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飲酒
祝照的記憶裏, 祝府滅門那一日與往常并無不同, 她随娘進了宮,在宮裏與明子秋玩兒了半日, 而後回到家中沒一會兒,姨娘就帶着徐潭與徐環瑩來祝府了。
姨娘住在琅西, 平日裏也不怎與祝家聯系, 祝照很少見到徐潭與徐環瑩。那日見面, 她還挺高興能與兩人一同玩耍的, 捉迷藏之後的噩夢,也是從那一日她并未察覺到爹娘古怪神情開始。
衆人獻禮, 一一露面,大小官員從九品直至一品,祝照全都看在了眼裏。
十年時間, 足以讓一個人轉變相貌, 高矮胖瘦都能改變,但五官庭相不會改變, 祝照就算恍惚間未必能記得住那些人到底長什麽模樣,但只要叫她看見了,記憶便會重新刷回腦海中。
一張張臉, 與畫上的一個個人影……逐漸重疊。
直至一道輕聲的‘文王獻禮’,祝照才在迫人的壓力中透過一口氣來, 一如深水中掙紮浮上岸。
明雲見握着她的手松了片刻,站起身對小皇帝說了幾句場面話,手下人便将明雲見送到禮物捧出來。
那是一疊竹簡書, 共十六卷,上頭寫的是為人處世之道及喻世警言之談,算得上是雜書中的精品。
只是這些書大多散落各地,拼湊不全,十六卷是最完整的一冊,且還是竹簡老書,這禮物可以說是衆多大臣們之間送上來的最不奢華,卻又最有意義之物了,就連太傅都說他送的張顯之的真跡也比不上文王的禮物用心。
主宴過後,婦人散去,跟随太後閑逛禦花園,留着一些歌舞酒樂之類的給男子觀看品用。
太後對祝照好,也在方才席上看出祝照臉色不好,在禦花園裏她将人拉到了自己身邊,抓着祝照的手走了一路,并未關心問切,但緊帶着祝照這個舉動,叫祝照的心裏好過了一些。
随太後一起賞看禦花園中春景的大多都是官夫人,沒幾個如祝照這般年紀的,唯有那幾個妃嫔與她差不多大,但也有身份不同,只能走在另一側,與王妃這邊挨不到一起。
太後看出來祝照心不在焉,于是道:“不如你去景華宮看子秋去?”
祝照聞言,才想起來今日小皇帝生辰,明子秋并未在場,就連長公主與二公主、二驸馬都在,她身為皇帝親姐,沒理由缺席。
太後道:“子秋自幾年前生了一場大病之後,身體就一直不好,與你小時候一般無二,動不動就生病,前兩日才見好轉的,今早又說頭疼了。”
太後搖了搖頭:“今日這般重要的場合,叫她生病攪合了可不行,哀家便讓她待在景華宮不許出來,由塗楠陪着玩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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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照今日入宮,的确也想看看許久不見的明子秋,于是得了太後的批準,便先行離開了賞春的隊伍,由太監與宮女帶路,前往景華宮去看明子秋。
景華宮外一片迎春花,金黃色的簇擁在了宮牆外,襯得略微斑駁的宮牆尤其好看。
祝照到了景華宮,穿過了幾道宮門,繞過了院子與長廊,到了明子秋所住正院門前還沒走過花窗,便聽見了明子秋的聲音。
她道:“塗楠,你推高點兒!”
太監宮女止步于此,二人對祝照行禮後便退下。
祝照朝前走了幾步到了八角花窗旁,看見梅花紋的花窗那一邊,小院中架了一個秋千,迎春花挂在了牆頭上,耷拉了一截下來。
明子秋坐在秋千上,塗楠一身侍衛服在她身後推着秋千,明子秋伸長了手,高高地朝那迎春花頭過去,又道:“我馬上就能摘到了!”
“公主吃藥吧。”塗楠也是無奈,說完這話,便側過臉,正好透過花窗與祝照對上了視線,緊接着他又道:“公主若吃藥,屬下将文王妃變出來陪公主玩兒。”
祝照聽見他這聲,心中郁結稍稍松懈,不禁掩嘴輕笑。
明子秋聽了塗楠的話,來了點兒精神,轉頭問他:“真的?”
“千真萬确!”塗楠絲毫不像說謊的模樣。
明子秋下了秋千,走到一旁桌邊端起溫熱的藥湯道:“若我喝完了皇嬸沒來,你就負責偷偷帶我出宮去找皇嬸,別想拒絕,就這麽說定了!”
言罷,一碗苦澀的藥汁被明子秋一飲而盡。
祝照适時出面,走出來時還特地幹咳了一聲,明子秋一張小臉苦得都皺在了一起,瞧見祝照時眼睛頓時亮了。
她先是看了看祝照,後又看了看塗楠,咽下藥汁後道:“真是神了!”
祝照來找明子秋,實則也是為了緩解心中壓抑,她最近心裏藏了太多事,文王府裏的大夫也經常說她小小年紀開心些,如小松那般無憂無慮,才不容易得病。
但祝照心裏的事随着時日越壓越多,她以前也不覺得心中想得多會将一個人的身體拖垮,連着一個多月病總是好好壞壞的,祝照也覺得人不能思慮過度,否則當真會短壽。
明子秋便不同了,她豁達開朗,心裏從來不藏事兒,祝照其實很羨慕她,羨慕她能活得随心所欲,想說什麽便說什麽,從不隐藏。
明子秋一見到祝照,便拉着她說了許多話,最近太後看官明子秋比較嚴,因為她在宮外幾年沒了規矩,導致在宮裏行為也有些過于放縱了。
京都的氣候與她往年養身體的寺廟那處也不同,寺廟位于南方,四季如春氣候宜人,京都哪怕入了春也是冷的,明子秋總容易染上風寒,太後就更不許她瞎轉了。
明子秋抱怨,她上回出宮還是在冬至與祝照一同逛街的時候。
提到這話,她又道:“你聽說了嗎?大理寺少卿嚴大人死了,說是在馬上摔下來重傷,又在家中養了許久沒治好才死的。”
祝照心口砰砰跳快了兩下,她道:“那段時間我離京,不太了解此事。”
“也是,那時我皇叔在景州遇險,你不在京都了。”明子秋撇嘴:“不過你有膽子千裏迢迢去景州尋我皇叔,我對你是佩服至極的!叫我出門便是帶上塗楠,我也不敢走遠。”
祝照聽她說話還是一股孩子氣,輕聲笑了笑。
明子秋朝祝照看了眼,問她:“皇嬸,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祝照一怔,愣愣地看着對方,明子秋才道:“從方才你進門到現在,就笑了這一次,而且眉頭還是皺着的,你自己不知道嗎?”
祝照不禁擡手摸了摸眉心位置,她的确不知道自己原來已經愁容滿面了,竟然連明子秋都能看得出來。
祝照的确心中有許多難以纾解的悶,可又不知能與誰說,她若今日告訴了明子秋,等不到太陽落山明子秋就能告訴別人,有些心事,祝照只能自己吞。
她知曉自己欠缺勇氣,從小在徐家養成的性格就是盡量退縮,不争、不說、不辯解、不釋放,導致現在憋悶得自己都開始有些搞不懂自己了。
祝照也是心亂,用似是自言自語的語調輕聲喃喃:“有些事唯有壯膽可行。”
明子秋聽見了,問她:“你要壯膽的做什麽?”
祝照手指緊張地捏着袖擺上的刺繡花紋,她只是在小皇帝的生辰宴上看到那麽多張熟悉的臉,後知後覺害怕了,也在考慮等她回到文王府與明雲見将話挑明後,他們各自都該如何自處。
面對過去,與面對将來,兩種不同的路都叫她想要獲取些許無畏的勇氣。
明子秋最無畏了,天不怕地不怕,小皇帝發火了她都能喊對方小名比對方氣焰更大。祝照想她有時過于大膽與不分輕重了些,若是這些稀裏糊塗的勇氣,能分自己一點就好了。
明子秋見祝照一直沒說話,眼珠子一轉,想到了什麽,轉身與塗楠道:“将我的珍藏取出來!”
塗楠一愣,皺眉道:“那些東西上回全讓太後扔了。”
明子秋啧了聲:“我床底下還有兩壇,快拿來!”
塗楠朝祝照瞥了一眼,有些無奈,幹脆聽了明子秋的話去她寝殿床底下取東西。順便與景華宮的小太監說一句,讓人前去金光殿等着,若明雲見得空,便提醒文王一句,三公主要帶壞文王妃。
祝照一開始以為明子秋要拿什麽神秘的玩意兒過來,結果塗楠回到院子裏時,左右兩手都抱着一壇酒。
祝照當真驚了,她瞪大雙眼看向明子秋,不可置信她居然在景華宮裏藏了這麽兩大壇子酒。
明子秋道:“這是我回宮時偷摸着帶來的,是我在外那幾年當地盛産有名的桃子酒,都是新鮮蜜桃釀制而成的,味甘且回味。”
“你養病……怎還能喝酒?”祝照覺得她簡直胡鬧。
塗楠解釋道:“公主生病多是因為體寒,大夫說少量飲酒能增熱,對她身體有益無害,怕她喝不慣烈酒,故而選了當地的桃子酒。結果公主不知節制,覺得這酒好喝,便當水帶回來了,上回被太後娘娘發現,責罰了一頓,桃子酒都被太後收走,沒想到公主還藏了兩壇。”
祝照見明子秋自然地從懷中掏出兩個杯子來,又用袖子擦了擦杯口,為自己與祝照倒了兩杯酒後道:“這兩壇是我打算藏起來慢慢喝的,但你心情不好,我便分你一半了。”
明子秋若有其事道:“人都說,酒壯慫人膽,這比喻雖不恰當,但我每每喝酒都挺高興的,說不定你喝了,也能高興些。”
祝照望着杯中金黃的酒,覺得明子秋傻氣,她想借的是勇氣,又不是亂人心智的玩意兒。
塗楠也道:“屬下勸王妃莫喝。”
“他不讓你喝,你偏喝,不顯得你有膽!”明子秋揚聲,又推了塗楠一把:“你出門守着去,若母後的人來了,你提前通報我一聲。”
祝照本沒打算喝的,明子秋的一句話,倒是叫她隐有醍醐灌頂之感。
他不讓,你偏要,倒的确是話粗理不粗的有膽之舉。
祝照鬼使神差,在明子秋的慫恿之下端起了酒杯,杯中酒還有些初春風吹過的涼意,尚未湊到嘴邊,就能聞見酒香中還帶着些許果香味兒,的确是蜜桃的味道,甜絲絲的,難怪明子秋喜歡。
明子秋喝了兩杯了,祝照才将那一杯放在嘴邊,輕輕抿了一小口,未覺得烈,便一口飲下,後勁反湧至喉嚨,叫她不禁咳嗽起來。
明子秋連忙拍她後背道:“慢些!哪兒有這麽喝的,你沒飲過酒嗎?”
祝照搖頭,她當真從未飲過。
明子秋問:“你與我皇叔成親那晚,也沒飲酒?”
祝照輕輕眨了眨眼,心中略微酸了瞬,當晚明雲見說她還是個小孩兒,小孩兒不能飲酒。
這話就像是戳中了祝照身上難找的反骨,叫她又端起酒杯,大口吞下。
“長寧……”明子秋見祝照喝了第三杯,一時間忘了彼此如今的身份,心中有些擔憂問她:“你心情不好,該不會是皇叔欺負你了吧?”
祝照端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頓,明子秋道:“我猜不出其他原因,唯有這個理由了,可皇叔從來不欺負人的,那你為何難受呢?”
祝照望着明子秋,許久沒有眨眼,薄醉不消人意識,宮牆上的迎春花卻晃亂了祝照的眼,她迷離道:“我是有物件要歸還,它太珍貴,怕是不舍得了,才難受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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