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交集

祝照将手中的茶杯遞給了檀芯,便理了衣襟朝月棠院外走去,在月棠院前只是等了會兒,明雲見來了。

他比祝照早回府,已經換了身輕便些的衣裳。

明雲見一身白衣,衣裳并無什麽花樣,只左肩的肩頭處繡了兩只春燕,衣領上銀線勾了幾圈雲紋。

他手中握着銀折扇,見祝照還與早間穿的一樣,于是腳下步伐加快了點兒,走過祝照身邊時聽見她小聲地道了句:“王爺回來了。”

明雲見腳下一頓,朝祝照瞥了一眼,随後道:“門前的府丁說你回來有一會兒了,怎麽不換身方便的衣裳?”

問完,他又用扇子撥了一下祝照頭飾上的步搖,道:“晃得本王眼暈。”

祝照回道:“太後留我在宮裏用了中飯後,又讓幾個妃嫔陪着我觀看了樂舞,我這也是才回來呢。只是對府裏還不熟悉,讓檀芯帶我認了幾處,王府裏的景致太美,一時也忘了衣裳繁複了。”

她說話時,明雲見就已經朝月棠院裏走去了,祝照連忙跟上,恐怕是心裏有些虛,話音剛落,腳下就踩到了挂在裙擺外的一截穗帶。祝照身子一晃,直直地撞上了明雲見的背,頭上的首飾發冠歪了不說,一根步搖上的金花還戳在明雲見的背上。

明雲見眉心皺着,被祝照撞的這一下還挺疼,他轉身看去,便見祝照雙手捧着頭頂的發飾,一雙圓眼可憐巴巴地朝他看來,帶着幾分歉意道:“對不住,王爺,我沒注意。”

明雲見也沒惱,只是用扇子撥了她歪了的朱釵,又對一旁頭也不敢擡的檀芯道:“時辰不早,本王今日在月棠院用飯,你先下去讓人布置着。”

“是。”檀芯畢恭畢敬地退下。

明雲見又問祝照:“你在宮裏也這般冒失?”

“我在宮裏絕無出錯,不會、不會丢了王爺的臉面的。”祝照仔細回想了一番,她今日在宮裏的表現。

于太後跟前乖巧溫順,于妃嫔之間也不擺王妃的架子,以免幾個妃嫔将她當成了長輩,反而使得氣氛尴尬。

祝照也記得自己從未說過什麽不該說的話,未行什麽不該行的事,斟酌之後,再度點頭:“我沒冒失。”

明雲見展開扇子,輕輕扇着風,徑自朝月棠院的王妃住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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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棠院內的主屋有一堂、一廳,兩側通門,繞過這一堂一廳再往後,只需再走十步左右的小院道路,便是王妃的寝室。

明雲見的步伐不快不慢,祝照扶着頭上的發飾勉強能跟上,待到明雲見入了堂內,一直帶着丫鬟打掃院中擺設的桃芝才發現有人來了。

瞧見來人,桃芝行禮:“參見王爺,參見王妃。”

“茶。”明雲見眼也不低,繞過了堂與廳,去到祝照的寝室了,這才在她寝室房內的桌旁坐下,祝照一路跟着,眼睛左右打量自己日後的住處,等到了寝室,她才站在一旁。

明雲見擡眸朝她瞥了一眼,道:“坐。”

祝照坐在了他的對面,明雲見又說:“你又非下人,也算是王府內的女主人了,日後王府內的各處開銷用度還得你來過目管理,別總在本王面前畏首畏尾的,沒有王妃的氣度。”

祝照聽他這麽說,心口亂跳了兩下,摸不準明雲見這話只是客氣客氣,還是當真打算日後讓她管理王府內的一應用度。

祝照的眼睛很亮,從明雲見歸來見到她開始,她的視線就沒從他身上挪開過,像是初破蛋殼的幼鳥,認定了第一眼見過的人般。

桃芝将茶水奉上後便退下繼續招呼人忙着了,這院內長久沒人過來,便是日日有人打掃,一些長雜了的野草也需人去拔光。

明雲見端起茶盞,喝了口茶才道:“本王過來,是有兩件事要與你說。”

祝照嗯了一聲,明雲見道:“一是歸寧之事,你從小在親戚家長大,徐冬與徐柳氏雖不是你的爹娘,但徐家也算你半個娘家,該有的禮數和面子,本王得給你。歸寧之禮,本王會叫人備下明日拿給你過目,若你覺得少了什麽,從府庫裏尋,有的添上就是。”

祝照點了點頭,道:“姨娘對我實有養育之恩,多謝王爺為我着想。”

“還有一事。”明雲見将茶杯放下,握着扇子的手微微收緊,又朝祝照瞥了一眼,道:“十日後是周大夫的六十大壽,周大夫是三朝元老,朝議大夫,威望極高,他的壽宴凡是受邀的都得去,本來本王不在受邀之列,不過今日忽而收到了邀請。”

“受邀的王爺除了嵘親王未到之外,贊親王與賢親王皆會到場,也會攜正妻長子一同祝壽,所以那日,你與本王一同去。”明雲見說罷,祝照便有些愣住了。

三朝元老,又在朝中威望極高,更是六十大壽這般重要的場合,祝照自認自己恐怕無法在這般正式場合內做到從容不迫。

她雖在京都出生,幼時随着父親與兄長見過一些朝中要臣,但自六歲之後,她便随着姨娘一家去了琅西。琅西距離京都太遠,且不算富饒之地,十年內祝照未出過琅西一步,甚至都沒出過那個鎮,她不是個有見識、有膽識的人。

“王爺一定要帶我去嗎?”祝照抿着嘴,低聲問:“若我給王爺丢臉了怎麽辦?”

“你若不去,本王才是真正的丢臉。”明雲見單手撐着眉尾,望向門外小院中的青石路,雙眉微擡道:“周大夫的有兩個兒子,長子曾被小人利用,死于牢獄之中,次子是天生的将才,勝仗無數,被封了個異姓郡王,他次子生了孩子名叫周漣,便是而今的封易郡王。”

祝照聽說過封易郡王周漣的名號,周漣的父親在祝照年幼時戰死沙場,後來明天子駕崩,郡王府的兵符便遲遲沒有交還,小皇帝繼位之後,周漣父親留下來的兵将,也都聽命于他。

若說嵘親王把持朝政,那周漣至少占了大周天下兵馬三分之一的調兵權。

“王爺與周家有仇?”祝照瞧明雲見提起周家人的表情不太對,且他一開始說,他原先不在周家邀請之列,才如此大膽猜測。

“算不上有仇吧。”明雲見風輕雲淡道:“不過是周大夫的長子有一年在中秋宴其中一只螃蟹裏下了藥,那藥并無毒,只是不可與酒同飲。那時本王年幼偷飲了酒,有毒的螃蟹又被本王誤食,險些喪命,後來才調查出下毒之人為周大夫的長子,父皇大怒,将其長子打入獄中,周家險些遭其牽連。”

杯中茶水漸漸放涼。

明雲見道:“周大夫曾是父皇的陪讀,自幼感情深厚,那時本王已無大礙,加上周大夫求情,父皇答應從輕發落。不過母妃舍不得本王吃虧,對此事不依不饒,于是周大夫得到的從輕發落,便是長子死于獄中,得還全屍。”

“王爺并無過錯,周大夫卻将此事怪在了王爺身上,是他不該。”祝照聽了這段,有些為明雲見打抱不平。

不論周大夫的長子究竟是為何在中秋宴中的螃蟹裏下藥,光是他下藥這一點,便足以處死了,皇帝心善留了周家其餘人的性命,還讓周大夫的長子留有全屍,已是恩典。

明雲見見祝照眉心皺着,含了點兒微怒,不禁輕聲笑了笑,只是眼底沒有笑意。

其實後來還有一些事,周大夫知曉皇帝處死他的長子,是因為明雲見的母妃不願饒恕,故而于朝中對明雲見母妃的本家也多有刁難,兩家結了梁子。可他父皇的心,始終是偏了些的,不偏向自家孩子,而是偏向了周家。

這也就是為何周家的次子得了勝仗之後,被封為異姓郡王的原因。

再後來,懷帝駕崩,明雲見母妃離世,他外公一族也再無庇護,落得門戶凋零的下場,先帝明天子繼位後,明雲見便與周家沒有任何往來了。

這些年過去,若說仇恨,其實早已成過往煙雲,只是合不來這件事,從未變過。

“周大夫六十大壽,請王爺去又是為何?”祝照問道:“分明不相往來,他們卻要占王爺的一份賀壽之禮。”

明雲見聽祝照這般說,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桃花眼微微彎着,眸中倒映着她的樣子,問道:“你當本王是舍不得一份禮錢?帶你去吃宴席回本兒呢?”

祝照面上薄紅,搖頭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況且我也吃不回本兒的。”

“邀本王去赴宴,是周漣的意思。”明雲見道:“本王與他素無往來……”

“但有一則交集。”祝照輕聲地開口,明雲見眸光一暗,朝祝照看去。

方才挂在他臉上的笑容驟然消失,一雙眼直勾勾地看着她,祝照被他這則眼神吓得噤聲,一口冷風吃進了肚子裏,緊張得噎住了。

祝照面色有些難看,恐怕是突然的驚吓,叫她縮着肩膀,顯得分外弱小可憐。

她說:“昔年我與三公主相識,三公主……提過兩句關于王爺的事,我、我記性尚可,便記住了。”

明子秋說過,她幾個王叔之中,最喜歡的就是文王,因為明雲見從無王爺架子,溫潤友善,細心體貼。明子秋記得有一年她得了熱病,每日吃藥,明雲見來看過一次,次日便送了她一大包糖,讓她吃了藥之後解苦用的。

明子秋還說過,若她在明雲見跟前摔了,饒是他手上再重的事也得放下,必是先将她抱起拍去她裙上的灰塵,哄她兩句。

祝照也記得,自己與明雲見初次見面時,是他失神先闖入了她與明子秋玩耍之處,可見她流了兩管鼻血,便立刻蹲下拿手帕替她擦去。

在明子秋的話中,以前的文王,的确是個極其溫柔的人。

“子秋與你說過什麽?”明雲見斂了目光,問。

祝照老實回答:“三公主說,王爺與蘇家小姐自小相識,是天生一對,是……是先帝指錯了人,拆散了王爺與蘇小姐的姻緣。”

當時明子秋,是在為明雲見打抱不平,先帝賜婚,将蘇家大小姐蘇雨媚,指給了封易郡王周漣為妻。

那時祝照還小,但知道皇帝的壞話不可說,故而沉默,只是将話都聽了進去。

京都前段時間還有人傳,說文王十年未娶妻,都是因為蘇小姐。

明雲見與周漣的唯一交集,便是蘇雨媚。

“所以你的意思是,周漣請本王過去,是因為本王娶妻了?”明雲見的聲音聽不出喜怒起伏,祝照不敢亂說話,只能沉默。

她一直低着頭,不敢去看明雲見的表情。

屋內安靜了許久之後,祝照才聽見他忽然輕輕笑出了聲,祝照保持不動,又聽見明雲見開口:“瞧你怕的,十日後你就這樣随本王去周府,本王定被人看了笑話去。”

祝照聲若蚊蠅:“那王爺別帶我去就是了。”

“去,自然要去,便是去了丢了臉面,也好過被人議是膽怯。”明雲見對着祝照道:“小長寧,擡起頭來。”

祝照慢慢擡頭。

“看着本王。”

她眉心輕皺,抿着嘴,朝明雲見看去,未在他臉上看到任何不悅,仿佛方才片刻的寒氣,只是她一瞬的錯覺。

“便當是周漣娶了蘇雨媚,為了在本王跟前炫耀,想見你一見。”明雲見淺淺笑道:“但你得記住,他不過是個郡王,你是王妃。”

“我……我不會讓王爺丢臉的。”祝照暗自握拳。

周家假意示好,文王赴宴,朝中不知多少人欲見此熱鬧,她一定、一定不能丢了明雲見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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