏卻看得心如針紮。

何似的那些行為越是不經意越能說明她心底深處的害怕有多深刻,如果有一天,它們變成本能,那何似還怎麽過簡單的生活?

“阿似,三天,再等姐姐三天,考完試姐姐馬上回來找你。”葉以疏發誓似的承諾。

何似笑眯眯地點頭。

“這次不許在門口等我。”

何似噘嘴,不想答應。

葉以疏摸摸她的腦袋,“你要在門裏,我等着你幫我開門,接我回家。”

“......”何似一時沒聽懂。

思考了一會兒,純粹的笑容自眉眼暈開。

“啊!”我在門裏,接你回家啊。

————————

後面三天,葉以疏一邊要顧及考試,一邊對何似放心不下,時間過得異常緩慢。

好不容易聽到‘考試時間結束’,葉以疏立刻交了試卷往出跑。

剛到樓梯口,呂廷昕叫住了葉以疏。

“有什麽事?”葉以疏不耐地問。

呂廷昕靠着牆,兩手随意插在褲兜裏,“今晚聚餐,你不知道?”

“聚餐?”葉以疏斂眸,“什麽聚餐?我不知道。”

呂廷昕不經意地嗤了一聲,随即聲音如常,“你還真是一心只讀聖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這事兒是上周就定下來的,考試結束當天在1號餐廳聚餐。”

“能不能請假?”葉以疏問。

呂廷昕平靜如常的态度走偏,言辭逐漸刻薄,“葉以疏,你是真不合群,還是不屑和我們這些人待在一起?不過就是吃頓飯,又不是讓你跟我做朋友,你至于這麽避如蛇蠍嗎?”

呂廷昕的尖銳讓葉以疏的着急冷卻。

葉以疏沉下臉,聲音冷淡,“我說過不要胡亂揣測別人的心思,你這種行為很讨厭。”

“可你現在的做法不得不讓我這麽猜測?你難道就沒聽到別人對你的議論?”

葉以疏喉頭聳動,心裏大概猜到了一點,“什麽議論?”

呂廷昕沒有添油加醋,照常把大家對葉以疏時常利用特權在周末出校的事情描述了一遍,随後說道,“就算有人知道你離校是石教授那邊需要,不是出于自願,可也免不了有人因為嫉妒扭曲事實。

你從一出現就太搶眼,憑着一個人的能力孤立了所有人,大家當面對你客氣,不代表私下接受。

葉以疏,你必須學會和不喜歡的人相處,這是大學,形形色色的人聚集在一起形成的小社會,特立獨行只會讓你被越來越小的圈子圈死。

說句不好聽的,萬一哪天出事,你這種人不會得到任何人的幫助,大家巴不得一次性将你踩得翻不了身。

這就是屬于成功者的驕傲和悲哀,你高高在上時,所有人對你容忍,你一旦跌入泥潭,所有人都會落井下石。”

呂廷昕不帶感情的話讓葉以疏準備了一肚子的反駁被咽了回去。

葉以疏直直站着,腦子很空,很茫然。

因為太過平順,她從來就不需要和誰合作,更不需要誰的幫助。

呂廷昕說的這些事,她沒有仔細考慮過。

憑着本能,葉以疏回應,“我沒做什麽讓大家為難的事。”

“你還是沒明白我的意思。”呂廷昕換了個姿勢,臉上淨是對現實的不屑,“你太喜歡獨來獨往了,獨來獨往的人沒有瑣碎的事情做屏障,最容易成為有心人默默關注的對象。大學裏已經有了利益牽扯,在這裏沒人維護你,你做得再好也會有人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挑刺,何況你根本就沒有為同學之間的關系做過什麽,沒有任何維系的東西誰會珍惜?你太天真了。”

“......”

“這個社會最不缺的就是看熱鬧的人。有人良心還在,只是在你落魄的時候作壁上觀,有人天生犯賤,最喜歡在你落難的時候雪上加霜。葉以疏,別說什麽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成年人的世界只有優勝略汰,适者生存,為了得到想要的東西,人心可以狠過任何東西。”

在呂廷昕對現實赤|裸的剖析裏,葉以疏垂在身側的手慢慢收緊,一向平靜的表情出現了裂縫。

“我去。”

簡單兩個字,是葉以疏生平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對現實妥協。

這不是第一次。

往後,她因為妥協欣喜若狂,也因為妥協痛不欲生。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遇見何似也是葉以疏對她的妥協。

那雙眼睛裏的渴求太多,她忽視不了。

最難熬的日子裏,葉以疏問過自己,如果她一開始就沒有對何似妥協,那她的人生會是怎麽樣?

沒人告訴葉以疏答案,她只能在醉酒後用一句話評價自己沒有何似的後半生——好看的皮囊殘留人間,懂愛的靈魂随土安葬。

有些事,哪怕一開始就知道結果不會如意,人還是會義無反顧地去做,只因為他們的心是熱的,情是暖的。

活過,就應該經歷。

聽到葉以疏的回答,呂廷昕繃緊的情緒陡然松弛,脫力的身體像是剛剛結束一場艱難的大戰一樣靠在牆壁。

适應幾秒後,呂廷昕站直,神态如常,“先回宿舍吧,吃飯時間在7點,還有兩個小時。”

葉以疏搖搖頭,語氣生硬,“不了,我還有其他事。”

說完徑直離開。

呂廷昕遲疑幾秒,悄悄跟上。

同呂廷昕猜想的一樣,葉以疏又來了研究生,還是四樓,還是拐角那個辦公室。

安靜的走廊裏,葉以疏急促的敲門聲格外突兀。

久久得不到回應,葉以疏心急如焚。

已經答應過何似的事中途反悔,這對小孩子的成長來說絕對致命,可是呂廷昕說的那些話......

葉以疏矛盾。

又敲了一會兒門,依然沒有回應。

葉以疏拿出紙筆寫了張紙條,從門下面塞了進去。

葉母現在在會議室做項目結題答辯,不論早晚肯定要回辦公室,只要她看到紙條,回去幫自己跟何似解釋清楚,她就不算食言,何似.....何似會理解的。

怕被人發現,留完紙條後,葉以疏穿過連通另外一棟樓的走廊,從其他學院的研究生樓離開。

走廊裏重新安靜下來的時候,呂廷昕走到了葉母辦公室門前,門縫裏的紙條還有小小一角留在外面。

呂廷昕蹲下,用筆尖将它撥了出來。

【媽,今晚班裏聚餐不可以缺席,我明天一早才能回去,你幫我跟阿似解釋一下,讓她不要等我,也不能生氣】。

不長的一段話,呂廷昕讀了足足三分鐘有餘。

對着紙條裏的人名,呂廷昕默念,“阿似?那個總讓你找理由離開學校的小孩兒?”

“如果,她就是要跟你生氣呢?”

“......”

平整的紙條慢慢被揉皺,撕碎,最後扔進廁所随污水一起沖走。

葉以疏到底還是對何似食言了。

沒人預料到這一次有預謀的食言會讓何似受多大的傷害,也沒人預料到葉以疏會因此失去什麽。

知情者知因不知果,即便後來知道因果也不過是一瞬間的後悔,随後一笑而過。

不知情的葉以疏,後悔了整整十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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