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雲鶴熟門熟路地來到齊骛屋裏,裏頭遠遠點了一盞油燈,昏昏暗暗。他一下就看向床上隆起的那塊,輕步走去,生怕吵醒了他。雲鶴站到床邊,屏息看着睡着的齊骛,原本生嫩的五官已拉開不少,他不禁輕輕一笑。
不笑還好,一笑便是暴露了聲息。齊骛陡然睜眼,摸了枕邊的劍躍起向來人刺去。
“齊骛。”雲鶴被他冰冷的目光驚得一頓,劍光一晃他立馬回神,錯身一避,輕輕喊道。他不禁想,經歷過什麽,才讓他有這般反應。
齊骛手下一頓,遲疑道:“哥哥……椰糕哥哥……”
“你回來了。”雲鶴輕道,這孩子竟然還認得他的聲音,嘴角不免輕輕勾起。
“哥哥……”齊骛一把抱住雲鶴,“哥哥,哥哥……”
“嗯。”雲鶴輕輕拍着他的背。他知道齊骛在西北定是吃了很多苦,也受了很多委屈。他不能提及,也不好提及,只得這麽撫慰他。
“我活着回來了。”齊骛輕道。
雲鶴聞言突然鼻子一酸,頓住了拍背的手,将他緊緊摟住:“嗯。”抱了好久之後,雲鶴手下捏了捏,道,“好似壯了一點。”
“自然。”齊骛也不好意思摟着他了,趕緊松開,“我每天都有練武,跟着兵士一同訓練,還下地幹活。”說完之後,他才意識到自己将巅城裏的事說出來了,便看了一眼雲鶴。他父親一直對他們說,不能将巅城裏早就恢複農耕的事說出來的。
“真辛苦。”雲鶴摸摸齊骛腦袋。
“哥哥,父親說不能将農耕之事說出去的。”齊骛道。
“嗯,那你記得以後說話小心些。”雲鶴道,“京都裏人多口雜,此事幹系重大,就算對府裏人都不好說。”
“知道了。”齊骛點頭。
雲鶴終于可以正面好好地看一看齊骛了,便安靜地沒有說話。小娃娃果然是長大了,都長到他胸口了。
齊骛對上雲鶴的眼睛沒一會兒,立馬回身往床上一跳,将頭埋進薄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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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了這是?”雲鶴一驚,伸手去拉。
齊骛死死拽着被子,不肯放手。
“蒙在被子裏不熱嗎?”雲鶴着急問道,“發生什麽事了?”
雲鶴問了好幾遍,齊骛聽他的聲音有些焦急,才悶悶道:“黑了。”
“啊?”雲鶴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
“哥哥不喜歡黑孩子。”齊骛的聲音帶着幾分委屈,“我曬黑了。”
雲鶴失笑,那明明是他自己說的,嫌棄自家哥哥又黑又油,還髒。他道:“我沒看出黑,跟以前差不多。”
“真的黑了……”齊骛依舊埋在薄被裏。
“男孩子要那麽白作甚,”雲鶴耐心哄道,“你現在的膚色正好,帶着陽光的光澤,我想要還要不來。”
“真的?”薄被微微動了一下。
“真的。”雲鶴道。
“哥哥喜歡?”齊骛又動了一下,似乎在猶豫要不要出去。
“喜歡。”雲鶴道。
齊骛這才猶豫着從被裏探出腦袋,看了看雲鶴的眼睛,果然沒有嫌棄。他道:“我雖然曬黑了一點點,但是一點都不臭,也不髒,我每天都洗兩個澡。不信,你聞聞。”
雲鶴一笑,湊過去真就聞了聞:“嗯,香香的。”
齊骛總算滿足了。
雲鶴失笑,什麽毛病!他坐到床榻上,道:“過來。”
“嗯。”齊骛乖乖坐到他身邊。
雲鶴拿出油紙包,給他:“還喜歡吃嗎?”
“椰糕?”齊骛的眼睛一亮,伸手捏了一個來嘗,“喜歡!”
雲鶴一笑,看着他吃。
“我好久好久沒吃到了!”齊骛吃得很高興。
“那你們吃什麽?”雲鶴看他。
“剛開始父親要我們自己獵東西吃,我怎麽都抓不到,後來還是母親偷偷塞馍馍給我吃的。”齊骛說着便嘴一咧,“到巅城之後就吃了好久的野菜,什麽米面都沒有,後來有人送糧進來,總算吃上米面馍馍了。”
“五歲……就要你自己獵東西?”雲鶴挑眉。
“嗯,”齊骛道,“父親說我們學會了,以後就餓不死了。”
雲鶴摸摸他的頭:“你父親說的對。”
“我學得很快,跟着哥哥學了三天便獵到東西了。”齊骛道。
雲鶴一笑:“獵到什麽了?”
“我抓魚去啦!”齊骛樂不可支,“駐紮的地方正好有小河,下河抓魚,我抓了好幾條呢!”
抓魚也叫獵?雲鶴失笑。
“之後就是射鳥獵山雞抓蛇,都會了。”齊骛道,“哥哥,我烤的山雞焦香焦香的,可好吃了,以後我一定要烤給你吃!”
“好。”雲鶴摸摸他腦袋,“你乖乖睡覺,我要走了。”
“哥哥……”齊骛有些舍不得地拉着雲鶴。
“都回京都了,以後我可以常常來看你。”雲鶴道。
“真的?”齊骛見雲鶴點頭才放手,他想起雲鶴曾到西北去看他,便問,“哥哥怎麽會知道我在巅城的?”
“你在哪兒,我總能找到。”雲鶴道。
齊骛一聽笑了,他将這句話記在了心裏。
“好好吃飯,好好練武,”雲鶴看了他一眼,思及大司馬府裏的狀況,又加了一句,“萬事小心些。”
齊骛不住點頭,看着雲鶴輕身躍出院子。
齊鳴帶着家眷回來,皇帝果真廣召名醫為齊夫人看病,只不過收效甚微。大概是路途勞累,齊夫人回京之後病情又加重了些,好容易熬過了一個冬日,到春日便是入了膏肓。
大司馬府仿佛籠罩在一片陰郁之中,齊鳴更是告假在家陪着夫人。
“老爺,妾身怕是沒多少時日了。”齊夫人的臉發了青白,一直忍着疼痛。
齊鳴憋了一口氣,緩緩才道:“再喝一點,多喝一些身子才能好。”
“老爺,我這毒是解不了的,不如痛快地死了。”齊夫人每日都在疼痛裏煎熬,為了不讓齊鳴憂心,她死死咬着不喊一聲痛。
“夫人,”齊鳴看她,“你可不能讓孩子們失望。”
齊夫人立馬沉默了,她知道齊鳴話裏的意思,再看一眼他的眼睛,齊夫人微微張開唇,接了一口米湯,費力咽下。不過,沒喝幾口,她便昏睡了過去。
齊鳴見她睡過去了,便讓人過來給她擦身換衣服。她昏睡的時間越來越久,體力也越來越不好。也是因為此毒霸道,她吃什麽都不行,只能靠着一點米湯維持。原本那般活潑的女子,如今成這樣,他心裏總是不好受的。他一直都知道,她在忍着疼痛,疼得鬓角的發絲都沾着汗水。齊鳴閉着眼睛,站在夫人床邊靜默。
再過半個月,齊夫人已經忍不住疼痛了,時常會哼出聲音來。
“老爺……妾身有個請求,”齊夫人的眼眸疼得有些渙散。
“嗯,你說。”齊鳴道。
齊夫人的聲音從牙齒縫裏擠出來:“給妾身一個痛快……妾身……受不住了……”
齊鳴擰眉不忍:“夫人……”
“戰場上殺得那麽利落!為何不給我一刀!”齊夫人的眼眸泛了紅,嘶吼道,“快點,給我一刀!”
齊鳴偏過頭,殺敵怎能與這相比,這是他的妻啊!
“齊哥,齊哥……”齊夫人的聲音帶了幾分哭腔,“我疼,齊哥,我疼啊……”
“蠻蠻……”齊鳴垂着頭,“我下不了手啊……”
齊夫人看着他瞬間恢複幾分清明,她怎麽能逼他,他已經很不容易了。她輕道:“齊哥……對不起……”
“蠻蠻,”齊鳴将她瘦如骨柴的手握在手心裏,“千萬支撐住!”
“齊哥……我……已經撐不到他們回來了……”齊夫人放空了眼神,她感覺到手上一滴濕熱,又緩緩轉過去看他,“齊哥……我真撐不住了……給我個痛快吧……”
齊鳴緊緊握着她的手,不語。
齊夫人看着他好一會兒,随後閉上眼。別人不知道,她還能不知道,齊鳴不是嗜殺之人,他面上看着沉郁冷漠,其實心善得很。再睜眼,她輕聲道:“齊哥……我想喝參湯……”
齊鳴立馬道:“好。”
參湯拿來,齊夫人皺着眉一點點強忍着反胃咽下。齊鳴見齊夫人能喝得下參湯,一時之間松了一口氣,可轉而又有些覺得不對。具體是哪裏不對,他又想不到。齊夫人要喝參湯,齊鳴便到處尋上品百年老參來,只消她要喝,便一直供她用下。他現在還不知道,參湯雖補,卻能讓毒擴散得越快。這時候喝參湯,猶如服毒。
五日之後,齊夫人對着端來的參湯搖頭,她已經再也咽不下了。
“老爺……”齊夫人對着齊鳴輕聲道,“孩子們交給你……我也放心的……”
“嗯。”齊鳴覺得莫名心慌,“夫人……”
“骁兒他們……還好吧……”齊夫人道。
“好好的,你放心。”齊鳴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夫人,務必堅持一下。”
齊夫人勉力牽了唇角,仿若當年那個愛笑的女子:“齊哥……我已經不痛了……”
齊鳴心頭一跳:“蠻蠻……”
“齊哥……”齊夫人看着他,好久延下淺淺淚痕,“我的腿……已經不疼了……”
齊鳴閉上眼,死死咬着唇瓣。
“嫁給你……我一直都覺得很好……”齊夫人的目光從齊鳴的額頭到眉宇,再往下到眼眸和鼻梁,再落到唇上,好似要将他的面容牢牢記在心裏。她道:“齊哥太辛苦……蠻蠻舍不得……”
“蠻蠻……”齊鳴的頭抵到床榻上。
齊夫人看着手邊的腦袋,眼角的淚水又延下。如果不是他父親提攜齊鳴上去,他是不是會更快樂一點?皇帝容不得人,她的齊哥一直都那麽難。
“齊……”齊夫人的聲音低不可聞,到最後已吐不出字眼,只強睜着眼看身旁的人。
“哪裏不舒服?”齊鳴立馬握了握她的手,見她說不出話,便眉頭皺得很深。
齊夫人說不出話,卻在用全力張嘴。
“冷?”齊鳴看着她的口型猜測,再看她唇角稍擡,便立馬摸了摸她的手,又摸了摸身上。羅那全年都是暖的,齊夫人整個下身卻是都涼了。齊鳴猛地看向齊夫人,對上她不舍的眼眸,什麽都說不出來了。身死,腳先涼,她的整個下身都已經涼了。怪不得!怪不得她說不疼了,因為已經完全沒了知覺。
“蠻蠻!”齊鳴看着齊夫人緩緩閉上眼,吼了一聲,卻是再沒能讓她睜眼。
大司馬府挂上白幡,衆臣前來吊唁。齊鳴跪在棺旁,沉默不語,與來人一一點頭致意。
雲鶴過去的時候,明晟正安慰着齊鳴,他便朝棺旁跪着的齊府庶出看了一眼。齊鳴的嫡系一派都不在,留下的庶子女也不齊全,齊骛跪在最後,垂着頭落着眼淚。這齊夫人可能無法面面俱到,可到底不是嚴苛的主母,庶子女都哭得真切。
雲鶴上過一炷香,便站在明晟身邊。沒多久,皇帝便派了宦侍來,不是吊唁慰問,而是賜婚。齊夫人一過世,齊鳴便與皇帝告假一年。雲鶴猜測,守喪是假,避鋒芒才是真。皇帝大約是真怕齊鳴撂挑子不幹,将公主下嫁給齊鳴以示拉攏。
齊鳴跪着道:“勞煩公公帶話,臣要替夫人守喪一年,不談嫁娶之事。”夫人的棺木還在這兒,竟然給他賜婚!他死死壓着心底裏的怒意,為了死去的夫人,也為了身後的子女。
“齊将軍,”公公為難道,“老奴只是個傳話的,這個……”
齊鳴不語,直接站起來,到棺旁跪着。
公公見齊鳴不接聖旨,也愁壞了。他捧着聖旨追到齊鳴身邊,勸道:“現下喪妻的大多不守喪,齊将軍何必執着。”
齊鳴還是不語。
明晟心裏直搖頭,站出來道:“公公,本官随你去皇上那兒複命。”皇帝辦事真是不過腦,這喪妻守喪畢竟不像守孝,不用奪情,再着急也不能在這時候提婚娶之事。告假書晚幾日批複也是來得及的,如何會急成這樣。
齊鳴看了一眼明晟,又垂頭默跪。蠻蠻的死讓他有了退意,守喪就是個由頭,待他安排好一家大小的退路,便要抽身離開。連夫人都保不住,這守護□□頭頂着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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