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羽鴻意一路往深山老林裏跑去,根本不顧有可能遇到的其他危險,一心只想将這個怪物帶到荒無人煙的地方。

赤瞳的怪物在後面不緊不慢地追着,時而發出一道道風刃,像是在逗弄獵物。

羽鴻意咬緊牙關,揮矛将風刃全數擋下。比起金水林中曾遇到的迅風獸,眼前巨鳥雖然同樣發出風刃,速度和強度卻都遠遠高出數倍。羽鴻意被震得虎口發麻,有幾乎甚至幾乎被轟下了馬。

巨鳥扇着翅膀鳴叫了兩聲。連番地逗弄并沒讓羽鴻意心中生發出更多的恐懼,這叫它有些不滿。

又一道風刃呼嘯而至。

羽鴻意正欲揮矛再次擋下,猛然察覺對方的目标,瞳孔一縮,連忙從馬背上翻身下去。

風刃直直從馬蹄處切過,帶起馬兒凄厲的嘶鳴。那匹忍着疲憊一直載着羽鴻意奔馳至今的駿馬,就這樣被切下了四蹄,飙射出殷紅的鮮血,終于重重摔在路上,眼看着活不成了。

羽鴻意咬着牙,手掌撐着地面緩了落地時的沖擊,用自己的雙腿繼續往前狂奔。

巨鳥狀似得意地又扇了扇翅膀,更多風刃接踵而至。

終于失去了耐心,想要一聽他臨死前的悲鳴了嗎?羽鴻意心中發冷,手中卻毫不松懈,骨矛擋住一發又一發風刃,反而借了那些風刃的推力,跑得越發快了。

他已經跑入了山林之中。幸好普通的兇獸都懼怕這種怪物,并沒有帶給他更多阻礙。

風刃擊到樹幹之上,激起漫天碎木,在羽鴻意身上劃出許多傷口。

羽鴻意用手臂遮擋住臉上雙目,避開要害,繼續狂奔。但他的體力十分有限。這幾個月雖然偶爾跟着士兵訓練,卻因為顧忌着腹中胎兒,強度不足,體力的進步亦是十分微小。此時此刻,他早已氣喘籲籲,只憑借一股停下就會死的意志繼續奔馳。

巨鳥飛到上空,巨大的陰影遮蔽了日頭。

羽鴻意感到上方有強風壓下,連忙向側邊翻滾。下一刻,巨鳥可怖的利爪猛地落在他原本所在之處,每一根趾爪都粗大猶如塔尖,竟将邊上一塊大石直接碾碎。

巨大的沖擊襲來,羽鴻意被拍地倒飛出去,後背撞上了山岩。這次再沒有人墊背,他直接噴出了一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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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鳥一擊不中,利爪接連往下砸落。羽鴻意只能憑借手中骨矛,擋下最要命的攻勢,在攻擊空隙中不斷游走,茍延殘喘,片刻間已經遍體鱗傷。

要死在這種地方了嗎?羽鴻意不禁叩問着自己。

臨死的絕望就壓在他的心頭,他卻并沒有絲毫放棄掙紮。強烈危機的感覺使他頭皮發麻,身上汗毛根根都倒豎着,卻只讓他的感官更加敏銳,招式更加準确淩厲。他本就是從血海裏走出來的人,就連将死的預感也已經被他熟悉,激不起他心中的波瀾。

就連當初奮戰數日終于弑殺惡神,一睜眼卻發現自己的身體不知為何消失,只留靈魂在黑暗的無盡虛空中漂泊時,他也從未因為絕望而放棄求生的掙紮。

這就是他能活到現在的理由吧?哪怕就在此時此刻,他是真的覺得自己就要死在這裏了。

沒空回顧生前,沒空細數是否還有遺憾留下,更沒空感慨甘不甘心,他所要做的只是掙紮,不斷掙紮,在最後的那一刻到來之前絕不停下,在自己的意識徹底消失之前絕不放棄。

巨鳥掀起的石塊砸斷了他的右臂,他就用左手揮矛。巨鳥的利爪劃傷了他的右腿,他便咬牙忍耐,只靠左腿在從天而落的轟擊下保全性命。有鮮血從他的口中溢出,他也全然不顧,目光只牢牢盯着眼前怪物的一舉一動。

骨矛上滿是怪物黑紅的血液,昭示着他掙紮過程中幾次順利的反擊。對比巨鳥龐大的身形,他所劃拉出這點傷口根本不痛不癢。可是這些黑紅血液沿着骨矛上所刻的紋路蔓延,竟讓他覺得手中骨矛開始緩慢跳動。

跳動微弱而又明顯,像是一顆心髒。羽鴻意知道,這是它即将真正進階的預兆。換作平時,他會有說不出的欣喜,此時卻連欣喜的空閑也沒有。

又有一道風刃從上空襲來,羽鴻意持矛揮擊,竟将這風刃直接打了回去。

風刃在巨鳥身上劃出一個裂口,尖嘯聲幾乎劃破羽鴻意的耳膜。

終于得到了更加有效的反擊手段,羽鴻意心中卻依舊沒有更多的欣喜。若是更早一些就好了。此時此刻他已經遍體鱗傷,縱使手中骨矛順利進階,生存的希望依舊微乎其微。

巨鳥也終于開始煩躁不堪,利爪接連落在同一個地方,一次比一次更重,激起了一陣地動山搖,竟然讓地面都裂開了一道地縫。

地縫就在羽鴻意眼前,就在他此時立足之處。

他想要退開,方才卻已經連左腿也被傷到,一用力就是一捧血液往外噴薄。他想要用手來爬,速度卻根本不夠。地縫終于徹底展開,羽鴻意跌了下去。

他能看到地縫的底部,不算深,卻也絕對不淺。

羽鴻意用骨矛插在地縫的岩壁上,勉強緩了緩降落的速度。饒是如此,他最後摔到那地縫的底部時,依舊被砸出了好幾口血,幾乎動彈不得。

赤眼的巨鳥在上面暴跳如雷,長喙在縫口啄了幾下,發現擠不進去,然後又開始不停砸着地面,想将這地縫砸得更開。

羽鴻意忍着地面的震動,好不容易緩過勁來,單手一點點試圖往前爬去。

一塊碩大的石頭掉了下來,正直直朝他身上砸落。羽鴻意緊握骨矛,狠狠打在上面,可石塊太重,根本擊開不了多遠。這巨石最終砸在了他的腿上,叫他一聲痛哼,幾乎兩眼一黑。

巨鳥在上頭鳴叫着,被他的痛苦所取悅,試圖弄下更多的石塊。

真的要死了嗎?終于要結束了嗎?就在這種地方?羽鴻意依舊不想放棄掙紮,可他的視野已經模糊,就連意識都開始飄散。

他用唯一完好的左手環住肚子,緊緊咬着齒門。

不,還有希望的,一定還有希望。他經歷了太多,得到了太多,失去了太多,也創造了太多。他的子民将他奉為天選之人,他亦早被無數次的九死一生養出了一種怪異的自信。若世上真有氣運之說,他一定是被氣運眷顧着的。

但若是他自己放棄,縱使真有氣運眷顧,又如何救得了他?更憑什麽要救他?

羽鴻意狠狠在自己舌尖一咬,勉強守住意識中最後的一點清明。

都已經落到這種地步,希望究竟會以何種方式到來?

忽然,他的耳邊聽到了更多鳥嘯。不是那赤瞳的怪物,而是那些普通巨鳥兇獸的叫聲。不止一只。

有許多只巨鳥兇獸正在天空盤旋而下。

羽鴻意仰着頭,看到那些巨鳥奮不顧身地沖擊到赤眼怪物身上,與那怪物糾纏着,一下子将其引到了地縫的遠處。

恍惚中,他似乎看見鳥背上坐了一個人。那人似乎還在叫着什麽,聲音缥缈地傳入他的耳中。

羽鴻意努力收攏将要渙散的意識,認真傾聽着。

那似乎是清亮的少年嗓音,在叫着……公子?

羽鴻意猛地擡起了手中骨矛,往身旁岩壁上狠狠敲擊着。

少年聽到這聲響,很快從鳥背上跳下,幹脆利落就翻入了這道地縫。日頭照在少年背後,仿佛将那發暗的輪廓勾出了一道金邊。羽鴻意尚未看清少年的神情,一顆心卻已經仿佛被暖流包裹。

慎思終于落到地面,驚惶地看着他這副凄慘模樣,“公子!”

羽鴻意想要應上一聲,開口卻只有血流湧出。與此同時,他的理智已經回歸,剛才還暖和的一顆心猛地又冰涼起來。

慎思将他從巨石下面弄出來,抱在懷裏,試圖擦幹淨對方嘴角的血跡。

但那血液不斷湧出,只叫他越發驚惶失措。

“慎思……”好半晌,羽鴻意終于能夠緩緩開口,“你不該來。”

慎思咬牙怒視,“我怎麽能不來?”

羽鴻意微微開了開口,想要再說點什麽,卻覺得吃力。他最終安靜下來,默默靠在少年的懷中。或許是因為方才已經獨自掙紮了太久,此時他竟然貪戀少年胸口的溫暖,覺得那胸膛莫名可靠。

上方嘈雜的鳥叫逐漸稀疏,那些巨鳥根本不可能奈何得了那個怪物。

很快,怪物龐大的身影又籠罩在了地縫上頭,遮擋住了他們所能看到的陽光。怪物尖嘯着,用軀體重重擊打着,地面再度開始震動,大大小小的石塊又開始紛紛往下砸落。

一塊尖石正從他們頭頂砸下,比方才那塊稍小。

在慎思反應過來之前,羽鴻意骨矛猛地彈起,準之又準地将他尖石擊開。其間他未發一言,甚至連眼皮都沒擡起。

慎思看着他低垂的目光,忽然明白了他方才想說的話。半晌,少年笑了笑,“你覺得我救不了你嗎?”

羽鴻意嘆了口氣,“你奈何不了那個怪物。”

“就算我奈何不了,”慎思問,“難道連引開它也辦不到?”

“能引開的……你現在活蹦亂跳,它會更加樂意先把你弄死。”羽鴻意苦笑着搖了搖頭,“但這也只是平白多丢一條性命罷了。弄死了你,再回來弄死我,也費不了它多大功夫。我都這樣了,難道還跑得掉嗎?”

少年沉默下來。

“所以我方才說你不該來。”羽鴻意道,“慎思,我從來不覺得我應該死在這裏……可你更不應該死在這裏!你不該平白過來送死!”

少年低頭看着他,摸了摸他的臉,忽然又笑了起來,“不,公子,你錯了。”

羽鴻意眼皮子一顫,有些愕然。

“我救得了你。”慎思握緊那柄匕首,反手在自己大腿外側劃出一個深深的口子。他的臉上似有下定某種決心的堅定,又有某種解脫。傷口處露出了什麽東西,通透如玉。

慎思用指尖将那東西從自己的血肉裏挖了出來,猛地塞進了羽鴻意嘴裏。

這麽充滿血腥的東西就這麽塞進來,羽鴻意頓時又被激得幹嘔。可慎思緊緊将那東西壓在他舌頭底下,叫他怎麽也吐不出來。

很快,那東西就像是沾在了羽鴻意嘴裏,掏都掏不出來了。

一股奇怪的熱流從嘴裏傳遍全身,羽鴻意覺得渾身的傷口都麻癢了起來。他卻不覺得難受,反而從四肢五骸裏滲出一股暖洋洋的慵懶,叫他簡直想阖上雙眼睡上一覺。

少年起了身,最後又對着他露出一個笑容。

“慎思……”

少年揮舞自己那匕首,将其甩到上頭,利用索線麻利地往上攀爬。

“慎思……回來……”

羽鴻意想抓住他,但雙腿的傷口仍舊劇痛,渾身慵懶的麻癢更是叫人使不上勁。他最終眼睜睜看着少年爬到了頂上,一手攀住岩壁,一手勉強擋開怪物玩味間啄來的長喙,趁機猛地翻身上去。怪物的陰影很快移開,追在少年身後。

“慎思!”

臨死前掙紮那麽久都沒有過的巨大恐懼,猛地蔓延遍了羽鴻意渾身,叫他只覺得整顆心都落進了冰潭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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