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當夜,雲鶴去了夫人院裏,齊骛跟在他身後也一同去了。千影看到來人也只微微一笑,抱着小兒迎了過去:“老爺,嬷嬷剛煮了一盅湯,熱融融的滋味不錯,您嘗嘗?”

雲鶴點頭,嬷嬷見了立馬下去端。雲鶴接了小兒,柔柔笑着逗弄起來。齊骛稍稍看了一眼,便垂了眼眸。

“小馬兒?”千影故作才發現的模樣,喊了他一聲。

齊骛立馬行禮:“夫人。”

“聽聞你武藝學成,有你在老爺身邊,我們也能放心了。”千影道。

齊骛對自稱猶豫了一番,最後還是省去了直接道:“定将盡力!”一般府裏的小厮都是奴仆,要自稱奴,可他除了在大人受襲假扮過一回奴,是再沒有自稱過奴。

自小在冝府受過嚴苛教導的千影,在齊骛一個停頓裏就想到了,便是輕輕一笑。

雲鶴立馬出聲道:“小馬兒,你回前院吧,今兒個……我歇在夫人院裏。”

齊骛擡眸看了雲鶴一眼,才緩緩點了點頭,轉身離開。嬌妻,愛子在旁,自然是不用回前院睡冷榻。不過,心頭一陣悶悶又是為了什麽?齊骛走在随廊裏,側目看去,明晃晃的月亮在樹影裏若影若現,沒有一顆星星。他一個翻身便躍上随廊屋檐,輕踏着一片片瓦尖,頭上是一片黑暗,只眼前那一個明亮的圓月。他躍過一個個院子,追着那處明亮奔襲。他追,它跑,他停下,它也溫溫淡淡地停在那兒,始終保持着那一段距離。

“你怎麽到這處來了?”躍坐到齊骛身旁。老遠便看着一道黑影閃過檐上,追上才知是他。

“追月亮。”齊骛對他淡淡一笑,“可惜不管怎麽追,他總離我那麽遠。又或者,”這時候,月亮隐去厚厚的雲層之後,天空一片黑暗,“下一忽,他便消失不見。”

躍聞言也笑了:“你總得追一個能追得上的,那是不可能追得上的,你白費力氣作甚。”

齊骛定定看了他一遭,不言不語。

“走!”躍一拍他肩膀,“哥哥帶你去喝……”他突然想起上次帶着齊骛去喝酒回來,雲鶴那個黑臉,他身上一個瑟縮,立馬改口,“喝茶……”

“喝茶?”齊骛眉眼一壓,“大晚上的喝茶?”

“怎麽?”躍挑眉,“喝淡些不成?聽聽小曲兒,嗑嗑零嘴兒,喝上兩口茶,沒什麽不成!”

“謝了,我沒空。”齊骛一個轉身,往大司農府裏奔躍。

“啧……”躍搖頭,“真是一刻都離不開雲鶴!”說完之後才想起來,這小狼狗一直伴在雲鶴身上,就相當于是齊莊的人嘛,做什麽急着招攬進來。再想他對雲鶴的那般眷顧,有雲鶴在,小狼狗就在,此事真的一點都不用着急的,遲早是齊莊人!

齊骛回到大司農府裏,坐在前院他屋的檐上,看着後院那處。燈火通明,偶有孩童的咿咿呀呀短語傳來。齊骛心裏不由地想起,大人抱着孩子軟語的模樣,還是第一次見。他要想一想小時父親抱他的畫面,卻是一點都想不到。他的父親應當是從沒有抱過他,能想起的只有椰糕哥哥遞椰糕給他時的樣子,還有雲鶴遞給他零花銀锞子的樣子。是因為從未得到過,才會眷戀這樣的感覺?

他也不再多想,躍下屋檐進屋睡覺。他既是答應做大人的小厮,保護大人的安全,那便不要想其他。多想,也是徒勞的。

“公子,齊骛下去了。”輕絡對隐在暗處的雲鶴道。

雲鶴看了一遭,現下路上什麽人都沒有,輕絡都支開了。他将薄披的帽子掩上,埋頭與輕絡走向前院。剛進書房,雲鶴被輕絡迅速塞往門後,他便知道肯定是有人過來了,立馬屏息。

“輕絡姐姐,到大人的書房有事?”齊骛從庭院裏走來。

“我來拿一件薄披,明日早晨露水重,現下拿去夫人院裏,省的到時候匆匆忙忙忘記了。”輕絡道。

齊骛點頭,因大人比以往嗜睡,每日去早朝都匆忙得很。

“你去睡吧,一路上都需要你保護大人,你可得養足精神。”輕絡道。

齊骛點了點頭也沒有多言,轉身回他自己屋裏。

輕絡進了書房,與雲鶴一同進了裏間。她壓低聲音道:“我一會兒将這薄披送去秦時那裏。”

雲鶴點頭:“每日早晨都将齊骛支去廚房給我取早膳,千萬不能讓秦時與他有碰面的機會。齊骛相當敏銳,以防他辨出秦時。”

“好。”輕絡應。

“還有什麽事?”雲鶴垂了垂眼眸,有些困意。

“便是公中的幾道消息,沒什麽要緊的,我載錄了下來,公子明日看也不遲的。”輕絡道。

雲鶴伸手,輕絡從身上掏出一個小紙卷,上面逐條寫了幾道消息。雲鶴看過一眼,在坤若君的那條上頭頓了一下。他道:“坤若君出宮建府這麽久了,那邊還每日這麽盯着?”

“是,大約怕他突然又想起些什麽。”輕絡點頭,“可坤若君雖說現下不記得任何事了,那頭之後下了幾次毒,都被他避了過去。”

“是明晟的人?”雲鶴猜測道。

“是,幸好我們的人至始至終沒有出手。”輕絡點頭,“有次毒下得十分隐蔽,是放了一只帶毒的扁蛛進去,從梁上垂下毒液。坤若君睡着絲毫沒有察覺,那位近侍在毒液垂下的那一刻迅速攔截。”

“你與那位暗人道,不到萬不得已,不必出手。”雲鶴道。

“是。”輕絡道,“我便是想不通,坤若君與齊鳴一黨,不要說現下什麽都不記得,即使有以前的身手在,皇帝也不會複用。束暄為何要派一個暗人安插在坤若君身邊?”

“蟄伏十載,只為最有力的一擊。”雲鶴道,“也不是沒有蟄伏一輩子,沒等到那個機會的,端看那人值不值得,若值得,換過幾個人,總能等到有用的機會。你看羅那皇室諸子,哪個可堪安放在皇帝寶座?”

“皇帝那幾個兒子,的确是都成不了什麽氣候,惟有八皇子坤若君是異類。”輕絡道,“不過,皇帝越是昏庸無能,對我們也越有利,不是嗎?”

“若我們只是占一時之利,當然是選越好掌控的,就如現下寶座上那位。”雲鶴道,“但我們齊莊首先最主要的營生是商賈買賣,商賈講究長遠利益。若是坤若君上臺,我輕松,百姓也輕松,齊莊更是輕松。”

“坤若君都得不了老皇帝的眼,要上臺的話,我們怕是要費好些氣力。”輕絡搖頭。

“現下的坤若君不如以往果敢,”雲鶴道,“且看吧,束暄與主子都會考慮這個問題的。”

輕絡點頭,再看雲鶴的疲色,便從他手裏抽了紙卷:“公子您先歇息吧。”

“好。”雲鶴的确是累極,便走向床榻,“你接收消息的時候,務必小心,齊骛已經察覺到廖師傅和躍用蝙蝠了。”

“是,公子。”輕絡從躍那裏聽說了。

次日清早,輕絡一出門便看到齊骛正要去後院接大人,便趕緊拉住他:“小馬兒,今日又有些晚了,你趕緊去替大人去廚房取早膳,我去接了大人直接上馬車。”

“好。”齊骛點頭。

“記得,一定要用溫盅盛米粥。”輕絡道,“大人現下的身子受不得涼。”

“知曉。”齊骛頭也不回,匆匆去廚房。

輕絡很快去了後院夫人院裏,帶着披了薄披的秦時去前院書房,換了身穿官袍的雲鶴出來。

雲鶴走到馬車邊時,齊骛正要下來,輕絡将書房裏取的卷軸遞交給齊骛,兩人便上了馬車匆匆離開。

齊骛将溫盅打開,舀了淺淺一碗米粥放到雲鶴手裏:“大人,先喝兩口暖一暖。”

雲鶴将小碗接在手裏,暖意瞬間傳到手心裏,他喝了兩口正要尋點心,齊骛便夾了一塊百果松糕湊了過去,以防不慎掉落沾污了官袍,他還特意拿了小碟襯着。

雲鶴看了一眼齊骛,便湊過去咬了一口。他咽下嘴裏的吃食,問他:“出來這麽匆忙,你可有吃過了?”

“我起得早,已經吃過了。”齊骛道。

“今日早朝之後,我還要議事,午膳定要晚了,你等的時候便拿點心先墊一墊。”雲鶴與他說。

“好。”齊骛将松糕又湊過去,雲鶴張嘴咬了一口,稍有的異色都在垂眸之間掩去。

大司農府離皇城很近,馬車很快到宮門口。雲鶴放下碗盞,拿茶水漱了漱口,才整理了一下官袍下馬車。齊骛抱着幾捆卷軸,挎着個小盒子跟在他身後。盒子裏放了一些點心,另有茶水與幹淨的棉帕子,以備不時之需。

“你在側廂裏等着,”雲鶴上殿之前,解下薄披給齊骛,再看過他手裏的卷軸,“這些卷軸待會兒才用。”

齊骛點頭。他立馬就明白,這些卷軸是朝後議事用的,便帶着卷軸去一旁的廂房裏等。廂房裏茶水點心都齊全,各家臣子的小厮都會在這兒邊等邊吃。齊骛沒有碰這裏頭的點心,只拿了馬車裏帶下的兩塊松糕吃了,茶水都沒有飲一口。

廂房另一邊角落,那兒的人見他茶水點心都不吃,也輕聲笑着,道是他家大人在若彌中了毒,所以連帶着仆從都不敢瞎碰吃食。聲音雖小,可齊骛卻是聽得清清楚楚。他八風不動,依舊吃他的松糕。倒不是他怕這兒的茶點被動了手腳,只是這茶點的味道他不喜歡。且他手裏還抱着大人的卷軸,若是多喝了茶水,去更衣室總有不便,他知道卷軸有多重要。

待早朝結束,廂房裏的小厮仆從都随着自家大人陸陸續續地離開。雲鶴與人說了兩句話,過來的時候便晚了。他看着廂房門口巴望着的齊骛,便趕緊過去。在往這兒走的時候,細碎的主仆言語他聽了個七七八八,好幾個都提到了他的小厮齊骛。他站到齊骛面前,掃過一眼他的嘴唇,道:“點心吃得唇上都是。”

齊骛剛張開嘴,要辨上一句,他明明吃的是松糕,不會有酥餅之類的碎屑,哪裏會沾在唇上。

雲鶴便掃過他嘴裏,又立馬道:“連牙上都是。”

齊骛立馬閉了嘴,不再辨白。

雲鶴從他挎的盒子裏取了茶水出來:“不急着過去,你喝口水。”唇上牙上哪裏會有點心渣,他只不過見不得他幹涸的嘴唇罷了。

齊骛猶豫了一下,這茶水可是只帶了一罐,他喝動了,大人喝什麽?

“快喝。”雲鶴道,“裏頭的茶水還沒外頭的好喝。”

齊骛便緩緩喝上兩口,還沒放手,雲鶴便接了過去,也飲了兩口。齊骛見雲鶴一點都不嫌棄他,嘴角便控制不住往上揚。

“進去吧。”雲鶴拿了他手裏的薄披穿戴好,與他一同往裏走。

“大人,您要不要吃一塊松糕?”齊骛想着現下的時辰也晚了,平日巳時不到就能出來,現在都已經是巳時末了,等議完事都不知什麽時辰了。

“皇上應當會準備一點方便的膳食,”雲鶴道,“倒是你,若是宮娥沒有送膳食來,你便拿點心先将就着。”

“我方才在偏廂用了兩塊。”齊骛道。

“嗯。”雲鶴早就知道了,心思着以後得讓輕絡多準備幾種點心,萬一他要留下議事,齊骛也不至于可憐兮兮地吃那麽一點點。這般身量,帶上一盒子點心都不嫌多。

快到議事房時,有一道人影飄飄忽忽地晃了過來,嘴裏不知在說着什麽。雲鶴掃過一眼,便是眉頭一皺,容顏被改了,可他認得出,這分明是冝佷。冝佷竟然沒有死,一直被皇帝藏在宮裏?且,精神好似不太好。

“垂首。”雲鶴一面低下頭,一面對齊骛道。

齊骛不明狀況,只依言照做。

冝佷晃過雲鶴和齊骛身邊時,頓了一下,又立馬轉過身,掰過齊骛來看了一下,口裏的聲音微不可聞。齊骛和雲鶴卻是都聽到了,那是一聲“阿故”。

“娘娘。”雲鶴立馬将齊骛帶過來,退後一步行臣子禮。

冝佷這才看到了雲鶴,神志又是一陣恍惚。還未待他有什麽動作,那廂便有壯實的宮娥奔來。宮娥扶着冝佷往回走,遇見了聞訊而來的皇帝。皇帝與宮娥交代了一番,轉而看向垂首未起身的雲鶴主仆,他闊步過去。

“赫大人,”皇帝看着雲鶴,“跪着作甚?”

雲鶴只當自己不知道:“回皇上,方才遙遙看到後宮娘娘的服制,也來不及躲,便只有如此以望沒有沖撞到娘娘。”

皇上見他絲毫異色都沒有,而一旁的仆從也一副什麽都不明的模樣,便信了。遙遙一看,只見服制便垂首下跪,便是沒看到容顏,應當是認不出來的。再則,冝佷已被他改了些容貌,一般人是不會聯想到前太倉令在他後宮裏的。

“赫大人趕緊起來,身子還沒恢複,不必這麽常跪。”皇帝道,“這位娘娘有些神志不清,朕惦念着多年情分由着她在後宮裏,沒曾想一時看管不利,便是走到這兒來了。”

“皇上仁慈。”雲鶴道。

“好了,沒什麽大事,”皇帝道,“進去吧,先簡單用個膳再議事。”

“謝陛下。”雲鶴解下薄披接了齊骛手裏的卷軸,跟着皇帝走進去,一面給齊骛一個眼色。

齊骛明白,緩緩将薄披三兩下一疊抱在手裏,意欲往一旁偏廂裏去,擡頭之際只見皇帝剛好一個回頭,不知是看他的手,還是看他手裏的薄披。

雲鶴很快察覺到了,微微皺了一下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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