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我寄人間(2)

這一巴掌是夠着章郁雲打的,爺孫倆有點身高落差了。

章仲英到底老了。人一老,總難那麽挺拔有力了。

少年兒郎時的章郁雲,也被爺爺拂過耳光,那是因為他目中無人、辱罵繼母。

如今大家長已近暮年,早已約束不動孫兒了。

這一巴掌不僅打傷了祖孫情誼,也駁了章郁雲作為繼承東家的顏面。

章仲英心中有數,耳光已然刮了,到底還要給郁雲留點臺階,“倒是我托你辦事辦出的禍了,你和誰來往我都不管,唯獨圓圓。”

老爺子當着下屬的面,把忌諱挑明了。一來、對方年歲小,經不住事;二來,精神上有問題。

不管郁雲和圓圓走到哪一步,章家都不允許蹚這蹚渾水。

再往那深處想一想,風水先生批得命格更是應驗了,郁雲命中情緣線淺,兒女緣薄。

章郁雲無可無不可地生受了爺爺的教訓,随即請方秘書送章董出去,他稍後還有會要開,還有一個商務标的價格今天必須敲定。

話交待完,無人響應他。

他端起手邊早已涼了的酽茶灌一口,“如何,是要大家一起撂挑子了?章董說一聲,我巴不得!松寬一下自己誰不會!”

方秘書送爺爺走的時候,章郁雲安然坐在自己案前,他翻抽屜裏的屬于他個人印記的人名章來核準文件,臨了爺孫倆還計較了一番。

章郁雲敬告:“爺爺,我知道你和梁家老太太的交情,你也大可以親自上門打招呼說抱歉,但我這裏改變不了什麽,因為我在熱頭上,您該懂這個道理。”

送走了章董,方秘書和秦晉好久沒說話。

因為章郁雲在辦公案前,冷色地抽煙,接連兩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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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煙蒂按在煙灰缸裏,他端正身子,尋常辦公的顏色,要方秘書出去,他這裏暫且沒事了。

只留秦晉,章郁雲說,求他點私事。

事情分輕重緩急,章郁雲不想用團隊公關,他央告秦晉個人,先把那些視頻撤掉。

“那樂那邊呢?”秦晉問他。

章郁雲說,暫時不想理會。

“我找她不如她來找我。”

“阿晉,你幫我辦件事!”他最輕松不過的神色,給秦晉大致抓了下始末細節。

再次點煙的時候他怪罪他,“哎,我給你好幾次機會,為什麽這次一點風都不願透給爺爺呢,你早漏過去,我不是省很多事。”某人纨绔子弟地倒打一耙。

秦晉一時不語。

只勸章郁雲,慎重行事,硬碰硬不值當。

章坐在案前抽煙,沒怎麽吸的動靜,只用唇齒咬着濾嘴,再興致不高地從嘴上摘開,夾在指間燃,右手食指揉揉太陽穴,終究還是拿定主意,“不要緊,你替我辦就可以了。

總不能人騎你脖子上拉屎了,你還說人拉的屎香罷?”

接着,早已排好的會議行程,章郁雲叫方秘書如期進行。

下午三點,他從會議室裏下來,把手裏的筆記本扔給方秘書,一邊脫西服外套,一邊問她,今天還有什麽事?

“晚上約了供應商那頭……”

章郁雲一聽供應商,“推了罷,替我安排車子,我要出去。”

方秘書慣常問他行蹤,好有臨時應對,“去哪?”

章郁雲兩個字交待:梁京。

方秘書跟了章郁雲十年,賓主之間自然有交情,她勸章:

“你這次動靜鬧得有點大啊。”

章某人從善如流,“嗯吶,”他再問方秘書,“你說是不是年紀到了,人也會變得性情不定起來,所謂的中年危機?”

方秘書懶得理他,“你不是一向自謙小章嘛?你不是一直說自己一枝花嘛?”

“你這人真是不會聊天。”章郁雲批評自己的秘書,再一秒換臉,“讓司機五分鐘內在樓下等我。”

許還業一個小時前告訴章,梁京今天沒來上班。

梁淮安一早接到老太太的電話,管他要崇德巷那處的鑰匙。

早在一個月前,政府就正式出挂號信來,如果在有限時效內不續租,那裏要全權被收回了。

梁淮安不知道這個檔口,奶奶要鑰匙是何用意。

他回父母住處拿鑰匙的時候,網絡上突然出了花邊新聞,關于章家那位爺的。

多少有點驚訝,但也早已了然于心,女主角是圓圓,他們梁家的姑娘。

家裏那頭兩個女人炸開了鍋,姜南方死活不信,不信視頻裏的女的是那個丫頭,那個心智都沒開的蠢小兒。

然而,人經不起考驗,事經不起琢磨。如今所謂真相赤條條攤開給他們見了,生搬硬套也有因為所以來。

“怪不得,怪不得,我上回在你奶奶那,她言之鑿鑿地質問我,好像很渴望章先生能成為梁家的女婿。”

“原來她早搭上了章郁雲!”姜南方大喊着不得命了,這是招惹了什麽妖精進家門,指着梁世鈞的鼻子罵,“你作死養出的好女兒呀,旁的不會,搶男人掐尖的本事真是胎裏帶出來的。”

梁淮安如今是頂不願意回這裏,他找出鑰匙就要走,也關照母親,別動不動大呼小叫。

讓人家聽到笑話,更警告家裏這兩個,“別去奶奶那裏鬧了,別到時候吃不了兜着走。”

梁淮安心裏有自己的計算。他也有男人的視角,從頭至尾,是自己妹妹癡想了,那章郁雲壓根沒把斯嘉放在眼裏過。

梁斯嘉這日正好下午學校沒課,她原本約了朋友一起去聽音樂會的。全程冷漠聽到這,她意識到什麽了,“哥,這事,你是不是早知道了?”

“……”

“你早知道圓圓和郁雲哥哥?”

“……”梁淮安一聽到嘉嘉這麽喊對方就覺得心累,突然覺得這不光彩的事出了也有出的好處,起碼叫醒幾個傻不愣登的人。

其實斯嘉也未必多上心章郁雲,後者不過是她一個想而買不到的驕奢品罷了。

“是,我早知道了。且不妨告訴你們,章郁雲可以為了圓圓,重給我們生意做,我也求你們二人,清醒點,有些榮華夢不是人人都能做的,要看自己有沒有這個命。”

“咱們梁家,也許圓圓就有這個命。她有一百個不中你們意的地方,但有一個中章郁雲的意,她就贏了,……倘若你們真心想和她鬥的話。”

淮安的話才完,梁斯嘉把手裏修剪花枝的剪子掼到地上,徒然陰沉臉來,“梁淮安,你說的還是人話嗎?誰和你才是一母同胞的妹妹,怕是那個梁京吧?這麽說,你急不可耐地要做這個大舅哥了,對不對?就因為章郁雲可以賞你飯吃,是不是?”

“夠了,嘉嘉。我求你別這麽驕矜還淺薄了,你身上哪一件衣服哪一個包,不是梁家給你買的,你試試沒錢看看,你們壓根不是戀着章家還是章郁雲,是戀着錢,你們就是看不慣圓圓能攀過你們去。”

“可人得識趣,也得認命。”

梁斯嘉一把從哥哥手裏奪過了那把鑰匙,紅着眼對父母、兄長說,“那梁京何嘗識趣認命過?她要是認命,早該當初漚死在哪個下水道裏了,憑什麽進梁家來,憑什麽奶奶盡心養她這麽多年。到頭來,她還大明大晃地來惡心我們,我恨透了你們,恨透了她!”

就這樣憤憤難平的心情,梁斯嘉驅車,一口氣來到祖母住處。

淮安跟着來的,想拉也拉不住。

斯嘉進門就把鑰匙摔在梁京臉上,後者和斯嘉一樣,一臉沉重情緒,出了這些個事情,梁京如何能平靜自處。

她原本還想去上班的,奶奶不肯她去。她在房間裏水米未盡一整天,最後被陳媽押下樓,才埋頭想喝碗清粥的時候,斯嘉來了。

斯嘉一改往日謙和溫淑的樣子,不肯奶奶開口,她說,您最好閉嘴,因為您向來眼裏心裏都沒我們。

“我今天只想和梁京說幾句。”

她罵梁京不要臉。

“你媽媽搶了我們的爸爸,現在你又來惡心我?

即便章郁雲不屬意我,試問有這樣的妹妹嘛?和姐姐心儀的男人暧昧、上床?”

“還是原本你就是打定主意要來惡心我們,才和章郁雲有什麽的?

才會在我媽面前,嘲笑她,嘲笑她似乎極為渴望章先生能成為梁家的女婿。”

“我做不到的,你來做?”

斯嘉罵梁京,“太賤了。”

崇德巷小樓那把鑰匙扔在梁京臉上,甚至蹭破了她的油皮,梁京從地上撿起,握在手裏,她做了許久的心理建設,終究還是鼓足勇氣開口了,

“斯嘉,章先生和你并沒有任何關系。”這些年他們一直名字相稱。

說到底,彼此都無手足之情。斯嘉說的也并不是沒道理,梁京扪心自問,倘若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姊妹,明知道的前提下,她還會和章郁雲親近嘛?

“梁京,讓我告訴你,我從沒有一天瞧得起你。你媽是個千人騎萬人跨的婊.子,你更是,看看你在章郁雲身上那輕浮勁就知道了!原來你的病真得好齊全了,都可以和男人風花雪月了,我以為你一心在沈閱川身上的!”

梁家兄妹剛才進來的急,玄關的大門還敞着。她不肯老太太開口,陳媽想幫着說和幾句,老太太也攔住了,總歸是個要破口的心結,由她們姊妹自己去解也好。

只是不成想由外人打斷了。

餐廳邊上,有人順手叩叩牆角邊的花架,以此出聲:

“我似乎來得不是時候。”

“但還是要打擾了。”停頓幾秒,章郁雲堅持造訪之意。

他喧賓奪主極了,明知道人家有家務事在論,還是傲慢出口并叫他們就此打住:

“淮安,先把你妹妹帶回去。我有事和老太太談。”

“雲哥……”

“梁淮安。”

章郁雲勒令地很隐晦。

那頭斯嘉難堪極了,因為在章郁雲面前洩露自己醜陋的一面,但也窮途末路,還想和章郁雲搶白幾句,梁淮安一個勁地拉她走。

趕人的又出口喊人,章郁雲正色同斯嘉,“斯嘉,冒昧了。和我相親撮合的女士海了去了,我一個個因為她們而避嫌,沾親帶故的都不能找,這輩子幹脆光杆司令到頭了。”

“退一萬步說,梁小姐錯愛我章某人,不能成為你叫嚷別人的理由。即便買賣還要雙方都按契才生效,況且我和你梁斯嘉一不是戀人生變,二不是媒妁毀約,你今兒個這樣來為難自己的妹妹,有點說不過去。”

“我和圓圓的事,沒你們想的那麽可恥。”

“她的病好沒好齊全,都不影響我喜歡她,”

“還能有什麽理由,我此番連累她被人披露猜疑,不外乎我喜歡她,再一般不過的男人忘情眷戀女人的心意罷了。”

“她母親是她母親。她是她。”

“我這話可不是一味袒護圓圓才說的,誰家裏沒幾本爛賬,都像你們這樣夾槍帶棒,言語相擊,我們章家恐怕片刻不得安寧。”

“今天,我當着老太太的面,把話說清楚。你們可能一筆寫不出兩個梁,但于我,梁斯嘉是梁斯嘉,梁圓圓是梁圓圓。”

章郁雲問他們,他表達的夠清楚嘛?其實這樣挺沒意思的,人何必要把話說絕了呢,大家一開始就各自明白分寸在哪裏,該多好呢!

他還是那句話,今兒個是來找老太太的。

斯嘉負氣而去。

梁京從頭至尾站在原地,她想和章郁雲說些什麽,可他冷靜、若即若離極了,一早風波至此,他才算出現了。

章郁雲讓她繼續吃東西,“我先和奶奶談,談完,我們再談。”

梁京看着落地窗邊的夕陽,一點點攀爬消散至盡。

終究,她想自己開口同他說的念頭,被事與願違沖散了。

她就像那戲詞說的那樣,身輕路途遙。

累極了,無論她怎麽面對,裏裏外外,她都不對。

退一步,叫人看輕;

進一步,是為僭越。

章郁雲和奶奶進了書房,他們談話聲音很輕,奶奶又不肯圓圓介入,沒等多久,梁京拿了崇德巷小樓的鑰匙,奔了出門。

那地方,她十年未去了。

抵達時,夜幕已經緩緩張開籠罩。

她不知道在這烏漆斑駁的門口駐足了多少,卻始終沒有勇氣踏進去。

仿佛裏面有困獸會吞噬她。

青石板路的巷子裏,到點應時亮起了路燈,一杆杆,一點點,微弱昏黃,串聯起驅趕夜色的光芒。

恍惚間,有人從那杳冥處走過來。

腳步很輕,身影很顯著。

一直到她眼前,那人才站定。章郁雲扭頭看梁京面前的小樓,門牌上寫着:崇德巷12號。

小樓門口,他不問她,為什麽來這裏,也不解釋為什麽自己會找來這裏。只問她,“梁京,是真得因為和他們賭氣才和我親近的?”

人即便面對自己,都不願意坦誠自己的醜陋,險惡。

可是梁京已然破碎了,她全不需要僞裝了。

“是。那次無故給章先生發微信,就是我賭氣了。”因為她這些年都從未見過姜南方那麽氣急敗壞。

梁京自幼跟着奶奶,她小時候不懂家裏的糾葛,更不懂自己的身份。

大一點了,巷子裏的孩子,班上的同學都笑話她,笑話她沒有媽媽。

即便她生母把她送到奶奶身邊,給了她衣食無憂的生活,她也恨‘第三者’的說辭。

她從來沒想過,會有一天,自己也沾上這樣的罵名。

可是她好像并不無辜,因為從頭至尾,她知道章先生是個什麽樣的人,她知道斯嘉喜歡他,知道章先生才和樂小姐分手。

她還是不管不顧地掉進去了。

她問章郁雲,“章先生,人真得會變成自己厭惡的那樣嗎?”

章郁雲置身事外地答:“圓圓,你算問着我了,我該怎麽答呢,拿我見過的一百人一千人來武斷地告訴你,會還是不會?”

梁京終究低下頭去,她躲他認真看她的目光。

章郁雲卻一把撈起她的下巴,逼着她看着自己,冷漠的聲音來問她,“昨晚,我吓到你了?”

梁京下意識回避這個問題。

再聽章郁雲道,“視頻這事,我要跟你道歉。但昨晚,我不想。因為我能感受到圓圓的情意……”

“別……”梁京求他,不要再說了。

“還有就是,圓圓,你奶奶同我說的,我實難相信。”

說着,章郁雲撤開扶她臉的手,接過梁京手裏的鑰匙。

他兩步上石階,拿鑰匙旋開了那黃銅鎖。這裏雖說多年無人住,但因煤氣管道及水電要定期檢修,門鎖很順暢地解開。

吱呀一聲……

章郁雲親手洞開了那兩扇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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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冬至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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