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夜裏到驿站,輕絡果真就跟在雲鶴身後,往他的屋子走。經過齊骛時,輕絡甚至有些不敢看他。阖上門,輕絡便急走幾步到雲鶴面前:“公子,你瞧見沒,小馬兒看着像是随時要準備沖上來剮了我!”
“你想太多了,”雲鶴掃過一眼案桌,不打算看書寫字了,“準備熱水沐浴,我今日早些睡了。”
“好。”輕絡點頭退下,心思着待會兒定要去關照驿差将炕火燒熱一些。
雲鶴從箱籠裏取了寝衣,正要往裏間去,轉身便看到了齊骛。他看了一眼窗戶,道:“怎麽爬窗了?”
“驿站裏很安全,後窗之外一覽無餘,我過來時有看過。”齊骛整個一日都不太好,有些煩躁,又有些郁郁。他的視線落到雲鶴手裏的衣衫上,“這麽早就沐浴?”之前與他睡一個房裏,雲鶴總要到老晚才睡,有個通房丫頭在身邊,竟一用完晚膳就沐浴?他深吸一口氣!
雲鶴點頭:“是,你呢,過來有什麽事?”
齊骛的嗓子壓抑得差點說不出話:“大人,你在嫌棄我。”
雲鶴的目光很清淡:“怎麽會。”
齊骛沉默了一會兒,将小瓷瓶遞過去:“今日的瑞草末。”
雲鶴接過來,這小瓷瓶上還帶着齊骛的體溫,暖暖的。他擡眸看他:“還有什麽事?”
“我……”齊骛道,“過來拿赤珠酒。”
雲鶴一指案幾上的瓶子:“搽的時候小心些,別傷了痂面。”
齊骛心裏有些不是滋味,正要說什麽,這時候輕絡領着人擡水進來。他一看,這麽多桶的水,便不是一個人用的,想起那日與雲鶴一同泡浴,再看輕絡便是說不出的滋味。這時才想起來,他并不是第一個與雲鶴共浴的人,輕絡姐姐可能是一個,夫人也是一個,後院的那麽多姐姐總也有的,甚至可能不是分開在兩個桶裏。
“小……馬兒……”輕絡頓了一下。
“輕絡姐姐,”齊骛拿了赤珠酒,對她道,“我回去了。”
“哦……”輕絡一讓,由着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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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站的奴仆将水擡進去,輕絡看着這一桶桶水,随後好像想到了什麽,不禁扶額。今晚屋裏的浴桶比較大,自然是得多兩桶水,可不是什麽共浴!小馬兒定又是誤會他了!輕絡絞着袖子跟在雲鶴身後,欲哭無淚。
“我要沐浴了。”雲鶴的手指按在衣襟上,回看了她一眼。
“哦……”輕絡才反應過來,立馬轉身出去,幹坐在窗前繼續絞着袖子。她可是十分看好小馬兒的,并不想當引起小馬兒和公子誤會的賤人!
浴桶挺大,雲鶴泡得久一點,水也沒有涼下多少。他看了一眼泛了粉的肌膚,便起身擦拭穿衣。走到外面的時候,輕絡還坐在那兒糾結,雲鶴便坐到一旁,一面用棉帕擦頭發:“真不知道你瞎操心什麽。”
輕絡起身幫他擦身後的頭發:“大概……是我太心善。”
雲鶴輕輕一笑,笑到最後卻是越發淡。
齊骛用屋裏的女子描面物什改了個容貌,換上普通的衣衫,躍窗出去。經過雲鶴的屋前時,他不由自主遠遠看了一眼,透着暖光的窗紙上印出糾纏在一起的人影。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轉身離開。
這個時辰說早不早,像雲鶴這般都已經準備睡覺了。說晚也不晚,街市裏還有好些來往的人,店鋪也大多開着。這個郡大概比較富足,整條街的檐下都是十步一燈籠,映得街裏十分亮堂。齊骛在街裏走了一會兒便拐到小弄裏,這兒沒有燈籠,也十分安靜,只有風吹過巷口的嗚嗚聲。
齊骛正在這小巷子裏埋頭走着,忽而旁邊的門打開,推出一個人來,伴随着裏頭好些個嘈雜的罵聲。這應當是什麽店鋪館子的後門,推出來的人也好似被打過,跌在地上好久都沒能爬得起。齊骛沒有動,只站在暗處看着。聽他們言語,大概是這個被推出來的人是在這兒做工,因手腳太慢,做事粗手粗腳,連累了所有的人沒能拿到掌櫃給的獎勵銀錢。
齊骛沒有上前,看了一下周遭便躍上牆頭看着地上那人。門已阖上,後街的這條巷子裏一片漆黑,那人在地上摸索了一會兒,好似在撿掉在地上的銅錢。禍不單行,跑來幾個小乞丐,一哄而上搶了銅錢便跑,那人又叫又嚎卻是沒人睬他。齊骛看着他踉踉跄跄地跑出巷子,坐在那兒良久。
“我還道,”一道黑影坐到他身邊,“你會上前幫忙。”
“我不能再惹麻煩。”齊骛嘴角一牽,“況且我對他們之間的事情不了解,哪裏能魯莽。”
“這不太像你。”躍支着腦袋看他。
“我就該是到處惹麻煩的?”齊骛看他。再則,他不想一直被人指着說,他還小。
“有你們大人在,”躍道,“會有什麽麻煩事?”
齊骛嗤嗤一笑,一指那人離去的地方:“有哪個會……接受一個累贅?”
“你武藝這麽好,如何成累贅了?”躍道。
“那不是也照樣不能用,大人都被拖累得中了毒。”齊骛道,“行差就錯多了,總會被人厭棄。”
“我……”躍皺眉,“怎麽就聽不得這樣的話呢!”
齊骛一笑。
躍看着他的樣子,豎了一指:“沒什麽是一壇子酒解決不了的事!”
齊骛微微皺眉。
躍拉着他起來:“跟我走!”
“哪裏?”齊骛心裏一頓。
躍不說,只帶着他在巷子裏飛奔。漆黑的夜,漆黑的巷子,兩道黑影瞬間閃過,風依舊那麽嗚嗚吹着,一切都是那麽安靜。離這一塊最近的便是春滿園,躍帶着他直進了後院。
“這……是花樓?”齊骛頓住了腳。
“花樓就不能喝酒了?”躍不以為然,絲毫不覺得拐帶十三歲的齊骛進花樓有什麽問題。況且,有他在,能出什麽事!
齊骛想起上回提到妓館雲鶴看他的眼神,便沒有動一步。
“走啊,”躍道,“喝上兩口,便是什麽都不想了,回去睡上一覺,一切都好了。”
喝酒真能什麽都不想?齊骛一猶豫便被躍拽了進去。
躍帶齊骛到暗人自用的屋子,找了一壇子沒料的酒來。他拍開倒了一碗給齊骛:“喝過沒有?”
“沒有。”齊骛端起來,直接就是一大口。
躍眨了一下眼,随後很快看到齊骛嗆得連咳了好幾下。他笑道:“沒喝過還灌這麽一大口!”
齊骛心道,以前在西北大營便是看他們都這麽灌的。他想起雲鶴喝酒的樣子,微微抿上一口,這次倒是沒有嗆。
“如何?”躍道。
“有點辣……”齊骛回味了一下,“但是……很爽!”那是一種從喉口迅速漫至全身,最後直達汗毛尖的爽快!他飲上兩口之後,便灌一大口,開始有些喜歡上這樣的感覺。
“哈哈哈……”躍只小抿了一口,看着他喝。
飲兩口就回去,齊骛本是這麽打算的。可一想到回去之後,隔壁睡着雲鶴與輕絡,便又灌下兩杯。
“你在難過什麽?”躍問他。
齊骛瞪了他一眼,不語,又是灌下一大口。難過?的确是有些難過,可他不明白為什麽。為什麽雲鶴與輕絡在一起會讓他難過!
“你是不是喜歡你們大人?”躍繼續逗着他。
齊骛仰頭飲下一口,燭火的光斑映在眼裏,微有迷茫。他明明說過要嫁給椰糕哥哥的,如何會喜歡別人?那麽,他喜歡椰糕哥哥嗎?他只記得,他很喜歡長得好看的椰糕哥哥,喜歡他溫和的眼睛,望着他的時候,感覺全世界都不在他眼裏,只有他!那麽,僅僅是占有欲嗎?從前面對椰糕哥哥的眼睛,便感覺這人的眼裏只有自己,所以才喜歡,現下已經習慣和雲鶴待在一起了,所以不能接受雲鶴被其他人占用?
齊骛又飲下一大碗。所有的問題都在腦海裏旋轉,最後糊成一片,再分不清。柔和的燭火在跳躍,瞬間變幻成無數,萦繞在眼前,一瞬昏暗,一瞬閃爍……
“齊骛?”躍喊了一聲。
齊骛微微睜開眼,對上躍的眼睛,再眨了一下,略有失望。都不是哥哥的眼睛!他的腦海裏閃現了清冷淡漠的雲鶴,那雙眼睛仿若毫無波瀾的古井。不對,雲鶴也有笑的時候,只不過很少很少。清冷的雲鶴,垂眸的雲鶴,溫和的雲鶴,淡笑的雲鶴,生氣的雲鶴……他的腦海裏亂成一團,所有的臉逐漸糊成一片,最後只餘一雙眼睛,變換成各式神情的眼睛。齊骛瞬間驚醒,他是不是因為雲鶴的眼睛越來越溫柔,越來越像椰糕哥哥的眼睛,才……喜歡上的?是的,雲鶴的眼睛很像椰糕哥哥的。
“怎麽了?”躍看着他問。
齊骛看着面前的空碗,對他道:“怎麽不倒了?”
躍拎起酒壇子晃了晃,都大半壇沒了,說話還這麽清楚,問他的話卻是一句都不答。
齊骛又連灌了兩大碗。雲鶴不會是椰糕哥哥的,椰糕哥哥只是個貨郎,雲鶴是大司農。椰糕哥哥會變換臉面,武藝也很好,而雲鶴卻是連支箭都躲不過去。
躍聽到夜空裏熟悉而特有的聲響,他略一皺眉,将酒壇子放在桌上,對齊骛道:“我去一下更衣室,你待在這兒。”
齊骛略略擡頭,向着他離開的方向看去:“蝙蝠?”這樣的聲響他聽過,廖師傅也有,但是常常會避着他。這酒商如何也玩蝙蝠,還要騙他說是去更衣室?還是說,蝙蝠有其他蹊跷?他将酒飲盡,一躍便跟了出去。
酒飲多了,腦子便會模糊,可他卻是調起殘餘的全部清醒,小心地遠遠跟着。果然,夜空裏一個黑影直紮向岳酒商,齊骛看得很清楚,那是蝙蝠。岳酒商将蝙蝠在掌中擺弄了一會兒,便又放飛了。感覺到他要回頭,齊骛便立馬躲往另一頭。
全副心思都在紙條上的躍沒有注意到,有人遠遠地跟來了。
齊骛聽着他的聲息遠去,才從暗處走出來。想起他們如出一轍的武功路數,再加上現下這個蝙蝠,他可以肯定,廖師傅與這位岳酒商定是出自一處地方。齊莊有什麽目的,接連派人在雲鶴身邊,之前的廖師傅是,現下的岳酒商也是。不過,好似也不對,雲鶴說廖師傅是他的朋友,接觸最多的卻是他,廖師傅曾陪着他在羅那轉了三年之久。而躍酒商雖說是過來與雲鶴談酒的買賣,卻老是與他混在一處。齊骛自認為并沒有什麽可圖的,那麽這些人的意圖是什麽?
他看了一眼這座花樓,羅那也有春滿園,廖師傅到過,岳酒商不去其他地兒,也選的是春滿園,那麽,這春滿園是齊莊的?他決定在這裏面轉上一圈,看看有什麽情況。
躍回到那屋子的時候,發現齊骛不在,立馬全身一個激靈。他轉身出去尋人,若是沒什麽事還好,有事的話雲鶴定得撕了他的!後院尋了一圈都沒有,他看着前院哀嚎,不是吧!
齊骛一不小心就晃到了前院,這個點的花樓還是蠻正經的,歌舞,飲酒,喝茶皆有,齊骛也沒看出什麽異常。只是走過一處,裏頭的動靜很大,齊骛喝了許多酒都沒有莽撞,他躍到檐上,小心挪開了一塊瓦看下去。
“在這兒做什麽!”躍拎起齊骛的腦袋低斥道,又趕緊奪過他手裏的瓦蓋上去。只是在蓋下瓦的時候,他稍是那麽一瞥,裏頭的兩位男子正在奮戰,絲毫不知被人看了去。
齊骛看着躍眨了眨眼睛,也輕聲道:“随便看看。”他哪裏知道裏面在做什麽,只當是在動私刑,才看了那麽一會兒,這人就來了。
“有甚好看的!”躍一邊罵自己蠢,一邊拎着他往後院去。
“嗯,确實沒什麽好看的,”齊骛模模糊糊點頭應道,“那人太醜了,性子也不好!”
躍一噎。
“再來一碗。”齊骛對他道。
“還喝什麽!趕緊回去吧!”躍惱,“若是大人問起,你定不能說來花樓的,就說……就說是去酒館喝酒的。記得沒,定不能提到春滿園!”
“我……不撒謊。”齊骛道。他不能對雲鶴撒謊,雲鶴定會生氣的。
“那……我來說,你不能揭穿我!”躍道。
“再來一碗!”齊骛道。
“已經喝了很多了,不能再喝了。”躍感覺自己好似又作了一手好死!
“我喜歡……”齊骛笑,“好像什麽都很輕,一點都不沉重。”
“好好,就一碗了!”躍妥協,只想趕緊哄了齊骛走。他找到藏酒的地兒,拿了一壇子酒出來,剛感覺到腦後一陣風襲來,便暈了過去!眼黑之前只來得及想到兩個字,“大意”!
齊骛一掌打暈岳酒商之後,便飛快接走他手裏的酒壇子。一個來路不明的人如何能再放回到雲鶴身邊!他拍開酒壇,大飲了一口,緩緩走出春滿園。
繞過幾條街,齊骛尋了一個檐上坐下。今晚的天際上一片漆黑,沒有燈籠便是四下裏一片黑,這兒又是陌生的若彌,于是他迷路了。夜風很冷,好在他喝了酒,全身熱烘烘的。他坐在那兒,時而飲上一口,好似在想什麽,又好似什麽都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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