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真心
華舞散去, 小皇帝的生辰宴上也不知是誰開的頭, 談起了政事,本來很快就能散去的宴席拖了一個多時辰。景華宮的太監在金光殿外等了許久, 天将暗時,才終于将明雲見等了出來。
天光漸淡, 幾只白鳥于傍晚的紅雲中飛過, 明雲見到了景華宮前正瞧見塗楠筆挺地站在宮門旁, 見了他後才如釋重負, 行禮道:“文王殿下。”
照理來說,後宮之地, 明雲見不可随意進入,不過小皇帝早些時候應允了他在宮裏随意出入。加上明子秋早年離宮養病前明雲見就時常來宮中看她,或給她帶些有趣的玩意兒, 故而只需打個招呼, 明雲見便能入景華宮。
明雲見到了祝照與明子秋待着的小院外時,正瞧見兩個宮女無奈地左右扶着二人。
從宮中女眷與官夫人離開金光殿開始算, 到現在大約有兩個多時辰了,這兩個多時辰裏祝照就一直陪在明子秋的身邊,與她喝桃子酒。
桃子酒并不烈, 少喝一些不會醉人,但架不住飲多, 更何況祝照還是初次飲酒。
明雲見站定在小院門前,瞧着一牆的迎春花被二人拽下來了不少,金黃的小花撒在地面上或桌面上, 還有一些被她們戴在了發上,互相誇着彼此好看。
明子秋喝多了,但她平日裏本就常喝,雖說醉了卻還有些意識可言,認得清人。
明雲見于院門前站了好一會兒明子秋才瞧見了他,與明雲見對上視線時她忽略了對方微微皺起的眉頭,而是直接朝他走去,邊道:“皇叔!皇叔你快來啊!長寧她太好玩兒了!”
明子秋一喊皇叔,另一邊好不容易被宮女扶坐在桌旁石凳子上的祝照便要站起來,宮女按着她,怕她摔了。
祝照回眸,金步搖掃過臉頰,一雙鹿眸眼尾泛着桃花紅,唇上還有桃子酒,浸得濕潤。她咧嘴笑着,眉眼彎彎,随明子秋道:“皇叔!皇叔你快來,長寧、長寧她太好玩兒了!”
明子秋噗地一聲笑出,站都站不穩,一手指着祝照的方向道:“皇叔你看,長寧她學我說話!”
“皇叔你看,長寧她學我說話。”祝照一字不漏地複說了明子秋的話,惹得明子秋笑聲更大。
明子秋也是才發現,祝照的記性極好,喝多了便要學人說話。明子秋笑她也笑,明子秋裝哭她也跟着難過,明子秋朝院牆邊摘了一枝迎春花戴在頭上,于是她的頭上也有一朵,明子秋做什麽她就做什麽。
明子秋小跑到明雲見跟前,張開雙臂如孩子般昂着頭看向明雲見:“皇叔,子秋要抱抱!”
她是故意做出讓祝照學,好叫明雲見看看祝照喝多了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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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照果然如明子秋所猜,站起來踉跄地朝明雲見這邊小跑過來,也張開雙臂道:“皇叔,子秋要抱抱。”
左右兩人都朝他靠近,明雲見眉心微微皺着,不禁嘆了口氣,左手伸出一指點在了明子秋的額頭上拒絕對方靠近,右手卻将險些摔倒的祝照攬在了懷裏。
祝照瞧見明子秋站定不動,又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胸膛,于是扭捏了會兒,學着明子秋站定,抓起明雲見的手,将他的手指頭一根一根給掰成了食指伸出的模樣,而後端着那只手戳着自己的額頭。
她怕學不好,特地朝明子秋那邊看了好幾次,确定自己學得沒錯了,有露出一記傻笑來。
明子秋頓時哈哈大笑,腰都彎下去了,她指着祝照對明雲見道:“皇叔你快看她,你看她……”
祝照學她笑,也學她說話,只是話還沒說出口,祝照的眼前便是一陣天旋地轉,撲鼻而來的蘭花香叫她一瞬有些恍惚,卻又好似清醒了。
話音止住,明子秋還在笑,塗楠連忙叫人扶着她回寝殿去,否則就明子秋如今這模樣,被太後看見了必然少不了責罰的。
祝照靠在明雲見的懷中,一雙眼望着明子秋的方向,依依不舍地擡起手:“皇叔、皇叔……”
明雲見托着祝照後背的手微微用力,把人抱在懷中緊了些,這才道:“回去了。”
祝照以前似乎聽過這樣的口氣,就像是她小時候随着娘一同來到宮裏,與明子秋玩兒得時間長了,不想回去,她娘都會以這般口氣與她說話的,一句回去了,登時讓祝照安靜了下來。
見祝照安分了,明雲見才将她放好,而後換了個方向,把人背在了背上。
祝照乖巧地趴在了明雲見的背上,臉頰貼着對方的肩膀,尚能感覺到他的身體透過衣服傳來的溫度,比起這略帶花香的春風更能撫慰人心。
出了景華宮,明雲見眼中的無奈漸漸散去。祝照的雙手勾着他的肩,不吵不鬧也沒睡去,因為她的呼吸并不平緩,撒在明雲見的後頸上,一顆醉暈了的頭不安分地蹭來蹭去,換着舒适的姿勢。
“怎麽與子秋喝上了?”明雲見低聲問,并沒指望祝照能回答他,他猜測大約是因為最近祝照心事多,或許明子秋能叫她開懷些。
沒想到祝照安靜了會兒,認真回道:“她說,酒壯慫人膽,我是慫人。”
明雲見側過頭看去,只能瞧見祝照的一截頭發與額頂。
祝照又道:“皇叔,我能寫好字了,喝過酒了,也有主張了,我是個大人了。”
“哪有大人似你這般,不能喝硬逞強,喝多了還學人說話的。”明雲見只是雙手托着祝照的腿騰不出空來,否則一定要戳一戳她的額頭,瞧瞧她的腦子裏在想什麽。
身為文王妃,入宮見公主居然都能喝得爛醉,叫景華宮裏的宮女們瞧見指不定要把這話往外散,就怕祝照清醒了下回再入宮,得為自己酒後行為扶額。
“子秋太快樂了。”祝照半晌,說了這一句:“我學着她些,或許也能分到些快樂。”
皇宮的宮牆很高也很深,從景華宮一路走出宮門途徑許多地方,途中還能碰見許多宮女太監,宮女太監們擡頭瞧見明雲見背着身穿朝服的祝照,連忙行禮,心中也驚奇。
祝照的這句話,叫明雲見沉默了許久。
快樂若能分享,何必學着對方。
她說話不像是喝多了,但撲在明雲見肩上的氣息包含了桃子酒的味道,很顯然她喝多了,只是在明雲見的跟前,許多沒能與明子秋說的話,現下都能借着酒後的膽子說出來了。
祝照不是清醒了,只是出景華宮後沒多久,一陣陣涼爽的風吹過,加上一縷縷鑽入鼻腔的蘭花香,叫祝照找回了些意識。
“我……”祝照動了動嘴唇,有些不敢,于是将臉深深地藏在了明雲見的披風帽中。
明雲見有足夠的耐心,即期待祝照能與自己敞開心扉,又有些害怕她說的話并不是自己樂意聽見的。
“我有話要對皇叔說。”祝照一時半會兒改不過來對明雲見的稱呼,心中的糾結與猶豫、膽怯與沖動,理智與迷茫互相沖撞着。
她道:“皇叔先前在景州與我說過一些話,我當真了……事後想想,其實大人的言論未必都是真心的,你或許有你的不得已與苦衷,但我希望今日事斃後,皇叔能對我多坦白些。”
明雲見腳下一頓,耳畔的熱氣帶着些許口齒不清的軟糯語調:“嚴大人死了,承議郎被貶,我曾在畫上見過的兩個人都沒有好結局。皇叔不喜歡我,卻以喜歡綁着我,大約也是因為那副古怪的畫的原因,今日我可告訴皇叔我僅知的些許小事。”
她說話斷斷續續,并不完全清醒。
明雲見猜,祝照接下來要說的話,或許就是他在景州想要得到的結果,可話臨到了耳邊,他卻打斷了:“本王不想聽。”
“你不聽,我偏要說,這不顯得我膽大些麽……”祝照言罷,咬着下唇,不禁苦笑道:“兄長死前,去過書房,我親眼見他從暗格中取出一副畫,記憶中那些殺了我所有親人的黑衣人的目的也是哥哥的畫。”
“原先我不知那副畫有何重要的,但自見了承議郎與嚴大人之後,我大約明白了。畫上人的服飾與他們所穿不同,畫上的面容也更年輕些,除了嚴大人與承議郎之外,朝中還有許多官員也都在畫上。今日我一一得見,記憶中的面孔缺少了些,但今日在場的,絕無錯漏。”祝照抓着明雲見肩上的衣服,低聲道:“我畫不出來,但可寫給王爺。”
說這話時,祝照的心口空蕩蕩的,就像是漏了一個大洞,不斷有寒風刮進來,将她的四肢百骸全都凍僵,呼吸也變得越發困難。
她不知這幅畫與明雲見有何關系,但知道或許朝中想要這幅畫的人,遠不止明雲見一個。
畫上的官員究竟在朝中扮演什麽角色,知道這些人的姓名與身份後明雲見又打算采取何種行動,祝照一概不知。
她只知道,她做了自己能做,且想做的,接下來也要将一些不屬于自己的東西,還給對方了。
“皇叔其實不必大費周章,以假意真心哄我配合,祝照的命是你救的,自入文王府後,我便以性命相托了,皇叔若早日說透,我也會早日識趣。”祝照喝了一口冷風,低低地咳嗽了起來。
“所以既不用相換,皇叔的心,我也不敢收。”祝照慢慢擡起頭,望着明雲見虛晃的背影,沒了輕微颠簸。
不知是不是早春的風刺骨,致使她覺得渾身發寒,心口也突突地痛,更不知是不是風中含了灰塵,叫祝照的眼睛酸澀,剎那泛紅。
“我心裏的位置很小,擠不下你的真心了。”祝照說出這話後,又是咳嗽:“咳咳……待我寫下名單後,于皇叔而言也無甚作用,皇叔日後不必诓我說你真心交托,否則我這人笨,又死腦筋,當真了便成大玩笑了。”
“這便是……你今日要與本王了結的事。”明雲見早早停下腳步。
這處宮巷前後無人,頂上甚至連鳥兒都沒有。
天邊太陽将要落下,路旁無燈,天色越來越暗,再遠處一些的人走過,便叫人瞧不清身上的服飾,認不出身份了。
祝照壓抑着咳嗽,也不許自己懦弱地流下眼淚,于是嗯了聲。
吹了這麽久的風,她該清醒了。
壓在心上許久的事,也終于有膽子做了。
所謂真心,明雲見從未給過,也不存在叫他收回,只是祝照要親口說出,才能叫自己死心。
明雲見松了手,祝照腳下一晃,差點兒沒站穩,又立刻被對方抓住了胳膊。
她擡起頭,望着明雲見的臉,他的臉色很冷,比宮巷裏刮來的風還要慎人,看上去就像是要吃人似的。
可祝照又能看見他的雙眸,桃花眼中的情緒錯綜複雜,游移不定,最後所有亂糟糟的都被一刀切開,哪怕是割了肉,斷了骨,流了血,也改不了他眼中的篤定。
“祝長寧,本王不要你記憶中畫上的名單,你将今日所說的話都給吞回去!”明雲見說這話時,有些用力:“交給你的真心,也不許你還。”
祝照沒搞懂,再度咳嗽。
她的下巴被人捏住,被迫擡頭時,祝照的瞳孔收縮,明雲見的臉壓了下來,灼熱的呼吸相碰,緊接着,她的心跳都快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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