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隔了好久,陸鶴飛才默默地說:“抱歉。”

“沒什麽可抱歉,你又不知道。”王寅說,“我最讨厭這種尴尬的說辭了,又不能安慰到誰。”

陸鶴飛問:“你弟弟……叫王辰?”

“對,我屬虎他屬龍,我爸媽起名字是不是挺随意的?”王寅笑道,“不過他比我小了一輪,命也比我好,無憂無慮的少爺一個。”他的語調很慢,像是一邊兒在努力回憶再一邊兒複述,等到最後一個尾音結束的時候,車廂內又陷入了沉默。

王寅又要點一支煙,只是這次打火機為難他,怎麽也擦不出火光來。他試了幾次,最終還是放棄的把煙扔在一邊兒,輕微嘆息,放松的往後面靠,手搭在一邊,眼神沒什麽重點的看着外面發光的熒幕。

陸鶴飛知道現在不應該再繼續這個話題了,他的手指交叉在一起彼此輕點幾下,最終垂了下來,握住了王寅的手。

“走吧。”王寅忽然說,“困了,回家睡覺。”

“嗯。”陸鶴飛應了一聲,“要我開車麽?”

王寅說:“不用,都這個時間了,路上也沒什麽人。”

車裏沒了老電影的聲音,王寅叼着煙,一路開回去一句話都沒說,一支煙沒抽完就到了陸鶴飛的住處。王寅想了想,沒打算開進地庫裏,跟陸鶴飛說:“進去太麻煩了我不送你了。”陸鶴飛看了看外面,王寅繼續說:“別太擔心,你現在還什麽都不是,沒人認得你,有些問題以後再擔心吧。”

“好。”陸鶴飛下車沒着急走,他轉過身來,手扶着車門,低頭看着王寅,像是有話要說。

“怎麽了?”王寅問道。

“……”陸鶴飛努了一下嘴,“我不是故意的。”

王寅又問:“故意什麽?”

陸鶴飛說:“我沒見過王辰,不知道他是什麽樣子,我也不知道他是這樣的情況……我不是故意追問你的。只是我希望……無論如何,我在你眼裏都能是一個獨立的個體,而不是‘我有一個弟弟,跟你差不多大’。”

王寅看了陸鶴飛一陣,忽然笑了一下,笑意雖然不明,但神情卻很複雜。他往前探了一下身子,說:“你不要多想,我只是随便說一說,你就是你。這個世界上……是沒有相同的人的。好了,別在外面晾着了,趕快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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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陸鶴飛說,“王先生,晚安。”

他轉身離去,步伐穩健,快走到門口的時候猶豫的扭頭看了一眼。王寅隔着車窗跟他揮了揮手,陸鶴飛也朝王寅揮手。王寅等陸鶴飛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夜色之中,才慢悠悠的開車離去。他穿梭在公路上,路燈向後倒退,好像時間也在倒退一般。

如他所講,在這個世界上是沒有相同的人的,他到了這個年紀已經可以将這些道理都分得清楚想的通透。

所以陸鶴飛一點也不像“他”。

陸鶴飛在家閑的沒事做,未成名的藝人就是這樣,饑一頓飽一頓,有機會就瘋狂往上爬,沒機會只能在家摳腳。當然了,這是針對于那些沒背景也沒能力的,陸鶴飛不一樣,他是在等安排。

大約半個月後,王寅再一次找了陸鶴飛。

基于前幾次不太成功的約會經歷,陸鶴飛實在拿不準王寅這次又是什麽戲路,安全起見,他特意在電話裏問了清楚。王寅笑着叫他不要太緊張,只是晚上帶他去吃飯,見個人。他調笑間戲稱是帶着他的小飛去找工作,陸鶴飛皺了皺眉,不知道王寅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陸鶴飛很準時的抵達了吃飯的地方,可是沒想到王寅來的早,他們要見的那位大人物來的也很早。二人早就在包間裏喝茶聊天,活像是就在等陸鶴飛人到了才開飯。

“小飛來啦。”王寅扭頭看見了進來的陸鶴飛,伸手招呼他,“過來坐。”

陸鶴飛點了點頭,聽話的坐在王寅身邊兒,王寅給他介紹:“我猜你應該知道老郭,郭擎峰。”

“郭導好。”陸鶴飛當然知道眼前這位,大名鼎鼎的電影導演,誰見了不上前去攀關系湊熱鬧呢?

“小飛,你好。”郭擎峰倒是沒什麽架子,和氣的很。他轉頭跟王寅說:“你這次倒是沒騙我,這孩子真人更好看。他剛才一進來就叫我眼前一亮。”

王寅笑道:“我什麽時候坑過你呢?喜歡就帶走吧。”

他這話一說出來陸鶴飛都愣了,“帶走”是什麽意思?王寅是要把他給賣了麽?這樣忐忑的心思陸鶴飛沒藏住,臉上僵硬了好一會兒。只聽郭擎峰說:“你別跟我說這個了,一說我就來氣,你還不是坑我?我看你是想把我坑上天!”

“怎麽了?”王寅揣着明白當糊塗,“我又做了什麽事兒氣着咱們郭導了?”

“我!”郭擎峰指了指自己,“我在你眼裏是江郎才盡還是賣不上價兒去了?我不是沒拿過獎吧?我不是沒給你賺過錢吧?你何必找個網絡大電影的本子讓我去拍?網上的東西,那都是小孩兒們鬧着玩的,你叫我去弄,這不是寒摻我麽?”

“老郭啊……”王寅拍了拍郭擎峰的肩膀,“我有我的打算,于情于理,你都得上這條船。”

原來他們倆剛才就在聊關于網大的事情。衆所周知,現如今的影視行業發展都在拔高網劇制作水準,投資和制作一年比一年大。但是網大卻是一片荒地,之前被各種恐怖以及下三路的片子充斥弄爛了行情,別人一提起來就覺得LOW的不行,正兒八經的影視公司都不愛弄,于是就成了一個惡性循環。

網大這塊,賺錢是賺錢,但是口碑差也是真的差。

王寅年前跟幾個影視制作公司和視頻網站聊過,他們都覺得這是個機會,電視劇在資源收緊的情況下衍生了網劇,而網劇為影視公司和網站提供了新的內容,那麽同樣的道理,網絡電影也會是電影的由線下發展到線上的一個方向。畢竟院線資源更是有限,電影的制作周期和資金回籠的不确定性讓整個市場進入到了一個觀望的狀态,所有人都在尋找着新的出路。

影視公司需要産出內容,而視頻網站需要填充內容,市場需要進一步擴大,大家都在等一個可以樹立口碑的作品,但是誰都不願意輕易白撒錢當冤大頭去探路。

不過王寅不在乎這個,他覺得這個事情完全就是上風引導下風,所以他就一直在跟郭擎峰接洽這件事兒。

起初郭擎峰的态度非常堅決,藝術家嘛,身上總帶着一股不知道哪兒來的清高傲氣,他看不上那些不入流的東西,覺得王寅是在羞辱他,所以難聽的話沒少說。王寅知道郭擎峰的脾氣,也知道跟他來硬的沒用,所以決定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順便挾恩圖報。

郭擎峰早年拍過幾部片子都是叫好不叫座,他很有想法,也懂得運用鏡頭去表達,但是文藝和商業總是格格不入。他嘔心瀝血籌備的許久的一部電影因為跟投資人中間産生了分歧,而他拒絕妥協導致資金斷流,拍攝一下子就受到了影響。

是王寅在這個時候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王寅欣賞他,覺得他的才華不應該被埋沒,投錢給郭擎峰也并沒有打算這個錢能回來。說到底王寅是任性的,什麽好什麽壞,全憑他樂意。

不過這一次上天沒辜負他,郭擎峰的電影在國外拿了大獎,國內也好評不斷,他講了一個不是那麽不食人間煙火的故事,似乎每一個人都能在電影裏找到共鳴。事情過去很多年了,大家提起那部電影都還能記起裏面的經典臺詞。

經此一役,郭擎峰成名了,兩人也結成了好友。郭擎峰曾對王寅說,他欠王寅一個人情,如果以後王寅有需要,他可以為王寅赴湯蹈火。

“我不要你赴湯蹈火,和平年代了,不要動不動喊殺喊打的。”王寅抿了一口茶水,“這跟拍電影有什麽區別?不過就是不上院線罷了,又不是讓你去拍A片。”

郭擎峰說:“我寧願去拍A片!”

“那不行。”王寅說,“怎麽能叫我們郭導做這種事兒呢!”

“王寅!”郭擎峰氣的夠嗆,“你有完沒完!”

王寅故作哀怨地說:“哎,你就當着小飛的面兒這麽跟我說話,我不要臉面的麽?”

郭擎峰知道自己這話說的過了,王寅畢竟是老板,自己在一個後生仔面前這麽不給王寅面子,這是非常不好的。但是他自己又實在憋氣,便說:“那下次就不要在這種場合跟我提這件事了。”

王寅說:“我給你發過劇本了,你好歹看看。編劇是個新人,但是我覺得寫得很好。有些人一輩子都等不到一個機會,有些人也無法一步登天,路都是慢慢走出來的,泥濘的沼澤也可以修成雄偉的城市。你顧慮的事情我懂,你覺得跌份兒,但是你也可以換位想想,你嫌棄的東西,也許對于別人來說就是一個機會呢?時代不一樣了,年輕人應當有更多更大的平臺去展現自己,而我們,有義務和責任去當開荒。”

“可是這……哎!”郭擎峰嘆道,“王寅,怎麽什麽好話都叫你說了?讓我說什麽好?”

王寅說:“你只需要答應我就好了。”

“可以,這個人情我還給你。”郭擎峰說,“多少錢?”

“兩千萬。”王寅說,“宣發另算,但是你放心,我按照電影規格給你排宣發的錢。”

“演員呢?”郭擎峰覺得王寅在做夢,“兩千萬你想請誰來?”

王寅指了指一旁的陸鶴飛:“不是說這個給你了麽,不要錢。”

話提到了陸鶴飛身上,郭擎峰看過去,用下巴點了點陸鶴飛,問道:“哪兒畢業的?”

“我?”陸鶴飛說,“育才中學……”

郭擎峰說:“我是說大學!是三大的還是什麽別的?”

陸鶴飛悄悄的撇了一眼王寅,王寅笑呵呵的看着他,陸鶴飛才說:“……我沒上過大學。”

包間裏安靜了,郭擎峰吸了口氣,提高音量對王寅說:“老王,你就是在耍我吧!”

“你可別吓着我們小飛。”王寅說,“你就是老古董,現在哪兒還有那麽多學院派啊,英雄不問出處,知道麽?”

“也是。”郭擎峰有點破罐子破摔,“哎,就這個吧。老王,說是還你人情,可我下輩子的臉面都給你豁出去了,今天你可得陪我喝到不醉不歸!”

“奉陪到底。”王寅說,“小飛去給郭導倒酒,不過今天你可不能喝,完事兒了晚上開車送我回去,知道了麽?”

“好。”

王寅這麽不輕不重的一句話其實是說給郭擎峰聽的,他意思很明白,陸鶴飛是他的人,關系非同一般,以後人叫他帶走了,管教歸管教,多少也是要留點面子的。不過這話還有一層意思,只有郭擎峰能聽明白,也真是因為陸鶴飛是王寅的人,所以他在業務能力這塊更加不能馬虎,他得帶帶陸鶴飛,至少教出個樣子來。

這是個麻煩差事,郭擎峰手指滑動着酒杯暗暗地想,王寅這個老油條可能真的就是在整他。

網絡電影立項不比網劇,郭擎峰跟編劇以及團隊在修劇本階段,王寅就讓宣傳公司介入劇組開始準備前期宣傳工作了。等到主演确定,立刻就是一頓鋪天蓋地的宣傳,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傾力打造的故事片電影呢。

故事內容很簡單,是個青春成長題材,主演就是兩個人,一老一少,演一對父子。父親是個鋼琴老師,獨自把兒子帶大,從小教兒子學習鋼琴,但是兒子覺得這是父親對于自己的壓迫,與父親的關系也一直非常糟糕。等到了高中,兒子進入了叛逆期,由父親打算重新展開戀愛作為引子,故事也是從這裏正是開始的。兒子打架,逃課,流浪,做盡了一個小混混做的事情,他與父親的代溝越來越深,直到父親重病,開始變得不再記得兒子,兒子才開始從父親點滴生活的痕跡中體會到了父親的苦衷。也開始通過鋼琴來重新建立與父親之間的關系。

親情,以某種具象事物建立的關系紐帶,成長,救贖與自由……四個點聚合了一個非常簡單但是卻又動人的故事。

不過這并不是宣發的亮點,最能直擊觀衆內心的亮點是陸鶴飛光彩奪目的臉龐,以及與他搭戲的老戲骨吳克。

這樣的組合本身就非常具有話題性,再加上團隊有意引導輿論,大家都認定了陸鶴飛這種小新人肯定會把事情搞砸。

“再來一次。”郭擎峰坐在大長桌的最中間,對陸鶴飛說,“你是在讀課文麽?按照我說的,再來一次!”

郭擎峰把劇組演員都拉在了一起圍讀劇本,雖然是個網絡電影,但是郭擎峰一切都是按照正規的電影标準來做的。他其實不太能看的上像陸鶴飛這種靠裙帶關系上來的小藝人,自己沒什麽本事還會拖別人後腿。但是和陸鶴飛接觸了一段時間,他覺得這個年輕人還不錯,有悟性,也努力,就是時間太短了,一下子拔不到那麽高。畢竟表演這個東西更多的是一個經驗積累,也是一門實踐學科。

“爸,你知道麽,我對你不知道是愛多一點還是恨多一點……”陸鶴飛按照郭擎峰的要求重複他剛剛讀到的臺詞,“我一直以來都不明白,我為什麽要按照你的要求和方式活着,你有試着體會我的感受麽?你從來沒問過我喜不喜歡鋼琴,我……”

“不對!”郭擎峰騰的站了起來一腳踹飛了陸鶴飛的椅子,還好陸鶴飛反應快站了起來,要不一準兒出洋相。

在場的人也被郭擎峰的鐵血工作态度震懾到了,一個個的大氣都不敢喘。只見郭擎峰推搡了陸鶴飛一下,嚴厲道:“你跟你爸就這麽說話?你對他是沒有情緒的麽?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蹦,你是在對一個死人講話麽?”

“我……”

“我什麽我!”郭擎峰說,“如果不知道人物該怎麽說話,就想想你對你爸怎麽說話!”

吳克覺得郭擎峰這樣就有點過了,解圍說道:“沒關系小飛,我跟你對詞,你慢慢來,咱們就從醫院這一幕開始吧。”

陸鶴飛的臉色陰沉沉的非常不好,不過不是氣憤的意思,而是非常的難堪。他深吸了一口氣,目光直視郭擎峰,他個子高,那個眼神叫郭擎峰不由得産生了一種壓迫感。

“我沒有爸爸。”陸鶴飛沉聲說,“我不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感情,所以很抱歉。”

說完他就轉身離開了,留下一幹人等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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