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小朋友

艾青映見好就收,沒再繼續微信騷擾景弦, 不忘有禮貌地為下次鋪墊:謝謝景老師!再有問題的話, 我還能再來打擾您嗎?

景弦很喜歡有禮貌的孩子, 非常好說話地回道:不用客氣, 有問題盡管問。

周末時候, 青映在成都表演,自然又是引得一衆粉絲瘋狂。

景弦靠躺在床上,肚子上放着筆記本,斷斷續續地一邊翻資料,一邊敲鍵盤寫着論文,瞄到右下角的時間,他的手頓了頓,到底是打開網頁, 在微博裏搜 “青映”,出來一些現場錄制的短視頻。

成都的演出場所, 相比之下, 比蘭州與烏魯木齊更多,粉絲也更多。

他們在成都表演兩場,這晚是第二場,網上的現場視頻也比前兩場要多很多, 景弦随手打開一個視頻, 便是艾青映一腳踩着舞臺邊沿較高的臺子,彈着吉他對臺下笑着唱歌,照片是仰拍, 毫無構圖技巧,怼着臉直拍,卻也能拍得那麽好看。

女孩們的尖叫聲甚至已經蓋過他的歌聲。

其實他可以對所有人都這樣笑。

景弦面無表情地用手在小鍵盤上滑,看下面的評論。

長這麽好看,又這麽會說話,唱歌還好聽,天生就是被人愛的。

可是與他又有什麽關系呢?

景弦莫名嘆了口氣,把頁面關了,繼續寫論文,卻再也靜不下心。

他打開播放軟件,尋找青映的歌,是付費專輯,一百塊錢一張,卻只有三首歌。評論裏很多人在罵他們騙錢,也有粉絲護:青映的歌只唱給懂他們,願意聽他們唱歌的人聽!

又有人罵:活該唱了這麽多年都不紅!只能在地下唱!

自然還是有人解釋,甚至粉絲還寫了打油詩對罵,景弦看着這些評論,他覺得,他們是故意的,他們好像本來也不靠這些賺錢,他看看購買次數,最新的一張專輯,連一千次都沒有。青映背後的大老板似乎很有錢,出去巡演,人人住套房,吃住都是最好的。

然而巡演的票,只要八十塊錢一個人,這是真不想賺錢吧。

該貴的現場反而便宜,好傳播與推廣的專輯卻賣得這麽貴。

他們似乎也不想紅,只顧自己唱得開心。

因為喜歡現場,希望現場能被更多的人看到?

沒想着賺錢,專輯就能貴則貴,愛買買,不買算了?

倒是任性,卻又任性得特別可愛而又有趣。

他們老板一定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景弦覺得這樣挺好的,想聽,有能力,就買,沒有那麽熱愛,認為不值得,那就不買呗,有什麽好罵的呢?

目前購買次數是981,景弦看着缺口有些難受,直接充錢,買了19張。買完19張,他看着那個1000,鬼使神差地,他又買了18張,湊了個1018。

他随意點點,購買頁面,他的ID居然排在購買榜第一位。

不論Cyan這個人如何,這個樂隊與他們的歌,他很喜歡,願意支持。

他覺得挺好玩的,不自覺露出笑容,笑到一半,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到底有多傻逼。

他将臉一冷,關了頁面,繼續寫論文,卻沒有将音樂關閉。

聽着青映的歌,他順利寫完了這天要寫的那段論文。

禮拜一,他準時出現在辦公室,多日不見,大家看到他都很高興,紛紛來跟他打招呼。景弦其實并沒有太高興,心情照例是郁郁的,但是同事們态度回到從前,他便也盡職地恢複從前那般,淺笑着和大家問好。

他昨天特地去買了些巧克力,現在分給大家吃,辦公室仿佛就真的和從前一模一樣。

只有景弦自己心裏知道,籠罩心房的那些陰霾從未離開過。

幸好還有工作可以淹沒他,他這次去了趟新疆,實地考察之後,有了更多的心得,除了原先的工作,開始圍繞劉平國刻石做起其他研究來,資料沒少翻,字兒也沒少寫,的确少了很多時間胡思亂想。

這次的旅行,給了他更多用以僞裝的能量,也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充電吧。

起碼白帆也沒看出來他的不對,甚至為他終于“恢複”而高興。

他“好”了,也拒絕白帆再天天來看他,白帆有自己的工作。

偏他并不是真的病好了,白天在工作也還好,晚上一旦空下來,還是會想七想八。想到父母的失望,焦慮于自己的未來,甚至還是非常在意別人的眼光,會反複思索同事們的一些行為與言語,生怕同事們背後說他惡心,又害怕去看醫生。

當然,偶爾也會想起那個人。

這個時候,多虧雲遠山的那位朋友。

是的,這位好學的小同學每天準時過來請教景老師,景弦老師也一直以為他的确是妹妹的朋友或者同學。

每次都是睡前,時間不多不少,大約半個小時,再聊上十分鐘的天,正好睡覺。

雲遠山的這位小朋友很懂禮貌,也很會說話,景弦還挺喜歡接受他的請教,樂得指導他。

這天,聊到明式家具,“小朋友”說想看看。

景弦順口道:這個月底,博物館的家具展便會結束,想看還是得早些來。

“小朋友”便問:景老師負責的嗎?

景弦回複:不是,我只是幫忙,過幾天可能會開個講座。

“小朋友”立即道:太好了!具體日期是什麽時候?我想去聽一聽。

景弦還特地翻出筆記本,找到記下的幾個可能的日子,告訴對方,并很關切地說:定下來我跟你說一聲,你如果過來,給我打電話,我帶你去前排。

對方趕緊道:景老師,麻煩您了!太謝謝您了!

景弦笑了笑,慢條斯理地打字:小朋友,你太客氣了,你是遠遠的朋友,這是我應該做的。

被稱作“小朋友”的艾青映立馬就暈了,暈着暈着,又有些飄飄然。

天知道,他有多讨厭別人把他當做孩子,可是他好喜歡景弦稱呼他叫“小朋友”!!

暈着飄着,他竟然回複了個害羞的表情。

景弦愣了愣,笑着搖頭,實在是個挺可愛的孩子,順手把對方的昵稱改成“小朋友”。

道了晚安,景弦便睡了。

艾青映則是拎上包就往酒店外沖,被從外回來的Link撞了個正着,奇怪道:“幹什麽去啊我們的夢想哥哥?大半夜的!”

“我回上海。”

他們今晚在蘇州表演,剛回到酒店,本打算在蘇州再留幾天,有幾個關系比較好的,也是搞樂隊的朋友正好聚聚,Link便道:“他們都挺想見你的,你不留下來?”

“我回去有急事!”

Link拽住他:“你有什麽急事啊!”

艾青映興沖沖道:“我要回去找我的小考拉!”

“什麽鬼啊!”

Link目送着他越跑越遠,有其他隊友聽到聲響,出來看了眼,同樣納悶,Link“哦”了聲說:“他回上海追他老婆去了。”

“景大神?”

“嗯哼。”

幾人哄堂大笑,卻也都覺得有趣,他們與艾青映組樂隊也有小十年了,有些是新加入的,Link這幾人是從一開始就陪在艾青映身邊的。盡管如此,他們其實也不知道艾青映到底是個什麽樣子的人,你以為你看清了他,實際你連他家到底住哪兒都不知道,也不知他除了樂隊之外還在做什麽。

艾青映又并非不把你當朋友,他對隊友足夠坦誠、信任,且他的性格非常好。

出手大方、豪爽,他們這樣的創作型樂隊,摩擦不少,每個月總要吵幾次架,他從不拿隊長與老板的架子,有事說事,錯就是錯,對就是對,反而令大家都很欽佩他。

Link比艾青映大七歲,組樂隊的時候,艾青映剛成年沒多久,正準備上大學,那會兒起,他就很佩服這個比自己小很多卻極有決斷的少年。

不過嘛,或許這也才是Cyan被人稱作夢想的原因吧。

夢想不正是如此,你以為你碰觸到了,你以為你十分了解,實際他永遠那樣耀眼地遙遙挂在天邊,只能看,不能摸,更不能看清晰。

這麽多年來,追着Cyan跑的人太多太多,也沒見他對誰真的上心過。

倒是先頭那個小男孩,艾青映對他還不錯。

Link與隊友們勾肩搭背地去喝酒,心道,就看這位景大神到底能否真的捕捉這道天邊夢想喽!

景弦還不知,此時正有一束夢想,迫不及待地主動撕開朦胧外衣,朝着他緩緩而又緩緩地接近。

第二天,他與同事确定好講座的時間,他還記得那位小朋友,立刻将時間告訴對方。

小朋友很抱歉地告訴他,時間不湊巧。

這很正常,畢竟不是禮拜天,湊不上時間是應當的。

景弦沒放心裏,到了講座的那天,提前十分鐘到報告廳,來聽講座的大多是文物或者歷史愛好者,什麽年齡段的都有,坐了滿滿一廳的人。同事幫他調試設備,他則是打開電腦,打開自己做的PPT,做好講座的準備。

時間一到,他便開始發言。

景弦雖是嚴肅冷漠之人,也不善言辭,實際他講課是很有趣的,引經據典,還能講些小故事,開小玩笑,聽講座的觀衆不時笑出聲,且他幾乎一句廢話也沒有,聽他說話、講課,是件很享受的事。

戴了帽子,混跡在人群中的艾青映,本是為了觀察景弦而來,沒打算暴露,這會兒聽得比很多特地趕來的人都要認真,他望着十幾排座位之外,坐在主桌上,看也不看稿子一眼,面帶微笑,侃侃而談的景弦,差點都要看呆了。

太帥、太性感,太迷人。

難怪人們總說,認真工作的男人最迷人。

這還是他頭一回正經看到景弦工作的樣子,穿着考究的襯衫,打着領帶,卻又不沉重,精心搭配過,雙手閑适地擺在桌上,不時伴随着話語而做些手勢,偶爾用手調整話筒高度,他簡直不知該如何形容才好。

心裏也就幾個念頭,想親,想抱,想那啥。

當然,那啥,也就是想想,他不至于饑渴至此。

他發覺,每多見一次景弦,想要擁有對方的心情便又多一分。

講座講得差不多,到了提問時間。

這次本想低調一些,堅決不暴露的艾青映立馬舉手,他的速度太快,景弦在喝水,同事立刻發現他,手朝他笑道:“請倒數第六排,戴帽子的這位先生提問。”

艾青映當然知道室內戴帽子不太禮貌,可這是他的僞裝啊。

不過他都要提問了,也顧不上了,他接過話筒,立馬揭了帽子,起身笑着說:“老師你好,我是有問題——”

“噗——”景弦正喝着水,聽到他的聲音,回頭瞧見是他,直接嗆起來,“咳咳咳!!!”

其他人紛紛面露擔心,同事也趕緊上前,彎腰幫景弦拍背。

“…………”艾青映的笑容有點凝固,原來他這麽吓人的嘛……

景弦彎腰躲在桌子下,咳得差不多了,接過同事遞來的面紙收拾清爽,才又擡頭,狀似尋常地說:“我沒事,喝水嗆到了。”接着,眼神明顯冷了幾分,也不願直視艾青映,只道,“請提問。”

艾青映的心又涼了,看來是真的很生他的氣呀!

他硬着頭皮,找了個他在聽的過程中特地記在手機備忘錄上的問題,景弦也好好回答了,一點兒也不湊合。只可惜,回答途中,正眼也沒有往他瞄一回。

再後來,又有其他人提問,無論艾青映怎麽舉手,景弦都沒再點他名。

講座結束,艾青映自然留到最後,等所有向景弦提問的人都走了,場內還留下景弦、景弦的同事與他三個人,艾青映走到景弦面前。景弦的同事有些訝異,忽而想到幾個月前的那件事,看看艾青映緊盯着景弦的目光,甚至像狼,他莫名有些發寒。

又看看景弦,同事恍然大悟,輕聲道:“景弦,我先出去,你好了叫我,我進來收設備。”

景弦的病根本就還沒好,哪裏不明白同事為何會這般,同事是想到那件事了,如果他真的是只貓,身上的毛發恐怕早已全都豎起來。他的手緊緊握着筆,其實已經忘記去在意眼前之人為何會在此處,他滿腦子都是當初,一模一樣的報告廳,甚至就在這個報告廳的隔壁,那個瘋女人沖上來,污蔑他,所有人都吓得、震驚得目瞪口呆,如同看怪物一樣看着他。

剛剛的同事或許并沒有惡意,畢竟如果有惡意,不會與他相處得這樣好。

可是同事片刻的目瞪口呆與立馬的離去,令他無比驚慌。

他也沒了能力去分辨同事的意思,甚至無法令自己清醒,滿腦子都是包圍他的,同事們的異樣眼光,與那個女人的尖利聲音。

艾青映不知這些,讨好地上前,乖乖道:“景弦……原來你在博物館工作啊!”

景弦低着頭,他看不到景弦的表情,愈要貼緊了說:“我聽說有講座,就來看了,真沒想到會遇到你!我可想你了,可是又沒有你的聯系方式,說起來,那天你為什麽不告而別啊?是不是家裏發生什麽事啦?我們說好要一起去看小熊貓的呀。”

景弦低聲道:“別說了。”

他想自己靜一靜。

艾青映的聲音變小:“還是說你生我的氣了?是因為我做錯了什麽嗎?你告訴我啊,你——”

景弦擡頭,大聲道:“我說了!別說了!”

艾青映非常驚愕,包括自殺那夜,他都沒見過這樣的景弦。

是真正的煩躁、焦慮、憤怒而如同困獸一般的景弦。

景弦吼完,眼睛微紅,他喘了會兒氣,小聲道“對不起”,沒再看艾青映,抱起電腦就走。

報告廳內徹底只剩艾青映一人,艾青映回頭看去,景弦的身影落荒而逃,廳內卻仿佛還回蕩着景弦的聲音。

自小到大,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對待艾青映。

父母關系雖說一言難盡,他卻是父母唯一的孩子,也是兩方家庭裏唯一的孩子,雖說長輩們幾乎很少陪伴他,卻是對他有求必應。

他向來是個極有魅力又有領導欲的人,同學與朋友們,都很佩服,也樂得被他領導。

他從來也是那個中心,他該生氣才是。

可他發現,他竟然一點兒也不生氣。

因為剛剛景弦吼那一句時,透過景弦微紅的雙眼,透過憤怒,他看到的更多的是景弦的無力、膽怯與彷徨。

景弦的那句“對不起”,太令他難過了。

有什麽好對不起的啊,不就是吼了他一兩句麽,是他不該突然出現在這裏啊,算是他打擾景弦的工作。

再說了,如果吼他兩句就能好過一些,那就留下來多吼幾句啊,跑什麽呢。

景弦的初次出現,很多次出現,都曾敲打過他的心房。

卻沒有哪次似這次這般,那根輕松而又愉悅的鼓槌,霎時變作利針,精準地刺進他的心髒。

很疼。

他多麽希望景弦能夠快樂一些,哪怕是流淚,也該是在黑英山鄉,山脈之間,河谷之畔,古老刻石旁,那樣愉悅而又驚喜,令他着迷的眼淚。

不該是傷心與迷惘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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