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青映

艾青映回到自殺的地方,在石頭後找到自己的手機。

原是打算死了,他不想留下任何痕跡,世上本來也沒有人真正的在乎他。

他已将手機格式化,此時他打開手機,看到空空如也的手機,恨得咬牙切齒。他折騰了會兒,趕緊先将微信裝回來,剛裝好,此起彼伏的提示音,他全都沒看,點進其中一個聊天框,将車牌號輸進去,說道:快幫我查這輛車!

那車是庫裏南,整座城市也就那麽些輛,非常好查。

對方應下,回他:一個小時。

艾青映這才松了口氣,他回身,看着水面發起了呆。

天亮了,太陽也出來了,是個特別好的天氣,才是早晨七點的太陽,就已将水面照得如此波光粼粼。

他想到那人說的“流金”,大約正是如此吧?

本來,他已經沒有機會再看到今日的太陽,也無法親眼看一看那人口中的“流金”。

可是他到底看到了。

他們倆差點成為這片流金裏的兩具浮屍。

這是老天爺都舍不得讓他們死嗎?

與景弦不同,他回想這一天的所有經歷,忽然笑出聲來。

他對着水面笑了很久,他想,流金就該繼續流,不該被不美好的事物破壞。

而他,也該繼續好好活下去!

艾青映回身,大步離開。

他是自己開車來的,車子就停在附近的一片林子裏,車鑰匙甚至都沒拔。沒想到,車子也還在,并未被人開走。他笑着直接打開車門,坐上車,系好安全帶。

他的車子是輛大紅色的悍馬,斑駁的陽光照在锃亮車身上,就連他的車子也鍍了層金光,紅色變得更為耀眼。

他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明朗,一腳油門踩下去,他利落地離開了這個原本要結束生命的地方。

景弦工作後便獨自居住,白帆将他送回家,很不放心他。

因為出櫃的事,景弦這陣子一直過得很緊繃,他也都看在眼裏,幾乎每日都要來看看才能放心,昨天實在太忙沒能過來,就這麽一會兒的功夫,人就不在上海了,還叫上了鴨,他更為擔憂景弦。

他給景弦叫了份外賣,好說歹說,景弦勉強吃了幾勺的白粥,景弦洗了個澡,吃了片安眠藥戴上眼罩便回卧室睡覺。白帆不敢走,坐在客廳裏陪着,順便猜測景弦去那裏到底是幹什麽的。

只是為了叫個鴨?

找鴨的話,哪裏不好找,還非要到那種鄉下地方?

即便吃了安眠藥,景弦也沒有睡太久,下午一點左右,他便醒了。

醒在床上,身子沉重,他就連掀個眼皮的力氣都沒有。

白帆每個小時都會推門進來看看他,快兩點的時候,白帆進來,看到他醒了。白帆同景弦不同,雖說現在也是身家數十億的大老板,一路打拼卻很不容易,他的抗壓能力非常強。

景弦的工作能力十分出色,嚴格說起來,抗壓能力也很強,卻也僅限工作上。

他們倆是截然不同的生長環境,景弦是帶着許多人的期待與寵愛長大的,做得好是本分,做得不好,哪怕只是一個很細微的錯,就會面對無數人的失望與指指點點,甚至是冷嘲熱諷。

白帆很能理解景弦,卻也不能真看着景弦這樣下去。

他便主動開口:“醒了?醒了就起來,我們倆出去逛逛!”

景弦根本就不想去任何一個地方,不想見任何一個人。

白帆不知景弦自己已經悄悄去看過心理醫生,甚至已經有了抑郁症的傾向,他就怕景弦的心理不健康,非要帶着景弦出去,看看人,看看風景,人總會好很多。

白帆好說歹說,景弦也不為所動,躺在那裏,一動不動,生無可戀的模樣。

白帆反而更慌,便道:“要不我們去趟龍華寺!你這也算是流年不利,去拜拜菩薩!行吧?!”

景弦的眼珠子終于動了動。

他倒不是覺得自己流年不利,卻也知道白帆擔心自己,他明明不想任何人擔心自己,也不想給任何人添加麻煩,才會選擇悄悄去死。

白帆這樣着急,他到底是應了下去。

好歹寺廟清靜,總比去其他地方好。

他們倆趕在龍華寺四點半關門前趕到。

在門口,白帆給他買了好幾種香,塞給他:“我都買了,這個叫什麽有求必應香,那個叫啥平安香,你都點了拜上!”

景弦接到手中,一一點了。

門口有很多人在東南西北地拜,他有樣學樣,也跟着拜了。

敬完香,白帆再拽着他進去,給他買了七八個平安符與香囊:“這個挂車上,這個挂卧室門口,這個放在你枕頭下!”白帆一個一個地往他手裏塞。

景弦的鼻子便有些酸。

白帆見狀,嘆氣,攬着他到一邊人少的地方,低聲道:“多多,老師和師娘并不是真的生你的氣,更不是對你失望。年初的時候,我回過一趟學校,當時我就聽人說了,老師今年要出國交流半年多,不是臨時決定的。”

這才是最令景弦傷心難過的,也是真正令他抑郁的。

事發後,外婆的身子好些之後,他的爸媽便一同出國了。

爸爸是出國交流,媽媽是随行的。

媽媽明明可以不去的,爸爸也明明可以晚些再去的。

還不是因為他?

父母對他失望了,甚至不想見他。

出國這麽久,除了偶爾的微信問平安,幾乎從不與他說話。

景弦低頭不說話,白帆拽着他往大殿裏走:“走走走,來都來了,每個菩薩都拜拜!”

景弦被他拽進去,仰頭看高大的金色佛祖,肅穆卻又慈和。

身邊一位阿姨虔誠跪下去,口中念念有詞,他看了看,學着阿姨拜下去。白帆拽着他,一個又一個菩薩地拜,白帆特地兌了很多現金,功德箱裏一百接一百地塞,直跪到最後一個羅漢堂,景弦再擡頭,一百零八個金色羅漢占滿整個大殿,全都看着他。

殿中空空也只有他,白帆站在門外等他。

景弦心中一哽,閉眼再度拜下去。

拜完之後,白帆開車帶他離開。

坐在車裏,景弦依然面無表情。

興許人迷信些的确沒有錯,拜了那麽多菩薩之後,他的心境的确好了些許。在他拜的過程中,他偶爾會聽到他人的念念有詞,那些人會求菩薩保佑身體健康,保佑婚姻美滿,保佑工作順利,保佑發大財。

他甚至看到有人是坐着輪椅來的。

可見人生的确如此,沒有誰的人生是一帆順遂。

他連警察局都進過了,都“嫖過娼”了,又還有什麽是不能面對的?

興許下次發病時,他可能還是會懦弱地選擇去死。

可這一刻,他想繼續活下去,好知道人生到底還能如何對待他。

景弦主動問白帆:“我不想回家,有什麽地方可以去轉轉?”

白帆非常高興,提了幾個地方,打高爾夫、泡溫泉、書店、VR游戲體驗店,甚至是密室大逃脫,景弦都沒興趣,白帆又道:“想不想去喝酒?”

景弦從來沒有喝過酒,滴酒不沾。

他優越的家世給予他足夠的底氣去拒絕一切需要他喝酒的場合。

景弦想到雲遠山所說的“叛逆”,或許,他的确需要改變一些他曾經嚴格遵守的所謂自我規則。

白帆帶他去了一家酒吧。

白帆飯局倒是很多,很多生意都是酒桌上談成的,酒量非常好,卻是很少獨自來酒吧,他還特地給自己一個年輕的助理打電話,那位助理推薦了這家叫作“青映”的酒吧,說是酒吧,其實也是個live house,裏頭有駐唱。

還常有其他城市出名的一些地下樂隊來這兒巡演,年輕的助理說,這家live house是上海最好的一家,唱歌好聽,東西好吃,飲料好喝,助理特別強調:關鍵是樂隊的主唱“超級!!!”帥。

白帆覺得這個酒吧就挺好,據助理說,裏頭也沒有亂七八糟的東西,很健康。

他問景弦的意思,景弦從來沒有任何休閑娛樂,一問三不知,只道:“能喝酒就可以。”

白帆直接帶着景弦去了。

青映在靜安區一條很是僻靜的老街上,他們到的早,才六點多,酒吧一般得九點多才開始正式營業。白帆想着,人應當還很少,正好進去聊聊天。哪料他們剛停好車,到了門口,接待的服務員先是笑眯眯地問:“兩位先生有沒有預約?”

白帆搖頭。

漂亮的小姐姐笑道:“那很抱歉,今晚已經滿啦。”

“才六點。”白帆納悶。

小姐姐再笑:“我們家的座位都要提前半個月預定的哦,很抱歉。”

景弦無所謂道:“那我們就換一家。”

喝酒哪裏不能喝?

白帆卻不服氣了,這是什麽酒吧啊,金子做的嗎,提前半個月要預定?他還就不信了!他伸手推開木門,涼氣迎面而來,才六點而已,裏頭竟然已經全是人了!

小姐姐笑着解釋:“今晚是我們青映的主場,一個月才四次,我們酒吧座位統一價,很多人中午就來排隊搶前排啦。”

“青映?”

“我們酒吧叫作青映,我們酒吧的樂隊是同名哦。”

景弦擡頭看了眼,看到木門上的木質牌匾,刻了“青映”兩個字。

小姐姐熱情介紹:“我們老板親手刻的哦。”

景弦目露欣賞,再看看門縫裏透出的酒吧裏的冰山一角,不是景弦想象中酒吧的那種哄鬧與酷炫,反而是靜靜的帶着點古樸,每個桌上都有個小小的星星形狀的座燈。興許是他從未去過酒吧,見過的世面少吧,他挺喜歡這個酒吧的。

白帆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景弦喜歡。

這可不容易,白帆決定今兒怎麽着也要搞到兩個位子。

他們在門口等着,挨個地問,終于有人願意将預定名額賣給他們倆,白帆花了三倍價格買到那兩個位子,被小姐姐帶進去。

他們的位子已經是倒數第三排了,景弦對這個倒是無所謂,酒吧裏人雖然多,卻很少有人說話,還放着淺淡的輕音樂,很舒服。

景弦的心情難得有些放松,甚至主動問道:“這是什麽歌?”

“這是我們青映的歌哦。”

白帆問:“能買到CD不?來幾張!”

“我們一年只賣一次,每年的10月18號,限量1018張,先生可以等等哦!”

白帆更是無言以對:“買張CD都這樣難?有錢賺還不好麽?”

小姐姐笑,也不多說了,請他們倆坐下,便拿了菜單給他們看。

景弦還挺高興的,将菜單上的各式雞尾酒挨個地點了一遍。

白帆今天就是陪他來喝酒,陪他放松的,再者雞尾酒又不算什麽,根本就沒有阻攔景弦,他要開車,還得送景弦回家,只點了杯冰茶喝。

酒陸陸續續地上來,人也越坐越滿,景弦一杯接着一杯地喝。

白帆知道他也不想說話,便不多嘴,自己拿着手機處理一些工作上的事,偶爾擡頭看看景弦。景弦抿幾口酒,便擡頭看看四周,眼神越來越茫然,顯然是漸漸醉了,白帆依然沒有阻止,景弦知道買醉,已經是個好現象,就怕情緒埋在心底,連個排解的想法都沒有。

酒吧裏依然萦繞着不同的淡淡音樂,口裏的酒也淡淡的,景弦發現了自己最喜歡的三種酒,又叫上了好多杯。

白帆幫他點了些雞翅之類的,勸他也吃點,別喝壞了胃。

時間不知不覺便到了九點,酒吧裏終于漸漸有了哄鬧聲,景弦卻趴到了桌上,顯然是真的醉了。

白帆瞧着差不多了,放下手機,想帶着景弦走了。

忽然聽到一陣尖叫,吓得白帆手一哆嗦,他趕緊擡頭,順着尖叫聲看過去,原來是不遠處的舞臺上亮了,陸陸續續地跑上幾個人,尖叫聲不見停,反而愈見熱烈,白帆算是知道何為小學課本裏的“掀翻房頂的熱鬧”了。

舞臺上變得更亮,上來兩個貝斯手,一個吉他手,又來一個架子鼓與一個鍵盤。主唱的話筒跟前,卻少了一個人。

白帆這沒怎麽看過live的都知道,這是還差一個人。

果然身邊的人就開始問“Cyan哥哥怎麽不在!”、“哥哥呢!!”、“我是為了哥哥來的啊啊啊啊啊”……

白帆壓根沒聽清楚那個英文名是個啥,只見其中一個貝斯手站到話筒前,笑道:“大家晚上好!!!”

臺下的人熱烈響應。

“想我們了嗎?”

“啊啊啊啊啊啊!”臺下繼續尖叫,并且更多的人齊刷刷地開始喊,“Cyan!Cyan!Cyan!”

貝斯手便委屈巴巴地說:“原來只想你們的夢想哥哥啊……”

臺下人大笑,有說“也想你們的!”,也有繼續問那個英文名去了哪裏的。

貝斯手笑道:“Cyan由于私事,今天恐怕不能趕來,很抱歉。”說着,他們幾人一同鞠躬,貝斯手再道,“為了表達我們的歉意!今天,全場每個人的酒水我們都全部免單!下回Cyan出場時,我們也會多為大家多唱幾首歌!”

大家都有些失望,卻又因為酒水免單的事好歹不至于完全失望。

那位貝斯手道歉後,便站在話筒前,充當主唱開始今晚的演唱。

白帆不知道那個沒來的英文名唱咋樣,他覺得人家這小夥子唱得挺好啊!白帆本來都打算走了,又坐了回來,跟着歌打節拍,聽得還挺嗨,真不愧是助理傾力推薦的店。

白帆一連聽了五首,都是搖滾,酒吧內已經十分嗨了,白帆也跟着旁邊的小姑娘站了起來,深覺自己以後是得常來這些年輕人多的地方。

他聽得美美的,一首歌剛結束,舞臺突然又暗了。

整個酒吧的尖叫聲也戛然而止,大家紛紛坐回座位。

景弦這時卻是動了動,白帆分神,趕緊問道:“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景弦迷迷糊糊地擡頭,他想上廁所。

卻因為醉了,他說得有些不清楚,白帆聽不清楚,湊過去:“什麽?”

偏這時,靜谧的酒吧內,舞臺上突然響起一道聲音:“聽說大家都很想念我?”

酒吧安靜一瞬,“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白帆的耳朵差點沒聾。

舞臺中心緩緩亮起一道圓光,話筒前已經換了個人。

那人坐在高腳椅上,抱着吉他,越來越明的圓光裏,那人擡頭,燦爛笑開:“晚上好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白帆塞住耳朵。

“噓。”臺上那人伸出手指,笑眯眯道,“給大家唱一首靜靜的歌,好不好?”

“好!!!”

“那大家都要靜靜聽哦。”

大家全部都不說話了,也再次紛紛坐下。

吉他聲開始響起。

白帆這才有空看看那人是誰,估計就是那個英文名。

景弦卻突然撐着桌子站起來,他趕緊先看景弦:“多多?”

“我,我去廁所。”景弦低頭嘟囔。

臺上吉他聲卻是突然斷了。

跟随衆人不解的“哎?”聲,白帆不免回頭看了眼舞臺。

待他看清那個人。

白帆傻眼了。

這年頭,當鴨的,都這麽多才多藝的嗎……

作者有話要說:  才藝鴨:嘎![非常驕傲]

飛機延誤,在機場碼的這章,回頭再來修改~過完年,更新穩定了會告訴大家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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