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一晃眼，到小年了。

陳家送來了拜年禮。

五六匹騾車駝得滿滿當當，果品點心、布匹綢緞、首飾古玩，備得十分齊全。

“你祖母身體可康泰？”

高氏着一生墨綠繡延年仙鶴絨衣，頭戴金累絲福壽簪，額勒繡福抹額，此刻臉上褶子擠到一處，笑容滿面，溫和地看着下首坐着的一個着銀勾絲暗竹紋直裰的青年。

那青年坐得端正筆直，一板一眼地回道：“祖母一切都好，勞老太太挂念。”

高氏笑容更加深了，“我平日都清閑，你祖母卻是個大忙人，都沒能好好坐在一塊說道說道。”

陳修臨臉上挂着得體的笑，道：“祖母年紀大了，中饋都由我母親掌管，平日最喜歡有人一道說話。老太太若是無事，還請多去府上做客。”

高氏聽着這話很高興。她說陳老太太忙不過客氣罷了，只不過陳老太太是有浩命在身，曹家即使和陳家定了兒女親事，她也無法與陳老太太平起平坐，更別說時常過去陪她說話了。

“你是有大學問的，偏生平日也忙，不然能過來教導我那些不成器的孫兒幾句，也能讓他們受益無窮。”

陳修臨求之不得，忙道：“老太太太誇獎我了，我肚中也就二兩墨水，不過若是兄弟們不嫌棄，能一道探究學問自是極好的。”

高氏更加高興了，當即拍板下來。

“那以後你可要常來，也不求他們像你奪得探花，能有個功名在身就是光宗耀祖了。”

高氏看着底下神色穩重的陳修臨，暗自嘆了一口氣。曹家子弟若得這麽一個出色的，還愁不能給她也掙個浩命回來嗎？

“素姐兒那邊也不知在忙什麽，”她主動提起，“你們也好久沒見面了吧？素姐兒前面好像在給你做鞋子，也不知做好了沒。忍冬，你去請四姑娘到花廳。”

陳修臨聽到這話，心下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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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不必親自過來，過來就是想見曹見素一面。上次匆忙，沒能和她說上話。

陳修臨被請至花廳。

落了座，丫鬟上了茶後就離去了。

陳修臨無心喝茶，他本來是個沉穩的性子，想到一會兒就能見到她，內心竟浮起急躁來，恨不得馬上就能見到。

可等到一杯茶涼透，也沒見到曹見素的身影。

丫鬟換過了一杯熱茶。

她知道他來，一定是在對鏡貼花黃，要好生打扮一番才肯過來呢。陳修臨遂壓下躁動，耐心地喝起茶來。

餘光注意到門外施施然走進一道倩影，陳修臨連忙立起身，轉頭看去，面上的喜色滞住。

來人不是曹見素。

“公子！”曹泠玥婷婷娉娉地立在門口，柔美的臉上滿是喜色。

“是你。”陳修臨認出她來，是上次在葉候府那個怕蛇的姑娘。

曹泠玥露出嬌羞的笑意。

“我回來才知道，原來你竟然是四姐的未婚夫，真是一家人不認得一家人了。公子不認得我，我名曹泠玥，現在是曹府的五姑娘。我那日得公子相救，一直感激在心。”她聲細如蠅，俏臉粉紅，露出一截粉白的脖頸，晨光照在她皮膚上，泛出一層溫柔的光暈。

她怯怯地從背後端出一疊糕點，紅着臉道：“這是昨日我做的梅花糕，手藝不好，公子請不要嫌棄，送旁的給公子也不大好，公子将就用兩枚梅花糕吧。”

曹泠玥一邊說着，一邊邁着盈盈碎步走到陳修臨身旁，将那疊粉紅梅花糕放在桌上。

陳修臨也沒有想到她竟然會是曹家的姑娘，忙道：“不過是舉手之勞，姑娘別挂在心上。”

曹泠玥羞怯地擡頭望了他一眼，又迅速躲開去。

“公子嘗嘗吧。公子在等四姐吧？我就不打擾，先告退了。”話畢，不等陳修臨反應，她迅速地離開了。

陳修臨愣怔地看着那疊梅花糕，空氣中還殘留着淡淡的香味，和那日在石徑中別無二致。

陳修臨終沒等來曹見素，她派了人過來說她不太舒服。

陳修臨很是失望，回去後還派人送了藥過來。

曹泠玥去花廳的事瞞不住曹見素，更不可能瞞住周氏。

“母親。”

“你去今日去花廳了？”

周氏坐在榻上，目光直直地放在她身上。

曹泠玥心中一驚，她去花廳的事情沒有告訴任何人。并且她是偶然碰到老太太那邊傳話的忍冬，從她那裏得來的消息。難道是有人看到她進去了？

“娘，我…”曹泠玥知道自己否認是沒有用的，只好想了想，“母親，我上次去賞花宴的時候，陳公子幫了我一個忙，所以我特意過去感謝他的。”曹泠玥半真半假地道。

周氏深意地看了她良久沒有說話。

曹泠玥被她看得只感覺心都要從胸腔裏蹦出來了。周氏是她如今唯一的希望了，若是連周氏都不護着她了，這曹家真的就再也沒有她的一席之地。

周氏突然站起身，一步一步朝她走來。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她的心上，重重的。

曹泠玥就快支持不住，想要跪下認錯時，周氏卻一把将她攬在了懷中。

“我兒！娘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回到曹家也沒有受到公平地對待，娘的心也疼！你是不是以為娘當年見素姐兒找回來之後就再也沒有找過你了？”周氏搖搖頭，“娘一直都沒有放棄找你，好不容易才将你找回來，娘就是登時死了，也能瞑目了。你就是娘的眼珠子，娘再不舍得你受苦的。”

周氏抱着曹泠玥，眼淚直流。

曹泠玥卻愣住了，一直沒放棄找她是什麽意思，難不成，周氏一直都知道曹泠玥不是她？

“娘，你…”

“我知道素姐兒占了你的身份，你心裏有恨。”周氏吸了一口氣，平靜下來，“但是素姐兒她和陳家的親事動不得，你爹如今升遷在即，還要靠着陳家助一臂之力。你且忍耐忍耐。”

曹泠玥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望着周氏，周氏眼中分明像是慈愛。

“您一直都知道她不是我？那您為何還要疼愛她這麽多年，給她定下這麽好的親事，現在，還要任由她欺負我？我在她跟前活得像個狗一樣？”

或者是意識到周氏對她的慈母之心不是裝出來的，曹泠玥的情緒在這一刻全然爆發，她什麽都顧不得了，只想将自己的委屈和不甘通通都發洩出來。

“娘知道你受苦了，但是素姐兒也沒做什麽過分的事啊？”周氏沒有想到曹泠玥心中竟然有這麽大的怨恨，不禁喃喃道。

“她沒做過分的事？她要把我逼死你才滿意嗎？你不知道她在我面前是怎麽趾高氣昂的，明明是她占了我的身份啊！我才是曹家四姑娘，我才是曹見素！”曹泠玥一把推開周氏，哭喊，“你為什麽要将我找回來？為什麽不讓我在外面過一輩子？至少那樣我就不會受這種窩囊氣！”

周氏見她這個模樣，心肝都要痛碎了。當年若不是她一時心軟，若不是她沒有将她照看好，泠玥也不會流落在外。

“泠玥，是母親對不起你…”

曹泠玥将氣撒得差不多後，終于也平靜了下來，也沒有再将摟住她的周氏推開。

“母親，對不起，我不該将氣都撒在您身上。”曹泠玥冷靜下來，她抱住周氏，周氏身上有一種特別的香味，她不禁想起了自己的養母，她是個溫柔的人，走的時候，看着她無聲地哭。

“是母親不好。”周氏一直想盡力彌補，可曹家終究是老太太做主。有些事她也是有心無力。

“母親，曹家四姑娘是我，曹見素将我的一切都奪了過去，現在還容不下我。母親，就連南虞先生喜歡我的琴藝，想收我做弟子，曹見素都要設法破壞，她将女兒視為眼中釘，女兒在曹家是活不下去了，母親，您還是送我回去吧！”

周氏聽了哪裏肯依，“泠玥，你再忍耐忍耐，等素姐兒嫁去陳家了就好了。”

“母親，你好好想想，曹見素現在就敢這麽欺負我，等她真的嫁到陳家去了，我還能活嗎？再者說，她畢竟不是曹家的血脈，您還指望有朝一日她嫁去陳家了，還念曹家的養育之恩嗎？”

見周氏沉默不言，曹泠玥知道她心裏動搖了，再添一把火道：“曹見素要不是曹家四姑娘，她能攀上這門親嗎？母親，我不比曹見素差。”

美貌，才華，她哪一點比不上曹見素？

周氏聽明白曹泠玥的意思了，或者說從曹泠玥今天跑去花廳，她就知道她是什麽意思了。只是這事非同小可，周氏沉吟不語。

曹泠玥靜靜地看着她，心中有些忐忑不安。這曹家她勢單力薄，若是周氏肯幫她，一定事半功倍。

良久。

“泠玥，我不想素姐兒竟是個這般心狠的，只你注意分寸，老太太那裏，我會幫着你掩着。”

聽了這話，曹泠玥擦了擦眼角的淚，心中大松了一口氣，好在周氏還是向着自己親身女兒的，也不枉她今天豁出去演的這場戲。

“姑娘，您怎麽知道五姑娘會去花廳？”松香得了曹見素吩咐，悄悄去問了花廳伺候的小丫頭。

曹見素笑了笑，她也是猜的。曹泠玥果然沒按捺住，她還是心急了些。

“姑娘，您說五姑娘她不會是…”松香知道話不能亂說，點到則止，姑娘聽到這裏應該也會明白她的意思。上次在石洞外碰到人家陳公子身上去，今日又特意端着糕點去謝人家。是個人都能看出不對。

可曹見素搖頭道：“五妹妹沒別的意思啊，上次陳公子救了她，她不過是去謝謝人家罷了。”

松香還是憂心忡忡，“姑娘，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曹見素含笑望向她，“你說得對，防人之心不可無，害人之心也不可有。只是松香，你記住，你可以相信一切，除了人心。”

松香聽了更加疑惑，拿不準姑娘是個什麽意思。但是想來，心裏是有成算的，她只好按下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