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老爺,明大人來了。”輕絡道。

“快請!”雲鶴放下手裏正收拾的卷軸,起身來迎。

明晟直走進來,見雲鶴書案上的卷軸,不禁一笑:“赫大人出使若彌還不忘這些個卷軸?”

“左右路途遙遠,便拿着打發時間。”雲鶴說完微微搖頭,“本是裴盎的事,為甚每次都攤到我頭上?再不濟,他們典客署那麽多人,虧他們想得出要一個大司農出使?”上次若彌剛建國,若彌新帝登基,裴盎病了無法前去。這一次又是如此!難不成裴盎與若彌有沖?他每日的事務那麽多,這一去便得落下諸多。也是與明晟熟悉交好多年,他才這麽抱怨了一句。

“赫大人能者多勞!”明晟笑,“典客署其他官員分量不夠,放眼之下,只有赫大人最合适。”

“別笑,”雲鶴看了他一眼,“若說裴盎不能出使,合該是你大司徒明大人出去,我這是在替你服勞!”

“是是是!”明晟虛虛一拱手,“煩勞赫大人!”

雲鶴心裏輕嘆了一下,道:“你打算一直這麽犟着?”

明晟撫撫袖子,在一旁坐下,不語。

“那畢竟是皇帝,你……”雲鶴到嘴邊的勸詞卻是再也說不下去,羅那皇帝做了太多讓人寒心的事,明晟心裏過不去也是正常。

“我明家不需要一個大司徒來撐。”明晟道,“況且,有你在,我也是放心的。”

雲鶴擡眼看他。

“你比我超然,能在皇帝手裏為羅那百姓奪一方天地。”明晟道。

“你也可以的。”雲鶴道。該說明晟原本就對這個皇帝很是不滿意,可之前還是兢兢業業地做好屬于他大司徒份內之事,自齊鳴一事之後,明晟最後一點火焰都被皇帝熄滅了,才會如此消沉。羅那皇帝親手抹殺了一顆顆忠臣良将的為國之心,實屬愚蠢。不過,雲鶴對羅那帝皇不抱希望,也沒有期待,所以照例在這樣的皇帝跟前辦事。

明晟眼眸一黯,微微搖頭:“就這一陣,我便會告請致仕,料想皇帝是十分樂意的。”他知道,皇帝早就在物色人選取代他了。而他本也不想留在朝堂之上了,不如自請離開。

雲鶴也是替他可惜,面上卻是淡淡道:“你這怕是致仕的最年輕大司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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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哪能相較,不該是論任期長短嗎?”明晟不以為意地一笑,“有你這般賢臣,我對先帝,對百姓也是有了交代。”

雲鶴可不敢承他這麽一句,只道:“往後常來尋我一道喝酒。”

“那是自然。”明晟看了一眼沙漏道,“你趕緊收拾了東西準備出發吧,我就是過來與你說一聲,待會兒便不去送你了。”

雲鶴點頭。明晟三日兩頭告病假,這麽早過來必是不想讓人撞見了。

明晟離開後不久,輕絡進來将廖師傅傳來的紙卷遞過去:“公子,小馬兒到西北大營,無意間發現了塔際的問題,現下什麽話都不說将自己關在客棧房裏。廖師傅問您,要不要過去一趟?”

雲鶴秀眉一蹙,接過來看了一眼,沉吟道:“馬上請秦時過來。”

“是。”輕絡趕緊出去。

秦時很快趕過來,雲鶴與他交代了一番,便悄聲離開。今日大司農要出使若彌,定下的是巳時整出發,全城的百姓一個老早便湧向街裏,準備送他們的大司農赫大人離京。街道裏很擁擠,城門口進城的人多,出城的人少。因着今日的特殊,城門口的兵士也比以往查得嚴。在全城百姓等待大司農的時候,雲鶴很快便憑着另一道身份通過了城門口兵士的驗查,離開了京都。

齊骛離開京都已三年有餘,雲鶴至始至終沒有去尋過他。一路奔襲,雲鶴的眉頭一直擰着,說不定心裏什麽滋味。有些緊張,有些擔憂,又有些許興奮。

從京都到西北邊境,雲鶴只用了三個時辰。他換了一道身份進巅城,随後尋到那家客棧。那家客棧屬齊莊的産業,雲鶴走進齊骛旁邊的房間,再改換成“赫筠”的臉。

門上有節奏的叩響,那是廖師傅。廖師傅進去之後關上門,與他道:“本打算西北大營裏走過一遭之後,便要回京都了,誰知道會出這等事。”

“早與晚,他總是要知道的。”雲鶴道,“你們怎麽會遇上‘塔際’人的?”

“西北大營的兵權雖到了皇帝手中,駐營大将也重新派過,卻是完全被西北大軍架空。”廖師傅道,“塔際時常會到邊境搶糧食,而每次都是營裏副将出面去打。我們齊莊雖知道塔際的秘密,卻不知道西北大營一直有人在維系塔際,副将打擊塔際搶糧是假,提供糧食是真。小馬兒以為有敵來襲便過去湊湊熱鬧,卻不料發現副将送糧給塔際。”

“他……被發現了?”雲鶴進巅城倒是沒發現什麽動靜。

“沒有,只看了一眼,回來便成這樣子了,什麽話都不說。”廖師傅道,“這一陣本就不怎麽說話,現下更是沉默。”近半年齊骛變聲,自己覺得聲音難聽便是話都少了,倒是眼眸與手語使得比較多。

雲鶴了然:“看到了他哪個哥哥?”

“看到了三個,齊鳴的三子、八子和十子。”廖師傅道。

雲鶴只得搖搖頭,随後問:“副将每次都拿糧出去,營裏沒人發現?”

“副将手下應當都是齊鳴心腹。”廖師傅道。

雲鶴沉默了一下,才起身道:“我去看看他。”

廖師傅要的房間本就偏,在一個轉角裏,現下将到晚膳時分更是人少。雲鶴聽了一下周圍動靜,才站到齊骛門口叩了幾下:“小馬兒,是我。”

裏頭沒有動靜。

“齊骛,我是……赫筠。”雲鶴又道。

一會兒,裏頭有了點動靜。門打開,雲鶴望着看過來的齊骛,微微一頓。三年未見,齊骛竟與他一般高了,明明離開的時候只及他胸前。稚嫩的輪廓變得利落而剛硬起來,眉目也已長開,帶了幾分少年的不羁。他不禁感嘆,可愛柔軟的小馬兒終究是長成了英姿勃發的駿馬。只是,眼眸卻是沉沉而黯然。

雲鶴拉着他走進去,關上了門。他站到桌邊,茶壺是冷的,茶杯裏也沒有水。環視一周,裏頭什麽吃的都沒有。他轉過身看向齊骛:“餓不餓?”

齊骛的眼眸終于動了動,搖搖頭。

“我一路過來都沒有停歇,陪我用點飯。”雲鶴道。

齊骛點點頭。他不知道雲鶴今日才得了消息,趕了三個時辰到這兒的,只當是前幾日得了消息趕過來的。不過再怎麽說,一個沒武的文官,這麽趕一路的确是十分辛苦。

雲鶴立馬讓人準備吃食,拎了壺熱茶進來,坐到桌邊。他倒了兩杯茶水,将一杯放到齊骛面前,自己緩緩飲下兩口。

齊骛捏着茶盞飲了一口,看向雲鶴:“大人,我……父親是不是做了對不起羅那的事?他……是不是死有餘辜?”他有兩日沒有喝水吃飯,喉嚨有些沙啞,加之本就帶着變聲期的粗啞破裂,說完之後,他便略有些不自在。

雲鶴将他臉上的尴尬看在眼裏,心裏微微一松:“不是。”

“塔際前幾日來搶糧了,我看到我的哥哥們在裏頭。”齊骛不敢看雲鶴,便垂下了眼眸,“我……明明記得那些哥哥在西北戰事裏死了,現下如何會在塔際?”

“塔際……”雲鶴猶豫了一下。

齊骛擡頭看他:“我父親是羅那的将軍,是他們所頌贊的羅那守護神,怎麽會與塔際勾結?”他一直以為父親是英雄,受到了皇帝不公的對待,原本的憤慨在見到塔際隊伍裏的哥哥們時,變成了極大的震驚,随後又是深深的愧疚。大司農大概一直以為他父親是忠臣,才會救他下來的。若他父親是勾結外敵的佞臣,他該如何面對大司農?

“你父親沒有勾結塔際。”雲鶴不忍他這般自責,還是實話道。一個遠在京都的文官,照理是不知道這邊境之事的,再則,這塔際的秘密本是齊莊暗人發現的,不能外傳。

“那為什麽……”齊骛不解。

“塔際早已在西北大戰中覆沒了。”雲鶴道。

齊骛不知道這事,他雖然被帶去西北參戰,卻一直在那府衙裏,沒有出去。他回想起來:“以前在巅城,皇帝沒有給糧,我國兵士與哈卅、吉迩、塔際等國的兵士卻是和平相處,每日種田練兵,互不相幹。若沒有勾結,怎沒有将他們趕出巅城。”

“此事說來複雜。”雲鶴想了想,“不給糧,不給兵,如何打仗?齊将軍能在那般狀況下抵住敵國進軍,實屬不易。”

“那塔際是什麽情況?”齊骛道,“您說塔際已經覆沒了,那現下的塔際都是什麽人?”

“我猜想,那是你父親給你們齊家留的一條後路。”雲鶴道,“齊府中的一部分人借由戰死之名,轉去塔際。”

“後路……”齊骛想起見到的那幾個哥哥,“那麽我大哥齊骁……”

雲鶴點頭:“是的,也沒有戰死,應當也是在塔際。塔際是個小國,在西北之外的荒漠流竄。朝廷只知來犯的幾個小國都退出羅那邊境,并不知曉塔際實則已覆滅。那時候,皇帝對你父親十分忌憚,你父親自然察覺到了,恰逢這個機會便将他們轉出去了。”

“原本留在府裏的二哥與嫡姐也不見了,也是去塔際了?”齊骛回想起來。那時候府裏的嫡系都不見,恰巧府裏亂,便沒有人議論,想來也是父親特意交代過了。只不過,父親将嫡系都送走了,而今日見到的三哥、八哥和十哥都是庶子,他們都是庶子裏武藝不錯的,所以父親也帶走了?那麽,剩下與父親一起赴刑場被斬首的,都是對父親而言沒什麽用處的?他凄然一笑。

“這個我不太清楚。”雲鶴道。

“被斬首的兄弟姐妹,父親就不要了?”齊骛難過道。他要不是被大司農救出,也是淪落到斬首一步。

“我想,不是你父親不想救,而是全部轉出的話,勢必會讓皇上察覺。”雲鶴道,“不然,他也可以不必受那淩遲之苦,帶着你們全部人去塔際。”

齊骛埋頭沉默了許久,才道:“大人,你救了一個沒用的人。”

“小馬兒,你在怪我嗎?”雲鶴道,“我沒能将你其他哥哥姐姐救出來。”

“不是,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哪裏會怪您。”齊骛道,“現下想來,斬首的兄弟姐妹都不會武,而我也是學了沒多久,父親定是覺得我們是拖累。”

“你可知塔際生活的地方是什麽樣的?”雲鶴問。

“很窮,很苦。”齊骛道。

雲鶴點頭:“那兒是一片荒漠,風起時黃沙漫天,只有在春日裏能看見一點綠,可春日裏多的是成群的野獸,他們并沒有辦法種糧食。沒有一定武力,很難在那兒生存下去。”

“就是那樣,我也是希望被父親挑中的。”齊骛頹然,“至少說明我不是一個無用的人,也不會被丢棄下。”

“你只是年幼,”雲鶴道,“廖師傅一直稱贊你有天賦,跟他學得特別好。現下的你若是放到那時候,定會被你父親選走。”他頓了一下,“而我也沒機會帶走你。”

齊骛沉默,說起來若不是有赫大人,他早與兄弟姐妹一起被斬首了。赫大人救下了他,并沒有任何敷衍,而是找了這麽好的武師來教他武藝。若沒有赫大人,便沒有現在的他。他欠赫大人許多許多,以後該怎麽還?

“這樣,你現下當屬一等高手,而我正要出使若彌,你便跟着我一同去,保護我一路安全,可好?”雲鶴看着他蔫蔫的模樣,便如此建議。比起在這兒瞎想,不若給他找些事情來做,也正好可以散散心。

“好。”齊骛應。

“現在,趕緊吃飯吧,沒有力氣如何能保護我?”雲鶴聽到外頭廊裏的聲響,知道飯菜已準備好了。

齊骛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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