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我寄人間(1)
梁京要歸家的時候,車上的石英鐘刻度已經逼近十一點了。
章郁雲說,等他忙完手頭一個商務标的價格,就來見老太太。
他手來拉梁京的手,想與她道別,說晚安。
副駕上的人自顧自地解安全帶,也成心躲開章郁雲的手,不作聲地就要下車去。
章郁雲快一步扣住她手臂,“圓圓……是真生氣嗎?”
梁京低着頭,他便松開安全帶,探身過來,比她還低些,來探究她的情緒。
目光清淺淺的,閃躲的,難堪的。
章郁雲的氣息拂到她眉眼上,她不得不眨了眨眼,再看他,某人學她懊淘的樣子,“好委屈呀,樣子像爺爺老宅那裏養的那條德牧。”
這是什麽比方,德牧那麽黑乎乎的。
章郁雲和她打起岔來,他告訴梁京,家裏那狗,有三個名字:
Cash,章郁雲起的,孫姆媽不會叫。
後來改成卡施,
“蘭舟又改了個更接地氣的,”章郁雲問,圓圓,你猜是什麽。
梁京才不理他,某人只能自說自答,“旺財。”
還真是一家商人。連狗都這麽有錢味。
“所以,是真生氣嗎?”章郁雲一秒言歸正傳,他低伏在她眼前,認真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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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京唇峰處微微翹着,情緒波動很收斂,二人四目相對,章郁雲再拿右手來碰她的臉,她下意識避開……
想提醒他什麽,卻怎麽也張不開口。
章郁雲一秒意會她的難堪,替她主張,“不生氣就回家去;氣的話,那就再陪我待會兒。”
橫豎他不折本。
梁京氣到拿掌心一把推開他的臉,轉身就要推門下車,章郁雲得了便宜還賣乖,“那我就當你不生氣了啊!”
下車的人,狠狠摔了下他的車門。
她繞過車頭時,腿太貼近他車子,車前雷達響了。
梁京頭也不回地往小區門禁裏去,路邊泊車的章郁雲雙手搭在方向盤上,冷不丁地沖她放了聲喇叭,不遠處的人回頭來随即又掉過頭去,車裏的人微微展顏,朝還有她氣息的周遭空氣說、朝消失不見的人影說:小小女子。
梁京一路踩着細碎的月色回家,近仲秋的夜裏,桂花香随處籠絡,氣候也涼得很快,深吸幾口,肺裏涼絲絲的、甜絲絲的。
她盡量不想去回想今晚經歷了什麽,只想快些回家,洗個熱水澡,然後把自己交待在床上去,好好睡一覺,明天的事她一秒都不想今天去過慮想。
可惜,終究事與願違。
又或者,确确實實她太貪心。
院落外可以看見,一樓客廳落地窗邊還有光。梁京換鞋進門來,陳媽先沖她搗指頭了,示意她回來得太晚了。
Elaine還沒有睡,她坐在她習慣的單人藤屜椅上看書,顯然夜讀的專注力沒多少,再聽到玄關門口有動靜,問,是不是圓圓回來了?
老太太擱下手裏的書與花鏡,邊幾上還有個香插,裏面點着根叫人平心靜氣的檀香。
她見到圓圓沉默地挨近她,夜闌人靜地,老太太說,盡管她平靜了好些時間了,可是,“圓圓,這一刻,我還是失望極了。”
陳媽在邊上告訴圓圓,閱川晚上來過。
Elaine叫陳媽別陪她們熬着了,先去睡覺。
“圓圓,你自己來告訴我,是不是真的?”
梁京不去問奶奶提問的關于什麽,沉默幾秒後,心平氣和地開口,“是,是真的。”
“你這麽晚回來,也是和郁雲在一塊的?”
“……嗯。”
“你糊塗!”Elaine沖她怪罪,“他是個什麽人你不清楚,章家是個什麽樣子你還不知道嗎?”
Elaine說,圓圓,你戀愛,喜歡人,都可以。
但不能被一些表象、虛榮的東西蒙蔽了。
“你這樣和斯嘉有什麽差別?”
“其實斯嘉也沒什麽錯。”梁京不是拿姐姐替自己開脫,而是她領會到,喜歡一個人不容易,移去這份喜歡更不容易。
梁京小時候第一次拿錢去買東西,她死活不敢,她和奶奶說,她不會呀。
奶奶鼓舞她,你只要拿着錢張嘴跟老板說,你要什麽東西,就成功了一半了。
那一次她自己買到了最愛吃的牛肉丸,奶奶說,她拿着零錢跑回頭的時候,滿臉通紅。
之後人生的每一個第一次,她都會很努力地記住當時的感覺,那種突破自己,不可名狀的,也許,該謂之勇氣的東西。
Elaine嚴正地問圓圓,與章家郁雲是怎麽開始的,又進展到哪一步。
“圓圓,哪怕你埋怨我,我也不許你和他一起的。你和郁雲不是一路人,他難同你一處去。我會直接和他爺爺談。”
“Elaine,我之前說,如果我這一個月沒有任何情緒失控的話,請你免了我去複查的要求,也請你聽我說些心裏話……”
眼下就是圓圓第一次去買東西的那一瞬間,她開口了,開口告訴販賣者,她要什麽。
“我從來沒有忘記過去那些夢……Elaine,或者嚴格意義上,我并沒有好。”
“我知道崇德巷那處今年滿二十五年的租期,不續約,就會被政府收回了。我想回去看看,看看我在那個地方還會不會夢魇了,還會不會記憶裏全是血肉模糊了。”
“因為我似乎找到那個叫我生夢的人了。”
“圓圓、”Elaine聞言緩緩撐着扶手站了起來。
“就是章郁雲。他和我夢裏那個人絲毫不差。”
“奶奶,我要如何才能叫你相信我呢!”梁京手裏的包掉到地上去,她兩只手來捂面上的淚,“我怕告訴你,怕你失望,失望圓圓這些年還是沒有好,還是叫梁家背上有個不健全孩子的名聲;又怕你吃心身體吃不消;也怕自己好不容易有些勇氣、寄托,要被全部收回去。”
“就像章郁雲說的那樣,如果你們都離開了我,我該怎樣尋常獨立地活着呢!”
“奶奶,你離開我,我該怎麽辦呢,一個人再回江北待上十年嗎?”
“圓圓……”Elaine随她一起落淚了。
梁京幾步歸過去,跪在Elaine腳邊,她抱着Elaine,失聲痛哭,“我想像個尋常人那樣活着,我更想證明,我就是個尋常人。”
她想試試能不能擯棄掉那些記憶,或者由它們去,即便存在着,也影響累及不到梁京了。
她從來沒想傷心任何人,也請Elaine萬萬保重自己。
“我還沒能有真正還報您的能力。Elaine,我求你,千萬不要有什麽,我可以什麽都不要了……”
“圓圓,我的傻囡囡。你的心思怎麽就這麽重的。既然你這麽重的擔子,又為什麽早不告訴我,不告訴我!”Elaine氣得一只手攏住她,一只手錘她後背。
祖孫倆一時哭作了一團。
老太太拉圓圓起來,她扪着圓圓,“我好不好一點不要緊了,因為我的一輩子已經過得差不多了。你的一輩子還沒開始,圓圓,你光說要我保重自己,我保重了,你不好,我又有什麽用,留着作老不死嗎?啊!”
梁京一個勁地搖頭,哭到難以自已。
陳媽也跟着掉眼淚。
沈韻之從正式教養這個孩子起,頭三年幾乎沒什麽整覺睡。
也怪她嬌慣,孩子一有點頭疼腦熱,就操心不停。
其實從滿周歲起,圓圓能學話時,她就時不時說些叫人難懂的話。
三歲在章家落水那次,更是叫人魂都吓沒了,梁家那時候後事都預備下了。
抛開郁雲這條外枝蔓不談,圓圓本身就不好。
正式露精神端疑是在十二歲,她整宿整宿的惡夢,那聲音,沈韻之多少年都忘不了,就像是尖刀滑玻璃那般銳利刺耳。
圓圓十一二歲就能背臨一手好看靈氣的小楷,可是她落款時卻是別人的名字,自言自語說的也是叫人頭皮發麻的話。
小學畢業那年,小升初的統考成績一塌糊塗。
沈韻之才開始正式意識到圓圓的精神問題,正經醫學也看了,病急亂投醫的邪氣路數也求過。
陳媽一句話,叫沈韻之愈想愈沉重的後怕。
圓圓打進梁家門,就養在崇德巷這處。沈韻之是個留過學的驕矜小姐,她從來不信這些鬼神之說,但民間大把大把科學都解釋不了的行徑。
她不能拿自己有限的識聞去賭圓圓的身心健康。
思量再三,她還是決定搬出崇德巷這處舊小樓。那時候,姜南方和沈韻之為了圓圓鬧得不可開交,後者也有自己的顏面,她不肯自己教養了這些年的孩子由姜南方那般作踐、笑話。更不肯他們随口說的,亂議論圓圓長短。
一氣之下,才去了江北。
一來江北教育比這邊勤苦些,二來,斷些往來,大家耳根子清淨,也寄希望圓圓能盡快好齊全。
無奈心病沒有心藥醫。
這一待,就待了整整十年。
十年都沒有斷了圓圓的病根。
其實後來圓圓夜夜大聲朗讀書籍,來逼着自己勞累從而有覺去睡,這樣機械式地重複自己,沈韻之就死心了。
她和陳媽坦誠過,她寧願相信圓圓是被什麽沖撞了,起碼她根基裏是明智的。
又或者她原本就不該是他們梁家的人,是沈韻之要強,拿了這個主,強留了這個孩子,傷了根本裏的陰骘。
那年,她打着重學英文的名義,天天要圓圓陪她對話練習,就此祖孫倆連稱呼也換了。
沈韻之一直要圓圓喊她Elaine。
就是想贖贖她的罪過。
幾年相安無事,如今圓圓舊事重提,還牽扯出了章家的郁雲。
這叫老太太如何理,如何了呢。
信,要脫層皮;
不信,也要脫層皮。
“圓圓,章家不是個‘尋常人’能待的地方。斯嘉去闖我都說不好,你認為輪到你,我就支持了?”
“頭一件,我就要問他們家老大,你也是正經人家出來的矜貴人,去了的母親也是清白顯赫家世,你不聲不響,在我眼皮子底下招惹我的孫女,如何自處也說不過去罷?”
“圓圓,你能相信郁雲和你是一樣的心情嗎?或者你對他到底是怎樣的心境,你又清不清楚?”
“像一個人,哪怕一個模子拓下來的,他就是那個人了嗎?”
“圓圓,真應你所說的,你到底是放不下還是求不得呢?”Elaine在誅圓圓內心那個折磨她的人。
這二者哪個都不該的:
前者拖垮自己,後者枉費自己。
退一萬步講,人死人事盡。
你又如何知道,這一世,那人還願不願意和你粘連呢?
梁京惶惶一臉清淚錯身來看Elaine,
後者苦嘆一聲,撫摸着圓圓的頭,在她背上幫她順氣,“所有的先放放,我要見一見郁雲。”
梁京歸家這裏被人早了一步,通知章郁雲那裏又生生晚了一步。
時機總不能夠給他們好相與。
僅僅一夜,差之毫厘謬以千裏。
所謂,夜長夢多,也大概是這個意思。
是夜,淩晨一點多。知名藝人、流量小花樂小姐深夜發博即刻秒删,不到半個小時,網絡上引出她近日感情的大起底。
聽說是被第三者插足。
繼而,營銷號順理成章地帶出了一條新聞:S城知名實業集團章氏少東疑似別戀明朗少女。
新聞有價值的只在于,視頻裏豪車熱吻、疑似車.震是眼見事實。
章家最近才因為土拍的新聞,上過經濟版的頭條。
網絡上有理智聲音說,很明顯是樂小姐在拿過去式金主出來炒熱搜;
但又有吃瓜熱潮,因為是觀衆最熱衷的插足事件。粉絲帶節奏,輿論即刻壓邊倒地開始讨伐狗男女。
這種花邊新聞,對于章郁雲本身來說,毫無震懾力。
但這次不同,因為披露了梁京。
章家等他錯的人,忙不疊地把這懊糟的消息遞給了老爺子。
章仲英接連幾發電話都叫不回人,他幹脆親自來平旭總部了。
老爺子連同秦晉一處問罪了。他問章郁雲,新聞裏說的是不是事實?
是不是和圓圓?
旁的沒多說什麽,章仲英當着秦晉、方秘書的面,叫郁雲和梁家二姑娘斷了。
“比較難,正如視頻章董看到那樣,既成事實,我賴不了也不想賴。”
章郁雲話音将落,
迎面就挨了老爺子一記耳光,
“昏頭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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