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笑世上執着之人
蘇州是莫言的老家,可是莫言在那裏已經沒有一個親人了,這一點他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的了。徐子墨再一次撥莫言的手機,還是一如既往的關機提示音。莫言坐在火車上,看着風景一幕幕往後倒退,遠去的好像是曾經的生命一樣,她的腦海裏一遍遍都是父親那種視死如歸的安詳,徐子墨柔情似水地看着韓夢溪為他戴圍巾的滿足,可自己竟然沒有任何立場去埋怨誰。對于父親來說,媽媽的等待讓他心如刀割,而徐子墨,自己等待的回來了,自己不該祝福他麽?莫言擡起手中的手機,看了看,又看了看,一揚手,扔到了窗外。在這樣一個信息時代,所有的牽連便是一串串的號碼,當你選擇抛棄這些號碼的時候,便可以斬斷與過往的聯系了嗎?
桑伯伯還是和以往一樣等在門口,望眼欲穿地看着來的路,看到這個身影,莫言心裏已是滿滿的溫暖。她有種罪惡感,為何要去依戀自己的生身父親?二十年來,眼前這個男人給自己的難道不比莫先生多麽?出生的時候,是他的一雙手從護士手中接過了她,是他給她換下第一塊尿布,是他喂了她第一口牛奶,是他牽着她的手教她學會走路,是他把她第一次送進了幼兒園;是他,在小朋友欺負她是沒有爸爸的野孩子的時候,擋在她的身前用自豪的神情說“言言的爸爸是個軍人,是最了不起的爸爸”;是他手把手地教她功夫,把桑家傳男不傳女,傳裏不傳外的功夫教會了她,是她興奮地把大學錄取通知書送到她的面前,比所有人都高興地說“我們言言是最聰明的孩子”,也是他在媽媽去世後站在她的身邊,和她一起悲傷。他說“我把你當作我的女兒一樣,但是你不能喊我爸爸,你有自己的爸爸。”
可是今天,她想告訴他,在這個世上最疼她的人只有他,所有人都選擇抛棄她的時候,是他說“言言,要過年了。”你怎麽還不回來?
只是她還沒有來得及說出口,眼前的人蒼老得她認不出來了,瘦骨嶙峋,臉色蒼白如紙,哪裏還是那個身形魁梧,一拳可以打死一頭牛的桑伯伯?一路上堅強得不可思議的莫言,淚水一下子就出來了。
“言言,怎麽了?”沈含笑生完莫言後,身子就沒有好過,桑懷可以說是一手把莫言帶大的,從未見她如此失态過。
莫言搖了搖頭,只擡起淚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桑懷,道:“桑伯伯,您都病成這樣了,怎麽就不告訴我?”語氣中是責備,也是自責。
桑懷以為莫言知道了他的病情,一個月前他在醫院确診時,莫少鋒就打電話過來問過他的詳細情況,并要求他去京都治療,想必是莫少鋒把他的病情告訴了她,所以才在電話裏哭得那麽傷心呢。
“傻孩子,伯伯沒事,也很乖,每天都聽醫生的話,所以啊,一定會好好的。”本來是住在醫院的,因為莫言要回來,就出院了。
莫言沒有問是什麽病,她知道就算問了,桑伯伯也不會說實話,便點點頭,道:“醫生不同意您出來,您怎麽就不聽話呢?伯伯騙言言的吧?”
“這孩子!”桑伯伯失笑道,“總不能讓伯伯連過年都在醫院吧?伯伯答應你,等你過完寒假,伯伯就回醫院,好不好?”
“不行,現在就回去,我送您回去!”莫言霸道地說,推着他往外走。
“好,好,先吃飯,吃完飯再回去。”桑懷笑着,在他的眼裏,莫言永遠都是長不大的小女孩,是那個在他膝頭撒嬌,在他背上做夢流口水的小女孩子。
莫言看着滿桌子的菜,鼻頭酸澀,低着頭,扒着碗裏的飯菜,強忍着不讓淚水流出來。她不敢去猜測桑懷的病到底是怎樣的,她只知道自己是沒有勇氣知道的,從此後還有誰會在家的這一頭為她煮上一桌子的飯菜,倚着門框望着自己回來的路呢?
莫言收好碗筷,攔了輛車載着兩人去了醫院,病房還保留着,是這醫院裏最好的病房了,看着這住了不止一天兩天的病房,莫言的心更沉了,自己到底忽略了什麽?莫言放下手中的行李,把病房裏換下來的衣物送到衛生間,又将廚房裏的碗筷清洗幹淨,打了熱水來,要幫桑伯伯擦洗。
“伯伯自己來,你也累了吧?就先回去,這裏哪能住人啊?”桑懷哪裏舍得自己養大的小公主遭這罪呢?
“我說老桑啊,哪能這樣慣孩子,你在這裏住了一個多月,你這閨女都沒回來看你一眼,現在回來了,你就讓她多伺候你,以後就沒機會了。”門被推開,進來的是查房的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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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懷一臉苦笑,莫言低着頭,滿心裏都是愧疚,是的,自己該死,竟然不知道伯伯都住了一個多月的院了,病成了這樣,連是什麽病都不知道。
“明天的化療安排在什麽時候?”醫生的話讓莫言打了個寒噤。
“化療?”莫言瞪大了眼睛,盯着醫生看。
許是她的目光太過驚悚,這醫生有些惱怒了,正要出口,桑懷一臉祈求地看着醫生,七尺大漢眼巴巴的祈求讓醫生軟了心腸,嘆息一聲道:“好好陪陪你爸爸,唉,以後就後悔啰!”
醫生說完就出去了,莫言将毛巾遞給桑伯伯,自己走了出去,帶上了門。查房的醫生在隔壁,莫言等了幾分鐘,那人出來了,看到等在門口的莫言,驚詫了一下,問:“有事嗎?”
“我爸爸,他,他到底是什麽病?”說出那兩個字時,莫言一點別扭都沒有,或許是莫言的冷靜,冷靜中眼中閃亮的液體打動了醫生,這醫生竟然沒有再責備,吐出的兩個字,卻讓莫言魂飛魄散了。
“肝癌。”
莫言不知道在雪地裏坐了多久,她把所有的路都想了一遍,天已經黑沉沉的了,江南的冬天有些濕冷,卻是莫言習慣了的那種冷。風很大,沒有下雪,昏暗的路燈泛着黃色的光芒,暗淡了人的心情。莫言再次折回去找那個醫生。
“這種病癌細胞擴散得很快,轉到哪裏去都沒用,大羅神仙下凡或許還有點作用。”
“發現得早,早活些時間,發現得晚,就像現在這樣,也不過幾個月光景了,你有這個心,不如好好陪陪他吧!”
特種部隊駐地上,操練的場面非常火熱。韓夢溪拿着文件站在徐子墨辦公室的門口,聽到裏面的一問一答:
“還是沒有消息?”
“聽說她打電話回學校申請了半年的休學。”
“什麽情況?”徐子墨炸毛了。
“不知道,是蘇州的公用電話,查不出來。”
“那就安排人去蘇州,掘地三尺也要給我把人找出來。”
韓夢溪慢慢地退了出來,轉個身往外走,心裏不斷湧出的酸意差點淹沒了她的理智。徐子墨,你就這樣把她放在心上,就算她不在乎你,不要你,你也還是放不下她?要是她也像我一樣走了,你還會這樣麽?
明明知道桑伯伯是會這樣一天天如草木一樣地凋零,可看在莫言的眼裏,卻是不可接受的疼痛。莫言決絕地為他轉了院,不惜花重金住進了上海最好的肝病醫院,可是,就如同那醫生所說,不過是多挨幾天罷了。即便這幾天需要用萬金來購買,對莫言來說也是一種溫暖,這塵世間有人陪着自己的溫暖,還有人在乎自己的溫暖。
“言言,伯伯想回家去!”雖然人瘦得已經脫了形,但一大早起來,桑懷的精神好了一些。
莫言怔愣了一下,眼中泛起濕意,伸手抓過桑懷的手,不知道該如何拒絕。
“言言,你瘦了!”桑懷擡起手,輕輕撫摸在莫言的臉上,半年來,這孩子只怕比自己這個病號還要瘦了。“伯伯沒有白疼你一場,你看看隔壁的那位大爺,養了三個兒子,都是非富即貴的人,可臨了,卻沒有一個守在病床上。伯伯有你,真是有福氣啊!認識咱們的醫生護士還有病友不都這樣說嗎?你說,伯伯這一生,還有何求呢?”
莫言別開臉,淚水如決堤的黃河水一樣,一句話都不知道如何說。
“伯伯想回去,想家了,帶伯伯回家去,好不好?”桑懷摸摸莫言的頭,心裏除了不舍,還是不舍,不舍的也只有眼前的孩子。
回來之後的日子,過得很平靜祥和,莫言每天攙着他去散步,去得最多的地方卻是旁邊的寺廟,莫言有些不解。桑懷指着彌勒佛的法相對莫言道:“言言,知不知道為什麽每一座寺廟,迎門的第一尊佛像都是彌勒佛嗎?”
莫言搖搖頭。
“因為他總是在笑,笑世人。”
“有什麽好笑的?”莫言嘟起嘴,想到自己也是世人之一,也是他笑的對象,就有些不服氣。
“他在笑世人太執着于一場夢。”
------題外話------
言言,轉身便是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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