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赫愛卿,怎的用上奴仆拿卷軸了,平日站在朝上可還受得住?”皇帝吃了兩口,問雲鶴,“不若明日給你加把座椅吧?”

“回皇上,”雲鶴罷箸一笑,“這不是府裏的奴仆,是節衣縮食特請了保護臣來回路上安全的。自若彌那次遇襲,臣便是日日膽戰心驚,唯恐哪裏射來一支箭矢直沖向臣面門。”

皇帝和另兩位臣子聞言俱是笑,不過哪個官員府裏沒有護衛,也就只有大司農赫大人了。皇帝道:“赫愛卿早該請護衛了,我羅那大司農哪能沒個護衛保護?”這也是實話,大司農替他琢磨生財法子,若是被人竊了去,那還得了!

“說來也是羞愧,”雲鶴直搖頭,“臣實在是沒那麽多銀子,時常有同僚贈臣美人,可臣哪裏有這麽多銀子來養,更別說養個護衛了。”

旁個臣子将笑意收斂了一下,大司農清廉是舉朝上下皆知的事情。府裏的夫人姨娘的用度幾乎是與他們府裏的得寵奴仆一般,但若是遇上各地災荒,大司農又是出手十分慷慨,實在是令他們這些士族之後費解。

“這樣,”皇帝道,“你将府裏不用的美人都發賣出去,既得了銀子,又減了負擔。”他深谙各派系互派細作到別處的做法,而這雲鶴因是出身寒門,根本就養不起細作,只有被人塞細作。就連皇帝本人,也派了兩個細作到他後院的。皇帝深信,得了他的首肯,其他人贈的美人雲鶴會發賣,可他送去的,雲鶴應當是不敢發賣的。

“這倒是一筆不小的進項,”雲鶴笑了一下,随後立馬道,“不過,臣也為難,賣了大司徒送來的美人,卻留了大司馬贈的美人,下官擔心大司徒會多想。反之,下官又擔心大司馬多想了。”

大司馬不在當前,大司徒倒是在當前,聞言也只有讪笑:“赫大人過慮了,裴某是不會多想的。況且有皇上金口玉言在先,料想衆位大人都能理解赫大人的難處。”若是這時候還要堅持放人到大司農府裏,在皇帝眼裏怕是成居心不良之人了。

這位大司徒裴盛,是繼明晟之後被皇帝提上來的,典客裴盎的堂兄,惠貴妃的表親。心思活絡,頗得皇帝的心意。

“如此,臣也放心了。”雲鶴坦蕩地點點頭。

“只是,”裴盛立馬提出疑問,“赫大人可有查過這位護衛的底細,到底是出入皇宮,事關皇上安危。”

雲鶴知道大司徒記仇,是不會那麽容易過去的。他道:“裴大人過于高看一個小小護衛了,與宮裏無數禁衛相比,這麽一個護衛能做什麽?雙拳難敵四手。況且,下官這小護衛劍術出色而已,這刀劍都留在宮外馬車裏,他能翻出幾朵浪?”

“裴卿過慮了。”皇帝點頭,随後笑着問雲鶴,“你怎的想到找個劍術好的護衛,而不是一個拳法好的護衛?”

“劍可以隔開箭矢,拳法再好能抵擋箭矢嗎?有些箭術好的,箭矢能直紮頑石裏,撬都撬不動。”雲鶴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還是拿着兵器臣瞧着也安心些。”

皇帝一笑。這不會武的果然想得簡單,拳法好的身手自然好,接一支箭矢簡直易如反掌。

“聽聞赫大人後院的女子都在習武?”裴盛問。

“哦?”皇帝一挑眉,“還有這等事?”

“下官後院裏的事,裴大人如何就知道了?”雲鶴故作詫異。

“便是……”裴盛一時語塞,“奴仆們遇見了相互那麽說一嘴,才傳到本官耳裏的。”

“哦,這樣嗎?沒想到裴大人如此親善,還能與奴仆聊上一聊。”雲鶴也不以為意,只道,“下官後院裏的姨娘們整日吃那麽一點點,也不知是要替下官省飯食,還是太過注重顏色。下官便讓她們每日在後院裏跑上幾圈,如此飯食也能多吃,身體也好紮實一些。”

“赫大人……”裴盛差點無語,“真是一片憐愛之心。”

雲鶴一笑:“下官也是有私心的,若是有甚小毛賊潛入府裏,後院的姨娘便是舉手就能擺平,還省了一筆護衛花銷。”

衆人尴尬笑了笑。

“赫大人不用如此節省,”皇帝也覺得不好意思了,“不若朕撥幾個護衛……”

“皇上!臣供不起啊!”雲鶴趁着皇帝還沒說完,立馬道,“臣聽聞上等護衛每日的膳食飲用都是極為考究,臣府裏的膳食皆是粗茶淡飯,以吃飽為上,實在是力不從心。不若在市井裏尋兩個會武的,養将起來也比較省錢。”

皇帝也只得搖頭:“罷,罷,朕每年私庫裏出一千兩銀子給你,你去尋兩個好一些的護衛在府裏守着,萬不能懈怠。”

雲鶴倒是沒想到皇帝會這麽大方,從私庫裏出銀子!他立馬起身跪在一旁,與皇帝謝恩。

皇帝經這麽一打岔,也就忘記了在外頭遇見的那個小護衛。

雲鶴不着痕跡地瞥過皇帝的臉色,稍稍舒了一口氣。匆匆用完膳,雲鶴又将新政拿出,與衆人商議一番,将皇帝的思緒一帶又遠了千萬裏。待他走出這議事房已是一個時辰以後,雲鶴看到側旁翹首望來的齊骛,心裏立馬柔軟了幾分。

“大人。”齊骛立馬将薄披遞過去,雲鶴的卷軸留在了皇帝那兒,也便不需要他來拿。

雲鶴掃過一眼那抓着薄披的手指,玄色的薄披襯得他手指越發白皙修長,他頓了一會兒才接過披上。

“赫大人,您這護衛的确是請得不錯,還知冷知熱的。”裴盛經過時,将這一幕看在眼裏。

“這不是應當的?”雲鶴挑眉。

“嗯,嗯,的确是應當的。”裴盛也不多言,皇帝就在裏頭,這大司農可是在皇帝跟前炙手可熱,哪裏容得人怠慢。就算他是大司徒,怕是分量都不及這位大司農。

雲鶴也不是不依不饒的人,笑道:“下官正好要去街市裏尋看尋看,裴大人是否要一同前往指點指點?”

“赫大人身邊這位護衛應當是經驗頗為豐富,有他在,赫大人必能挑選出合适護衛。”裴盛哪裏會跟着出入市井,“本官還有事,先行!”

“裴大人請!”雲鶴也不多留,展手示意。

齊骛微微皺眉,可這宮裏耳目衆多,不宜多問,便是垂首跟在雲鶴身後出宮。到馬車裏,他便是忍不住了:“大人,那人是什麽意思?”

雲鶴舒了一口氣,伸手握上齊骛的手,默默看着。

齊骛心裏一緊,微有些不自在。

“進議事房之前遇到的那人,可知是誰?”雲鶴問他。

齊骛自然是不知的,他搖頭:“不知。”

“前太倉令冝佷,前大司農冝奉的親侄。”雲鶴道。

“那……”齊骛想了一番,與廖師傅在羅那轉了三年,市井傳言聽了不少,“那不是早就……死了嗎?”

“是啊。”雲鶴不想齊骛聽到這類肮髒事,可為了讓他警覺些,還是與他道,“衆人皆知冝佷是靠冝奉上位,卻不知帝皇寵愛也是其中一個原因。”

齊骛詫異,從未聽過帝皇寵愛那位太倉令。

“皇帝對美手頗為執着,那般瘦削白皙,指骨修長的手最能贏得皇帝的愛憐。”雲鶴道,“當年謝恩宴上,冝佷彈奏古琴,引起了帝皇的關注,之後便是……理所當然的寵愛。但不曾想,冝佷根本沒死,而是被收進後宮裏。”

齊骛立馬握着雲鶴的手翻看,倒不是瘦削的,而是看起來有些豐潤的手。如此,他才悄悄舒了一口氣。

“我這手不是帝皇所喜歡的,”雲鶴見他這般,只得淡淡一笑。進入官場之前,他早就知曉這些秘聞。若他是手背瘦削,也定會做出一副肉手背出來!身為諜支人,雖利用美色是常有,可他有他的堅持。

“大人的手很好看,筆直修長,又豐潤飽滿。”齊骛道,“曾聽聞,這樣的手才是抓寶的手,一輩子衣食無憂,福祿綿長。”

雲鶴失笑:“你是從哪裏聽得這般傳言!”

“嬷嬷道我的手過于單薄,不是福澤深厚的人。”齊骛道,一邊翻過手,将自己的手置于上頭。說完之後,才是一頓,看向雲鶴。他不會無緣無故提到宮裏遇到那人,況且還涉及到帝皇的秘聞。

雲鶴見他明白了,便點點頭:“以後在帝皇面前,盡量少伸出手。”

齊骛想了想,指腹在雲鶴的掌內輕輕一蹭:“我手心裏練武留下了繭子,不好看了。”

“不好看的話,我怎會提醒你?你只消記得,與我一同進宮萬事皆需小心。”雲鶴道。

“好。”齊骛點頭。

雲鶴的手涼涼的,指腹柔軟而細膩,他撫過齊骛的掌心,再撫過他的手背,随後輕輕一握,道:“齊骛,嬷嬷的那些話都是無稽之談,不要放在心上。你會平安順遂,喜樂一生。”

齊骛自小就沒了姨娘,聽得最多的便是嬷嬷嘆他可憐,聽一次心裏便涼一段。現下聽到雲鶴如此說,心底裏猛然竄出一道火熱,将所有的涼意沖得一幹二淨。

“真的?”齊骛擡眸看着雲鶴。

“我道你會,你便一定會。”雲鶴如是道,“你信我便夠了。”

齊骛淺淺一笑:“好。”想起與他有着一樣瘦削的手的冝佷,得到帝皇寵愛,到底是他的幸事,還是不幸。大約幸的是因這雙手保住了一條命,不幸的是仿若禁脔般養在後宮裏,端看他怎麽想了。這麽一想,萬事都是這樣,幸與不幸都是共存的。他是庶子,失去父親和姨娘的疼愛,可他得到了椰糕哥哥和大人的關懷。

雲鶴松開了齊骛的手,看了一眼外頭。

“大人,”齊骛想起來,“你要去街市裏買什麽?”

“你的劍取來看看。”雲鶴道。

齊骛不明所以,将劍從車廂底抽出來,遞過去給雲鶴看。

雲鶴端着劍,只那麽粗粗一看便知道,劍是好劍,齊莊出的,應當是廖師傅帶他去買的。他道:“尋思着是不是給你買把好看些的劍。”

“我這把就很好看!”齊骛自然是不能浪費雲鶴的錢,一把劍都差不多是他兩三個月的俸祿,雲鶴舍得他還舍不得!他道,“大人,劍知消用着合适便好,不用買太好看的。花裏胡哨的劍,都是公子哥佩戴着玩的。”

“哦。”雲鶴淡笑着點點頭,“那你便随我到處轉轉。”

雲鶴好似真是帶着他随便轉轉,先是在飯莊裏用了一頓飯,随後便是一路逛了過去。點心鋪子裏包了幾品糕餅,酒館裏拎了一瓶赤珠酒,就連賣小玩意兒的鋪子裏也逛上一圈。

“大人,這些個小玩意兒……”齊骛看了一眼那幾件小玩意兒,剛想說他用不着玩了,登時便想起了夫人院裏的小兒。他怎麽會在第一反應裏這些個東西都是買給他的呢?明明大人有他自己的孩兒要寵愛。

“嗯,”雲鶴看了他一眼,便道,“這兩件給你玩,剩下的給小娃娃玩。”

“我不用玩這些個……”齊骛更加不好意思,嘴上這麽說,眼裏卻是歡喜的。

雲鶴沒有說話,只輕輕一笑。這些個東西讓輕絡出來買也是使得的,不過他另有事要辦。他進的店鋪都是齊莊的鋪子,他在買賣東西的時候,手指便悄悄傳了暗語出去。

當夜,雲鶴又是歇在夫人院裏,齊骛握着雲鶴給他買的小玩意兒,頓時沒了笑意。他躺在床榻上,看着梁頂,只想起白日裏雲鶴對他說的話,才又淺淺泛出一道笑。如此,也夠了。

這一夜發生了很多事,城西一處起了大火,火勢蔓延得很快,煙火直沖夜空。禁軍與護城衛去了一支又一支,皇宮裏也被驚動了。

齊骛聽得外頭的動靜還躍到屋檐上看了一下,不過他沒有離開大司農府,很快又回到床榻上。那些個事情都與他無關,對他來說,重要的是保護大人的安全。

幾道黑影潛入皇宮,沒多一會兒便帶出一個人,瞬間消失在皇城裏。

冝佷被帶到郊外,看着不遠處那道熟悉的身影,輕輕喊了一聲:“阿故。”

黑衣人拍了拍常故的肩膀:“不管去哪裏,不要靠近京都。”

常故只能看到這人的眼睛,在夜色下依舊熠熠生輝,又帶了幾許慵懶,憑添幾分魅惑。他立馬想起将他從萬春樓打手中救走的那人,再看一下那雙眼睛,便道:“是你。”

那人卻是不再言語,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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