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三個月後，春天再度到了。

正是草長莺飛二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

扶黎親自派來使臣至出雲國，邀請韶千櫻入扶黎王城洛城，參加扶黎蘇衛帝的加冠大典。嘉元帝想了想，便應下了，同時命太子韶鳴祥帶領韶千櫻一同親自前往，為表出雲國的慶賀誠意。

扶黎國境內，此時正是桐花盛繁如錦的時節。微風略動，幹澀中帶着幾分草木香氣。

蘇慕羽今天穿着一襲天水藍色的細絲織就的薄料交領袍，袍帶上銀絲穿梭織就了精美繁複的紋樣。他腰間垂着一枚玉佩，上雕游龍戲鳳，雕工精湛，栩栩如生。

他一身的書卷氣，步履閑适信然。他的眉形優美，一雙狹長的狐貍眸教人看不透眼底的究竟是算計抑或是真意。此刻他略略抿着薄唇，含着幾分笑意，正看向她。

韶千櫻停下了腳步，迎上他的視線，略屈膝斂裾行禮，“見過衛帝陛下。”

“免禮。”蘇慕羽道，“鳳婉，随孤一同走走可好？”

她點頭應允。

今日她一身純白色間色八破齊腰襦裙，裙上只簡單繡着素淨的芙蕖，飾物也并無多少，僅發間一枝并蒂芙蕖步搖，腰間一條珍珠多層流蘇腰飾，随着她的步伐走動，珍珠流蘇也輕微擺動。

看到她一身的芙蕖，蘇慕羽很容易自然而然的想起大涴的國花。

翠微夕照，正是蓮花。

他心底蹿過一絲不快。

“天監司說，出雲公主生來便懷鳳命于世，天生貴不可言，若是得你，扶黎舉國上下都必得護佑。鳳婉公主，你以為他所言，是真是假？”

聽見蘇慕羽的話，韶千櫻将注意力從一側的桐花上調轉開來，語調平淡：“是真是假，衛帝陛下心中想必自有聖斷。何必問本宮呢？”

“你我年後便是夫妻，何必如此生分。”蘇慕羽道，“我想聽聽你的真實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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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則真，不信則假。”韶千櫻看着他，微微一笑。“不過千櫻，不相信。”

她重新看着遠處的桐花，道：“一國的命勢運數，乃是由這一國的萬物生靈，不計其數的黎民百姓所構成的，其之縱橫交錯，鈎纏複雜，豈會因千櫻一人的鳳命所改變呢？衛帝陛下，你貴為扶黎九五至尊，不是最清楚嗎？”

她微笑，紫瞳泠泠寂然。

“你想要的，不過是增加一條萬民歸心的因素。”

……

蘇慕羽笑意盡數退卻。

他眯起那雙狹長的狐貍眸，定定打量她。

面對蘇慕羽的視線，韶千櫻不躲也不閃，清澈的紫瞳似能倒映人心波瀾。

時有時無的風飄飄忽忽。帶着些許桐花花瓣起起落落，韶千櫻先移開了視線，伸出手去，接住了一片桐花花瓣，她拿着它，細細端詳着，露出了很感興趣的神色。

見她如此，蘇慕羽一閉眼，眼底冷意退卻，重新換了溫雅的笑意，“鳳婉，你喜歡桐花嗎？”

“出雲國無桐花，瞧着很漂亮。”

韶千櫻撚着那朵花瓣，新奇的左看右看。

“你若是喜歡，我便命人給你移栽些至你我大婚後居住的鳳儀宮去。”

韶千櫻擡頭，幾分孩子氣的反問：“那你喜歡桐花嗎？”

蘇慕羽有些好笑，道：“桐花在扶黎再常見不過，我無甚歡喜。你見到桐花便這般歡喜，想來也會喜歡我扶黎的國花琉璃繡球。”

韶千櫻把玩着那片花瓣，指尖都沾染了香氣。“出雲國遍地緋櫻，扶黎卻也是沒有的，蘇慕羽，你喜歡緋櫻嗎？”

“絢爛如霞，緋色若雲，扶黎之罕見，自然是喜歡的。”蘇慕羽答得漫不經心。

聽到他的回答，韶千櫻神色明晦不定，看向他道：“蘇慕羽，你娶我許不過是因為我适合做扶黎的帝後。你可曾想過，你所謂對我的喜歡，也許就如同，扶黎無緋櫻，見聞罕有，自然喜愛罷了。”

蘇慕羽笑意退去，“也許你說的不錯，韶千櫻，我一開始的确對你身懷鳳命又貴為出雲公主的身份感興趣，選你做帝後也是因為你是适合這個位置的不二人選。但是，從我第一眼見到你，我便是喜歡你的。”

可你的喜歡，不一樣。

你縱然喜歡我，你也更喜歡你擁有的至高無上的皇權，你最喜歡的是這扶黎的天下。

韶千櫻在心底冷笑了一聲。

“甚于你的權勢嗎？”她反诘，“你不也親耳得聞我父皇有讓我鳳儀出雲之心，你不怕扶黎成為第二個在聯姻中被太宛吞并的上京嗎？”

蘇慕羽冷冷，“誰吞并誰，許還未可知呢。”

韶千櫻繼續道，“權且不論這些，衛帝陛下後宮佳麗三千人，各個出水芙蓉千嬌百媚，要什麽樣的環肥燕瘦沒有，且她們盡數傾心陛下，對陛下也當盡心關懷。”

“而千櫻姿容平庸，性子也涼淡。就算陛下此刻心悅于我，終有一日這份喜愛大概也會随着時間的推移而消弭吧。”

她松開了手，手中的桐花花瓣無聲無息地落在地上。

蘇慕羽狹長的狐貍眸一瞬不瞬的盯住她的每一個動作，漆黑的瞳仁微微一縮，暗如子夜。

“你到底想說什麽？”他抿了抿唇，“你是覺得孤對你的喜愛還不夠嗎？”

孤？韶千櫻在聽到這個字的一瞬間，心底便明白他是借自己的身份在警告她不要再逾矩了，或者……自己在他眼中，很是不識擡舉罷？

她有些嘲諷的笑了笑，命運安排給自己的姻緣，真的是最适合自己的嗎？“衛帝陛下不必感到不快，既然天命如此我自當順從，至于衛帝陛下是否能與我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我并不在意。我只是想提前告知陛下，韶千櫻可能受不起也無法回應您對我的愛重，還望陛下原諒，日後也莫因此苛待千櫻，可否？”

蘇慕羽聽這席話，感覺卻如鲠在喉般別扭不适，他緊緊地皺眉，終是“嗯”了一聲。

韶千櫻松了口氣，複道：“陛下娶千櫻不過是存拉攏出雲之心，這一點千櫻心裏清楚，定當鼎力相助。畢竟情分不一定長久，利益卻可是永恒的，陛下是聰明人，定知曉我意。”

他盯着她良久，突然輕聲冷笑起來：“好個鳳婉公主。你素日寡言，心裏倒是通透明白。你放心，只要我蘇慕羽有一口氣在，你就是扶黎的帝後，不會受半分傷害和苛待，如此，你可滿意了？！”

“多謝陛下。”

她盈盈行禮，看得蘇慕羽又是一陣光火，一摔袖袍轉身便走。

韶千櫻淡定的送他遠去，神色間盡是身為旁觀者的漠然疏涼，好像剛剛和衛帝說話行事的都不是自己一般。

她突然輕輕笑了一聲，喚道：“芷蘿。”

幾乎片刻間，芷蘿已經行至她面前，不遠處，浮桑也慌忙意欲上前。

韶千櫻對浮桑搖搖頭，浮桑會意，重新退回遠處，只留她二人對立。韶千櫻問：“剛剛的話你是否全聽到了？”

芷蘿習武，武藝又高強，聽覺自然比常人靈敏數倍，她毫不猶豫便道：“是。”

“那就好，把你今日聽到的，寫封信給你的主子。”

主子？什麽主子？她的主子不就是韶千櫻嗎？

不對，她難道已經知道……

芷蘿大駭，一下子跪了下來，“公主，芷蘿不知道您在說什麽？”

“你知道的。”韶千櫻搖搖頭，擡手摘了一側低矮枝丫上的桐花，“如今與扶黎聯姻已經板上釘釘，勢在必行，也該讓他絕了任何手段和心思了，都是命數。”

芷蘿跪着，身子微微發抖，她實在不知該辯駁些什麽，又該做什麽樣的反應，最後只道：“公主，芷蘿忠心于您！”

“我知道，否則便不會留你在我身邊這麽久了。”韶千櫻聞言，微微笑了笑，“你不必多思，若真忠心于我，就去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