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草莓與煙(4)

章郁雲重新押她回席面,攜她在他身邊落座,替她鋪餐巾到膝上時,在她耳邊關照她,“參與不了,也學會傾聽,見識和金錢一樣,落到你的口袋裏,就是你的了。”

說罷,章郁雲為自己的晚到賠罪,再歉仄晚些他還要開車,今晚請允許他不喝酒,改天再找他讨回來。

平旭管理層的幾位今兒個算是來着了,小章頭回在他們跟前賣弄家務事,把那小女子帶在身邊,殷切伺候不夠,還為了俏佳人大大方方地推诿了一頓應酬酒。

好家夥。

秦晉拉大家回神,說回正事,桐城新代工廠人事命令,章郁雲的意思是全權財務獨立,所以其他都好派遣,財務這塊認真做招募背調。

放下財務這塊,章郁雲一一與各部門商讨合适滲透人選,秦晉做這非正式會議記錄。

……

梁京不是第一次看章郁雲純工作場合的樣子,在許總那裏她也見過,但二者不一樣,眼前面對的才是他大本營裏的人。反而倒比在許那裏多了些疏離感,或者他當許那裏終歸是個合作方,而這裏是從他爺爺、父親手裏流轉出來的人,他談不上多信任、多親近,中規中矩的賓主關系。

一頓半公半私的晚宴下來,梁京算是被章郁雲夾菜喂飽了,而他這個東道主,草頭草尾地只吃了幾顆話梅花生。

服務生中途幫客人撤換空盤的空檔,梁京悄悄問章郁雲,“你不餓嗎,都沒怎麽吃?”

章某人拿熱帕子擦手,随時随地地捉弄她,“我辦公室抽屜裏有個點心盒子,我随時餓随時吃,所以不餓呀。”

“……”梁京白眼。

章郁雲拿淡薄的笑回她,桌下捉她的手,拿帕子給她揩手,梁京惶恐,想抽縮掉,章郁雲全不以為然,當着在座的面,給她做這樣過分狎昵的行徑。

梁京不知道他是對女人向來如此,還是她頭一份;

轉念,又全推翻了自己的昏昏然。他自然是向來如此,他太懂女人情緒裏起起伏伏是為哪般,

但他不懂的是,他某種意義上填補了梁京在成長意識裏對于父親、兄長這二者模糊角色的領悟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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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說,沈閱川是描摹性地叫圓圓意識兄長的友好,

章郁雲就是直觀導入地,潑水入沙般地叫梁京明白到,被人握在掌心裏的那種熾熱。

所以,她才在章郁雲的勒令裏,很誠實地告訴他,對,他不是局外人。

從來不是。

晚宴收捎,秦晉替章郁雲招呼一行人離開,管家部安排代駕送客人。

籠沙公館是處舊公産,對外不出售産權,這裏面所有的商住産權全要靠賃。這套小公館是章郁雲賃下來專門宴客用的,有時也宿在這裏。

其性質和梁京爺爺當初賃崇德巷那處很像。

餐廳處,服務生利落收拾完桌子,所有的杯盞碗碟,拂雲樓的他們悉數帶回去,只有紅酒杯是章總這處的,服務生要拿去廚房清洗。

章郁雲喊住了,“放下吧,我自己來,今天辛苦你們二位了。”

他說着,從偏廳的五鬥櫃裏翻出現金來,他是拂雲樓的東家,給這樣性質的小費,領頭的那位服務生面上瑟瑟的,表示不敢要。

“拿着吧,來我這的員工都有。但我去拂雲樓招待的,就沒有,那時我才是老板。”他恩威并濟,叫人受用也惶恐。

小樓陸續人散去了,空落落地,冷氣都顯得凝重起來。

章郁雲要梁京幫他收拾酒杯,她兩只手分別去捏杯腳,勉強能拿住四支。

“你可以去廚房拿個收納桶來,一次性都收走。”某人指使她。

嗯,她知道這個道理,問題是,“我為什麽要這麽做?”是你的飯局,你的殘局。

“二小姐行行好,就當我幫幫我,您受累。”章郁雲端着盤餘下沒吃的蜜瓜火腿,拿手拈一塊,送至梁京嘴邊。

他說剛才席上,你似乎很愛吃。

“我飽了。”

“哦,那待會打包帶走。”殷勤的一塊沒送出去,幹脆丢進自己嘴裏。

說是要梁京幫他收拾酒杯,等梁京找到廚房收納桶,他又接過來自己幹起來了。二人一并收,一并轉去廚房說話。

章郁雲告訴梁京,蘭舟和她追尾那晚,他也是在這裏請客,和蘭舟回去的路上,你碰了我們的車。

“是章先生的兒子故意別進來,我措手不及啊。”

“……圓圓,你在意蘭舟的存在嗎?”紅酒杯擱進洗碗櫃裏去,嗡嗡的水流機械聲,伴随着章郁雲隐晦的試探。

她到底孩子氣,不懂這份在意的深沉含義。

“他怎麽了?”她仰首問發話的人。

“嗯……也沒怎麽,怕你在意我有個這麽大的兒子。”

梁京羞澀地躲避這個話題,對面的章郁雲從廚房島臺上摸出自己的煙,打火機在車上,他幹脆用竈上的火引燃,吸了兩口,又擱置了,擱在島臺的大理石邊緣,由它去。

夜愈來愈重,章郁雲想趁着梁京要回去前,和她說幾句真心話,此前他并沒這個打算,他是個務實的行動派,并不覺得放在口頭上托付的話,能有多少顯著的執行力。可是今天因為晏雲的一番話,他受挫了,難得的,即便不予承認也是狼狽的。

因為梁京較他,絕對弱勢的緣故。

他得給她一些交待,于情于理。

“梁京,我想見你奶奶的想法和你不一樣,

你似乎要得你奶奶的應允,而我,只是不想叫他們陰謀論。

事實也是,我交往女朋友從沒和家裏人、對方父母先報備的先例。

這次我想見你奶奶,也沒什麽道理,好像是本能念頭驅使着我這麽做。

她是個極為有涵養、認知的人。從我爺爺那裏耳聞來的,也是個極為忠貞的性子。但她其實過得并不痛快,倘若沒有你陪着她,她的老年其實按常規的社會觀念,毫無幸福可言。

所以,我為了你的年歲淺,為了不叫她失望,我都得事先和她見一面,

她同不同意,是她的事;

我避着不見她,或是拐了她一手養大的孫女,那傳出去就是我的不是了。”且梁京還有或多或少的隐患。

“感情沒有包票打。即便有,我現在正經要娶你,你奶奶不會同意,你也不肯,

我更措手不及。

圓圓,說句叫你破滅的話,我們遠遠到不了那一步。”章郁雲說這句話時,冷峻嚴肅極了,像極了一個無情的醫者,不號脈就斷了她的病症。

可是也真實極了,像這屋內陳設的每一件家具物品那樣,精致亦穩固;

也像她呼吸間吞吐的每一口氧氣,無痕無跡,但又難以擯棄。

感情是什麽?

于章郁雲這個年紀,可能就是切磋、磨合,僥幸的,能一拍即合,

衆生相是:一人掙脫的,一人去撿罷了;

于圓圓這個階段而言,可能是一輩子,甚至比一輩子還長。

她這個年紀的孩子,可能還有信仰;

章郁雲已經沒有了,有的只是規劃、行程,短期內且審時度勢地随時斟酌、修改。

其實蹚過河的人都知道,深淺只有自己明了,冷暖也只有自己知道。

“圓圓,我和你保證不了什麽,我保證我喜歡你一輩子,你就要信嘛?我連活多長時間都不能保證給你,空頭支票的一輩子,你要是信,那才是真的傻。”

“可我說想代替你奶奶照顧你,是真心話;

你招惹到我,以至于我寝食難安也是真實存在着的。”

“爺爺原本打算讓我給你在平旭安排個差事的。”是章郁雲私心了,因為一旦擱進平旭,他必須得避嫌且各自忙碌,等級在那,他遠遠夠不到她。

他也必須承認,多年不見的圓圓,冷不丁地冒出來,好看極了,也叫人覺得美好極了。

像簇決絕的人間煙火,他理智排斥過,可是精神還是向往着,

像他戒不掉的煙瘾一樣,

沒道理可言。

帶她去慶功酒會,不全是要她格格不入,只是希望她能跟着許還業後面學點謀生的技巧,乃至圓滑。

章郁雲說,你極為地需要這些,需要一些摸爬滾打的保護色。

這樣,即便哪天你離了你奶奶,即便我和你走不到意義上的圓滿,你還是你自己。

這也是感情對應生活的意義。

“我能保證的就是,我沒有任何游戲、消遣的念頭,相反,我很難受,圓圓,這種感覺仿佛還是上輩子該有的。”

“我以故去母親的名義和你擔保以上的話。”

他就此,結束了嚴格意義上的長篇大論。梁京的第一直覺是違和,章郁雲從來不該這樣的,他仿佛朝她說完一輩子那麽漫長的話。

而梁京聽得也雲裏霧裏,整個人像是站在雲端,軟綿綿的。

因為她不知道,原來他可以有這麽多的情緒,原來他皮下也是可以有和她一樣的疾苦。

她不去辯駁他,相反,她認同他每一個字。

即便他說,也許将來他們走不到意義上的圓滿,于梁京而言,也是可以接受的。

如他所言,他在公平地對待她。

那頭,章郁雲違背意志地,苦口婆心地絮叨一大摞,

對面的人,平平淡淡,毫無出格的反應與情緒,甚至連他估摸着的眼淚也沒料中。

着實叫他很不順心。

就在他重新揀起那支挂在島臺邊快要熄滅的煙,深吸一口,灰燼複燃,緩緩地,薄薄的蔚藍色的煙霧,從他的鼻息、唇際裏逸出來。

梁京問他,“我可以抽一支嗎?”

她的情緒很穩定,穩到章郁雲甚至懷疑他有沒有真正開口說出來。

“不可以。這東西,最好不要有瘾。”

他說就像他戒不掉的煙瘾,“有瘾是什麽感覺?”

“……瀕死感。”他吓唬她。

“我抽過一支。”梁京老實告訴他,給他幹洗外套那次,還他衣服時,那煙盒裏其實少了一支煙,“我只是想知道吸煙的感覺。”

“如何?”章郁雲說着,朝她臉上噴一口。

“嗆人。”梁京躲他的捉弄,拿手趕煙,“我還沒有領會到你說的瘾。”

“小偷。”他批評她,批評她偷了他的煙。

随即,把唇邊的煙摘下來,送到她唇邊,教她平心靜氣地去吸,鼻息帶不出來,就幹脆嘴巴吐出來。

梁京受教地去照做,最後還是嗆出了眼淚,她一邊咳一邊仰頭看他,

章郁雲置身事外地罵她,“笨蛋。”

光源在他的頭頂上,廚房島臺上花瓶器皿裏養着新鮮的白玫瑰,中央空調裏有淡薄的白檀香氣,

梁京頭一次體會到,香水香氛的意義,真得會叫人心情愉悅,甚至就像他說的,玄妙的美好感。

夜之所以夜,是叫人卸下一天的勞作心神,叫人有歸攏感,

此處,于他們兩人都不是家。

章郁雲最後開水龍頭澆滅了手裏的煙蒂,說送梁京回去,不忘提醒她,“淮安給你們的生活費還在我車上。”

“哦,”比起這些細枝末節,梁京更關心他執意送她回去的打算,“是要見Elaine嘛?”

“你不是說你想自己先說。”

“章郁雲,”梁京又開始正色喊他的名字了,

“謝謝你。”

“拿什麽謝?口頭謝,我沒興趣。”剛才那段只是個插曲,眼前計較的他,才是章郁雲。

梁京才想說什麽,他又似乎打算輕易放過她。

“走吧,天不早了。”

庭院裏,章郁雲發動車子,梁京落後幾步,她沒有上副駕,而是敲了敲他駕駛座這邊的車窗玻璃,裏面的人降窗,

梁京卻是拉開車門。

“你之前幫我找的那本書……”她要和他講了,委婉地試探。

“我說是個鬼故事,其實不算。只是男主死了,意志沒死。”

他很愛他的太太,

他的靈魂回來牽引鼓舞他的太太,盡快從失去他的悲傷裏走出來,并促使他的太太和未來的先生相愛的故事。

梁京說,就是這麽個故事。

章郁雲不知道她這個時候怎麽想起說這個了,還是配合她:“好心酸。”

“什麽?”她提着自己的心。

“這人是不是有綠帽情結哦!”

“你認真點!”梁京氣地跺腳。

“我在認真呀,圓圓,我要是死了,也不允許你和別的男人在一起。還讓我去撺掇,我幹脆半夜鬼壓床掐死你,正好你來陪我!”

“你信人會靈魂不死嘛?”

章郁雲坐在車裏,明昧的形容,歪頭來看她,“嚴格來說,我是純粹地無神論者。但是如果這個答案對于你很重要的話,那麽我信,我沒理由不信來惹你不開心,對不對?”

他這個“信”比不信還糟糕。

梁京扶他車門的手,松脫掉了,她不想臨走了,破壞今晚先前所有的“美好”。

到底還是有些氣餒,庭院裏燈火闌珊,她的心神更是。

一半賭氣一半難過,她幹脆替章郁雲帶上門,自顧自地坐進了車後座。

“這是不滿意我的答案了?”章郁雲在前面無奈地笑,從內後視鏡裏看她。

後面的人不答他,通身浴在黑暗裏。

章郁雲讓她坐到前面來,驕矜的姑娘也不依。

他冷冷地報數,一、二、“三。”

最後那一數,伴随着章郁雲推門下車,再來拉後座的車門,梁京以為他要扽她下去,結果車外的人欺身坐進來,

在她耳邊說,“圓圓,你太傲慢了,一言不合就拆夥那怎麽行……”

下一秒,吻就落在她耳際了,一掃先前溫和的假象,濕熱的感官瞬間吞沒梁京,她只覺得耳垂處敏感地疼痛,身子跟着本能地一顫,想往他反方向縮,章郁雲不無戾氣地把她往膝上拖,她穿得是裙子,幅度開些,她都覺得難為情。

章郁雲偏叫她分膝坐在自己腿上,氣息比人先糾纏,二人相視挨近,梁京又氣又辱,他的指腹在她裸.露的小腿上方,像攏火一般地,隔空,但俱實感受得到。

偏他毫無蠻橫人的自覺,無辜且有理,“我給過你機會的。”

還是三次。

“氣什麽呢,告訴我。”

梁京近距離地看着他的眼睛,翕動下嘴唇,想說什麽,章郁雲又不想聽了,他由着自己沖籠而出的欲望去到她的唇舌裏,身體裏。

籠沙公館多香樟。傘蓋大且密,雨天處處是一圈圈幹淨的圓。

連貫起來,也是天然的幕牆。

闌珊燈火只照進車裏一隅,梁京的聲音嗚嗚地,恹恹地,人也是,脆弱單薄,章郁雲必須留着心神勸自己的力道,以免捏碎她。

“圓圓,我今天也生氣了,你不慣慣我嘛?”他從她唇上移開,閑散眉眼靠在座椅上,一邊的下颌線正好和明昧的光線邊界重合,誘哄也好,慫恿也罷,他說他想看到圓圓和他一樣的心意。

“你的腰帶……”他的腰帶扣環冰到她了,梁京艱難地說。

“要解了嗎?”某人促狹地故意會錯意。

梁京面上不快,手原本抗拒地推開着些他,右手拇指無心扶在他喉結處,能感受到上下滾動的幅度。

她恨他的輕狂和捉弄,晚間原本就有想咬他的念頭,眼下,氣性使然,幹脆俯首咬他喉結處。

某人由着她的胡鬧,甚至作不痛不癢狀,

梁京不信,不信他會不疼,幼稚地戀戰。

勉強兩個回合後,她實在心腸軟,才想放過他,仰首的那一瞬間,被章郁雲微微一挑下巴,整個人翻身帶倒她。

眼睛适應黑暗後,彼此能清明看到對方,梁京看着俯首在上的章郁雲,眉眼裏有了他在宴席上出現的冷靜自持,再聽他的話:

“圓圓,你太不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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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章節名:草莓與煙。化用戳爺的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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