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早膳之後,廖師傅與他們道別,雲鶴便帶着齊骛一路往東南邊境趕。過城門的時候,齊骛看着那城門下意識地道:“老爺,我們怎麽過城門?”因在外行走方便,齊骛也管雲鶴叫了老爺,并沒有如以往般稱做大人。

“這位小哥真是說笑了,當然是下車走過去。”車夫笑道。

齊骛看了一眼雲鶴,有些不好意思。自打出京都,他都沒有正經通過城門,每次都是夜裏躍牆而走。再則,他是齊鳴之子,使用名碟多少會惹來一些麻煩。

“放心。”雲鶴掏出兩張名碟,遞過去給他看。

齊骛接來一看,兩張名碟上的名字都很陌生,沒有“齊骛”這個名字。他一頓,看向雲鶴。

雲鶴點了點頭。

齊骛壓低聲音問:“這個哪來的?”

“買的。”雲鶴道。

“會不會有問題?”齊骛擔憂。

“放心,這是真的名碟,不是假的。”雲鶴道。

齊骛詫異,堂堂大司農竟然以這般稀松平常的口氣,說出買名碟之事!要知道朝廷明令禁止買賣名碟,這是知法犯法!他常與廖師傅行走在市井之間,官府常常派人查處,他才知道的。

馬車在城門口停下,雲鶴與齊骛下了馬車。齊骛将名碟遞過去,看向驗看名碟的兵士。只見那兵士撚了撚名碟紙張,将名碟上的文字看了一遭,随後便還于他們,馬上放行了。

齊骛眼眸一睜,這便好了?

雲鶴見齊骛楞在那兒便挑了挑眉,捏了兩張紙,帶着他重回馬車上。

一路上,雲鶴偶爾會停下,或是買一個小吃食,或是買個有意思的小玩意兒。停下的時間不多,但齊骛總覺得都是為他而停的。吃食是他喜歡的口味,小玩意兒也是上了馬車便遞到他手裏。

“大人……”齊骛握着那九連環道,“我……都這麽大了,不玩這些個小孩兒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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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兒玩具?”雲鶴道,“那你都解開了,我便給你買大人玩的物什。”

“大人玩的物什?”齊骛詫異,“是什麽?”

雲鶴支了一邊腦袋看他:“你猜。”

齊骛:“……”

雲鶴的墨發盡數束在冠裏,露出幹淨光潔的脖頸。那脖頸上的紅印那麽鮮明,低矮的領子根本沒法遮住。齊骛不禁楞住了。

雲鶴似乎也沒打算要齊骛回答,輕輕打了個哈欠道:“你玩着,我睡一會兒。”說着,便阖眼睡了。為了這次出使,他整整一個月都沒怎麽睡好,昨日從京都到西北邊境又費了好一番氣力,實在是累得很。他怕齊骛悶着,才時不時給他買些東西。

齊骛從愣怔中回神,為什麽會覺得那些個紅印子挺好看?他不免皺了皺眉,随後垂眸落在正要玩手裏的九連環,只動了一下,便有清脆的碰撞聲發出。齊骛看了一眼呼吸輕緩的雲鶴,小心地将九連環收起來。

吃零嘴兒,嘴裏會發出咀嚼聲;玩小玩意,也會有聲響發出。齊骛為難地摸了摸下巴,到底是什麽都沒幹。他将一腳支到坐凳上,側頭看着窗外的景致。從綿延的荒原到濃綠的密林,從潺潺細水到粼粼湖泊,又是從熱鬧街市到恬淡農家……齊骛看了一路,倒也并不覺得很悶。

輪下一颠,齊骛眼明手疾地托住了雲鶴的臉。他好似真的很累,絲毫沒有醒來的跡象,若不是接得快,指定得砸到地上去。可是,大人不醒來,他便要一直這麽托着他?齊骛看了一眼雲鶴的面容,眼下一片青灰,果然是很累。腦袋在手心裏,齊骛便順帶仔細端詳了一番,他的面容上除了一點點脂膏修整,并沒有戴面皮。齊骛想到這兒便牽了牽嘴角,也對,羅那大司農怎會學那等手藝,又不是廖師傅同門。

前頭的車夫在颠簸之後正要回頭詢問一聲,卻是見佩劍的那位正跪地托着對面那位的臉,目光是那般溫和,令他頓時便失了語。他回頭輕道:“莫不是自家夫人?小郎君可真會疼人!”

“夫人”雲鶴其實早在那一道颠簸之時便醒來了,沒料到齊骛動作那麽快,瞬間接住了他。要控制一道呼吸對他來說十分簡單,雲鶴心思着要逗一逗還是吓一吓齊骛,還沒想好卻是感覺到齊骛在端詳他的臉。雲鶴有些尴尬,自己的臉被人托在手裏,還被那麽近地端詳。他第一反應是慶幸并沒有戴面皮,從考學到做官,他都是用的與本身十分相像卻有一點點差異的面皮,為的就是赫家人找來不會發現異狀。他知道齊骛并沒有學過用面皮來易容,但從廖師傅那兒聽到齊骛對面皮有過起疑,幸好!他正想着是不是要裝作剛醒來,好擺脫這樣尴尬的姿勢,卻是聽到車夫的輕語,瞬間便不敢醒來了。

車夫是對着馬蹄子嘟囔了一句,言語淹沒在馬蹄聲裏,齊骛耳力也是很好,可卻是雲裏霧裏,沒反應過來車夫誤會了他與大人的關系。他又看了一眼沉睡着的雲鶴,心思這麽托着也不是個事兒,便坐到他身旁,将頭小心地靠到自己肩頭。又一個颠簸,齊骛又飛快地扶住雲鶴,索性攬住了他,由他靠在自己頸窩裏睡得舒服些。

雲鶴本想借着這麽一颠簸醒過來的,被齊骛那麽一攬便忘記了動作。背後是溫熱而硬挺的胸膛,頸窩那處卻又十分柔軟,一靠便覺得十分安穩。他果然是長大了,雲鶴暗自感慨。若是以前,齊骛的身體必是柔柔軟軟,哪裏會有這樣硬邦邦的肌肉。那個小小的娃娃竟長得這麽高,這麽壯,絲毫沒有以前那樣柔軟瘦弱的影子。他微微牽起了唇角,有這般穩固的“靠枕”,倒是舒服了許多。這麽一想,他便沒有再醒來的意思,又睡了過去。

除了巅城那座必要出入的城門,之後車夫都是盡量避開了城中的道路。齊骛跟着廖師傅走了不少路,很快就發現,車夫走的大多是鄉郊之路,且是沒有兜兜轉轉的近路。看來,赫大人很趕時間,身為大司農自然平素應是很繁忙的,而如今又要出使若彌,料想也是更忙。大人為了他,還特地抽了時間過來看他,從京都到巅城怕是馬車要走好些日的。

齊骛發現,自己欠了他許多許多。救命之恩,撫養之恩,光是找廖師傅來教授他武藝便是要花許多銀子。齊骛想起廖師傅很早很早之前說的百兩月俸,手指一掐,這三年多怕是花了他不下四千兩銀子了!齊骛知道,雲鶴平素過得很節儉。他眉頭一皺,要怎麽還呢?眼眸落到近旁發頂,又開始思索雲鶴為甚待他這般好。就因為他是齊鳴的兒子,便花費這般代價?就算他父親在,都不可能有待他這般好的。可若不是如此,齊骛還真想不出還有其他甚麽理由。

直到傍晚時分,車夫在鄉郊街市的一處客棧停下。馬車一停,雲鶴立馬醒了過來,這一路睡得還真不錯,直起身來的時候還微微有些迷茫。齊骛還是第一次看到雲鶴這樣的姿态,與平素在姨娘們面前端的清淡優雅不同,也與在伏寫案軸時的專注睿智不同,這會兒是全然的不設防。清清白白的眼眸,蒙着一層水霧,不管是動作還是神情都遲緩得很。齊骛不禁輕輕一笑,甚至有揉一揉他面頰的沖動。他立馬垂下眼眸,他怎麽能想揉一下大司農的面頰?這個沖動有些詭異!

雲鶴很快恢複清明,對上齊骛的臉龐,他才想起方才是一直枕着他的肩窩睡的。他看齊骛有些僵硬,便伸手過去捏了捏他的脖頸:“我……是不是壓到你了?”

“沒。”齊骛道,“我觀老爺實在累極,便……”

“謝了。”雲鶴倒是一點都不扭捏,随後看了一眼馬車之外,天際之上已有些許暮色,便皺眉,“我一睡竟睡了這麽久,你怎的不叫醒我?”靠在齊骛身上那般安穩,便睡得深沉了些,連午膳都錯過了。車夫随身都會帶一些幹糧,主家不叫停車用飯,他自是不會停下的,可齊骛被他靠着,竟什麽都沒吃,這般一動不動地坐了一路!

“看老爺睡得好,便不忍打擾。”齊骛道。

雲鶴無奈,這孩子自小就這麽乖覺。他記得以往在那街弄裏,若不是招他上前,這小孩兒便只會安靜地遠遠站着。他心裏一柔,臉上也帶出幾分溫和:“我們先訂了房間,再去看看有甚好吃的?”

齊骛便跟在雲鶴身後下車。

一旁的車夫聽得他們的言語,才想起這位溫文爾雅的“夫人”好似一直被稱為“老爺”,莫不是他方才想錯了,這位英挺的“小郎君”才是夫人?人不可貌相!車夫在心裏連連感嘆。羅那男男成婚的很少,但并不是沒有,車夫走南闖北的倒是見過一些,可大多見到的是溫和嬌軟的男夫人或男妾,卻不似這一對,瞧着正好相反。說不得這位老爺口味不一樣,再觀那位小郎君,雖矯健英武,眉目卻是清秀得很,的确是有一點做夫人的姿本。

走在前頭的雲鶴和齊骛自然是不知車夫心中所想,雲鶴所要入住的客棧自然又是齊莊之下的,他很快付下定金要了兩個相鄰的房間。雲鶴為車夫安排了通鋪,又交代他在客棧裏用晚膳,随後便帶着齊骛出去吃飯。

雲鶴帶齊骛去吃的地方并不是高朋滿座的酒樓,而只是深巷裏不起眼的小店鋪,味道倒是出奇得好。廖師傅不是個重口欲的人,帶着齊骛三年來雖說飯食上沒有忽視,卻是不能與雲鶴這般相比。再加上齊骛放下了幾分心結,胃口比以往好了一倍。雲鶴見齊骛吃得香,自然是歡喜的。

吃了幾日之後,齊骛也很快發現,雲鶴好似對這一路熟悉得很,這個鎮裏有好吃的點心,那條街裏有特別的零嘴兒,就連哪家酒樓的果酒滋味好他都知道。他不禁好奇道:“大人對這一路很熟悉,以前來過?”

“嗯,游學時來過。”雲鶴輕描淡寫道。不僅是游學,其實身為諜支的他訓練時,早将羅那每一處地方都細細走過一遍。

“哦,”齊骛一笑,“廖師傅也帶着我走過,卻是沒大人熟悉,大人瞧着仿若是久居過一般。”

“讀萬卷書,行萬裏路。”雲鶴道,“不了解民生,如何能制定适合百姓的條例。”

“聽聞大人在我這般年紀的時候,便已經通過歲舉當上均輸令了。”齊骛道。

雲鶴點頭,倒是想起齊骛那時才五歲,小小的身子,小小的手,直白地說以後要嫁他。再觀面前這人,身長已與他一般高,再不若小時那麽瘦弱,深色的衣衫下隐藏不住完美的線條。齊骛認不出他,而他也不會說出自己是他的椰糕哥哥。

“大人當真是才華卓然,齊骛很是敬佩。”齊骛的笑意很純粹,是實打實地從心底裏佩服面前這人。他拿起酒瓶子,給雲鶴斟了一杯酒,又給自己滿上,随後敬他。

雲鶴飲下酒,卻是發現齊骛垂眸之間的茫然。他放下酒盞,道:“你也很不錯,廖師傅一直同我誇你。”

“不夠。”齊骛卻是搖頭,他又自斟了一杯飲下,“沒有大人,便不會有現在的齊骛。”沒有雲鶴,他早就死在刑臺。即使他父親在,他可能只是一個碌碌無為的庶子,最多領個小小的差事。

“齊骛,若是你沒有那般天資,若是你不努力,都是沒法成就現在的你。”雲鶴道,“你該正視你的努力。”

齊骛想了想,好像雲鶴的話也沒錯。他飲下一杯酒,才将心底裏的話道出:“大人的恩情,我該如何回報?”

“你現下在保護我,不就是回報?”雲鶴感覺到他心裏又在掙紮。

“不夠的。”齊骛搖頭,“大人對我的恩情遠不止于此。”不是每個人都能讓大司農放下手裏的事,千裏迢迢趕過來的。他不想如此欠着,他要想辦法還掉這個恩情。

“你記着,我救你完全是沖着你父親。”雲鶴只能如此說,“齊将軍守護羅那一方安定,羅那每個人都會記着齊将軍的功勞。所以,你所說的恩情無需報答。”

“僅是…因為我父親?”齊骛得到這個答案,酒盞微微一晃。

“是。”雲鶴點頭。如果這番說辭能讓齊骛安心些,便由着他誤會。反正,他永遠也無法明說。

齊骛聽到這番回答,本該是心裏一松的,卻是沒來由地有些失落。他又飲下一杯,按着酒盞道:“往後,大人的安全便交給齊骛了。”大人不需要他報恩,可他卻不能忘卻。

雲鶴看着他最後趴到桌上,眼眸裏流轉出不敢在他面前出現的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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