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我寄人間(3)
沏開的正山小種,還是章仲英送給沈韻之的。
梁老太太會一手行雲流水的功夫茶藝,她從公道杯裏分杯給郁雲的時候,先是感謝他。
感謝郁雲,今天替她老太太作了回惡人。
“雖說我們梁家不及章家有頭有臉,但是說實在的,圓圓這身份,到底叫我氣餒的。”
“今兒個,我倘若一味地開口,又是一頓喪要號。斯嘉那性子也未必聽得進去。”
圓圓才領回梁家養的時候,對外說是收養的,其實誰還不清楚呢。外人罵我活打了嘴的不在少數。
這孩子自幼又不是個嘴上會讨巧的孩子,明裏暗裏吃了她那“母親”多少暗癟子。我自己也是女人,母親,妻子,當然懂姜南方的苦楚。
可人心總是肉長的,它真正端正無情的,是少數。
淮安與斯嘉,老太太說,她是一天沒碰過、沒抱過。姜南方生這兩個孩子,全要她娘家母親服侍的。
後來,我那不争氣的兒子,又出了那樣的事。
外頭那女人把孩子活生生地抱到我眼前,稚子無辜,我實在不忍心梁家的血脈流到外面去,跟着那樣一個風塵的媽,有命活也沒命長了。還是個女嬰孩。
梁母那時是拼着得罪所有人,都要把孩子留下來。
都說大孫子老小兒。隔代本來就慣些,圓圓自幼又懂事聽話,養在老太太身邊,多少填補她一些生活空白。
可惜好景不長。圓圓十二歲那年,整個人精神開始失常,為此她們才搬去江北。一待就待了十年,今年她學業結束,老太太也有落葉歸根的想法,這才祖孫倆搬回了S城。
十年前,她們住在崇德巷那裏。可是回來後,老太太只字不提回那裏,而是要淮安重賃了套房子,她們停頓在此處。
“郁雲,圓圓和你提過崇德巷那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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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郁雲坐在老太太對面的圈椅上,他手裏捏着那杯茶,卻遲遲未到嘴邊去。
“我從前也不信圓圓。她情緒失控的那些話,尋常人沒有幾個不認為是瘋話的。”
“可是昨晚,她跪在我面前,哭成個淚人,求我相信她。”
十年前,梁母信了陳媽的話。說這老房子保不齊有髒東西,沖撞了孩子。
她們才匆匆搬離崇德巷。
十年了,圓圓自打那以後,從未再接觸那老房子,她依舊沒好。
昨天晚上,她雖說哭得泣不成聲,頭緒卻清明極了,她說找到那個叫她生夢的人了。
“郁雲,你說我該信圓圓嗎?”
“生夢的人?”章郁雲手裏的茶依舊穩穩當當地,只是端得有些累了,他不得不擱下來,“您的意思是……”
老太太鮮少見章郁雲這般,面上依舊雲淡風輕,這是他們章家經年教養出來的質素。也是他多年浸淫在生意場上必須有的僞裝。
可是姜還是老的辣,老太太看出來了,看出郁雲失神了,甚者,他有點慌。
“圓圓也許不是精神失常。她只是記得另一個人,記得某一世給她怨憎會的人。”
“她十二歲背臨文征明的小楷書,那時我雖然送她去練軟筆,但沒人教過她,她能背臨地和字帖上起碼九成神似。落款卻不是她自己的名字。”
那字帖最後被老太太燒了。落款至今記得,歧臣。
圓圓當時的話是:他臨得更像,二叔的小楷、瘦金都是商圈裏出了名的。
交談至此,老太太兀自笑一聲,形容絲毫不晦澀,相反很解脫。
她說,于你們,也許荒唐荒誕極了。但是我願意信了,信我們圓圓其實根底裏什麽都沒有,她只是被虛妄的東西羁絆住了。
“這件事,對于臨了黃土到脖頸的我來說,當真是個解脫,乃至贖罪。所有人都可以不信我們姑娘,我願意信,她即便因為這樁不同常人的羁絆,終身難被世人理解,甚至嫁不到如意的人。她都可以自己活下去了。只要她願意放下心結。”
梁老太太從來不是個迂腐的人。她也不認為女人非得嫁人生子才是人生達成,她唯一的希望,只是她的圓圓能好好地活着。
經遭一番,老太太說,她多了好些底氣了。不再考量,要不要偷偷留些體己給圓圓,不再琢磨她要是哪天橫下來,家裏那頭不待見圓圓,圓圓該何去何從,原先她當圓圓是有病的呀,實難獨立出去的。
現下,她放心了。哪怕将來那一日,圓圓分不到一分錢,憑她自己,獨立地活着,一日三餐認真勞作,就夠了。
姓不姓梁,也就不重要了。
“我先生和你爺爺是微時就相識的情誼。章仲英并不是白手起家,他原本就是個富貴公子哥,只是在他手裏,章家真正顯赫了起來。”
“從前還和他來往、聚首。到底人言可畏,其實說句叫你們晚輩發笑的話,他年輕風流倜傥時,我都未必瞧得上他,老都老了,各自背着個未亡人的身份,何必把清渾成濁。”
但就是因為圓圓,沈韻之才人在屋檐下,朝章仲英低了回頭。
圓圓的工作是小事,大抵,沈韻之只是想不駁他一回。也希望,他念着多年的相識情誼,将來
能搭把手圓圓。
就是這一寸私心害了人。
把圓圓卷進了兒女情長裏去。
“我骨子裏信門當戶對的感情婚姻更長遠。所以昨晚知道圓圓和你的事,我下意識是不答應的,即便圓圓說你就是她解夢人,我也看不好你們。”
“所以,不消你爺爺來駁我面子,我今兒個先回絕了你,大家落得幹淨。”
章郁雲良久不言。
再張口時,難得地示弱口吻,“您這話顯然還是有先入為主的情緒。”
“郁雲,難道我不該氣嗎?”
“是,該氣。”
“你大我們圓圓這麽多,她浮躁無知我都認,可你呢,你章先生如何?”老太太到底言重了。
老太太的意思是,你章郁雲大可以把圓圓的情誼丢開去。并不是什麽難事。
眼下分明圓圓的心事後,章郁雲更有丢開手的理由,“因為,說到底,圓圓還是妄有了。她擅自把你和前塵往事對上號了。”
“郁雲,你最好理清這一點。無論你信不信圓圓,她可能上心的都不是你章郁雲本人!”進不如退,有時候退一步,更能弄清楚自己要什麽。
章郁雲是個玲珑人。他聞言,輕淺地笑一笑,“您在激我。”
他勸老太太,沒必要。因為他早已過了被人左右兩句就能跳腳的年紀了。
很好。老太太難得地稱贊郁雲,她說,你這樣的性子,正好是圓圓欠濟的。
那她要郁雲句實話:
你信圓圓的話嗎?信,那麽我就把她托付給你;
不信,今兒個出了我這房門,就請不要招惹我的孩子。
她再不濟,我想圓圓多活幾年命。
信不信,我要親口和圓圓談過,再給您答案。章郁雲出去前,如是說。
烏咚咚地門後,門樓再往裏去,天井裏清淩淩的一地月色。
章郁雲轉身,朝門樓外臺階下的梁京吩咐道,“圓圓,過來。”
梁京站在不遠處,惶惶地搖頭。
章郁雲出老太太書房前,最後,裏面坐着的人再喊了他一句,“郁雲,有件事,多年前我沒有告訴你……”
圓圓落水那次,就是去追你去了。
她的命險些因你丢,好在你給她撿回來了。
章郁雲無聲嘆:圓圓呀,你的祖母是個太會進退的人了。你怎麽就一點沒學到她呢?
臨了,她才算将了他的軍。
梁京不肯進這小樓,到底粉碎了章郁雲所有的驕傲。他徑直下來,拉她,拖她進來。
“圓圓,你能告訴我,你在怕什麽嗎?”
“章先生……”
章郁雲一把拖抱起她,門樓裏,他将梁京推靠到牆邊,拿身子死死抵着她,“圓圓,這屋子裏有誰?你心裏眷戀的又是誰?你奶奶告訴我,反正都不是章郁雲,對不對?”
“……”懷裏的人緊緊地閉着眼,月下,他看得清清楚楚。
“既然十年都不敢再進這屋子,今天又為什麽一個人跑來?”章郁雲說着,要丢開圓圓,往小樓的明間堂屋裏去,他身子才動了動,梁京死死地揪着他衣襟:
“章先生,我求你不要……”我害怕,最後幾個字,全堵在喉嚨裏,艱難極了。
她渾身顫抖着,仰首眼淚就挨蹭到章郁雲下颌處。
他幾乎本能地順着她的熱意,去親吻她。章郁雲心裏燒騰着火,他想不到,想不到是這樣的局面,一開始她就是憑着這樣凄婉的哀怨感,叫他上心的,碰觸到溫熱的她,章郁雲就着魔了。
着魔她的美好。
她連初遭的人事感都可以那麽叫人着迷,因為她足夠的濕潤。
相比生理,他更願意精神上進入她,乃至取悅她。
章郁雲第一次心甘情願任由女人淩駕他。
可是到頭來,無論她們祖孫倆說的真相是否真實存在,都傷及了他的顏面,這還不如當初他一開始接受的她的“病”。
起碼她眼裏心裏的都是章郁雲。
而不是一個虛妄的存在。
章郁雲試圖用粗暴地吻,将梁京那不敢宣之于口的情緒全部勾出來,她今天必須給他交待清楚。
又或者,一開始為什麽不告訴他,不告訴他,她心裏有個不存在的人。
他想必是瘋了。他說,梁京,我瘋了,才會由你耍了這麽久。
一整天,梁京都虛虛無無的。唯獨眼下的吻,才叫她有了真實感。
事實也是這種真實每一次都醍醐灌頂般地叫她領會着,且次次疊進着。
他無論是溫存還是進擊的吻,都像破土種子般地在梁京心裏,一個個,一處處,徹底地破開萌芽,再肆虐生長。
乃至于她有了想回應他的本能。
梁京兩只手來攀附章郁雲的脖子,他的身高需要她踮起腳,“為什麽一開始不告訴我?”章郁雲無視她的殷勤,拿手格開她的吻。
于暗色裏,逼問她。
梁京受侮的神色,偏固執不答。
他再問她,“和我親近是當真為了氣梁家的人?”
“是。”
“梁京,你再認真回答我一次。”
“是是是是……”她突然厭煩的情緒,“章先生要我怎麽答呢,答不是嘛?你明明是個徹底的現實人,為什麽要相信我的那些虛僞的美好呢?”
“所以我說,我瘋了。我當真相信圓圓是美好的。”
“那個人在圓圓心裏很清楚,是不是?”章郁雲紅着眼眶,梁京未必察覺,他告訴她,“我是不信的,我不信,我寧願相信,圓圓是病着的。”
他要如何信呢,人最後是化為虛無的呀。
“圓圓,你既然愛一個虛妄的人,又為什麽來招惹我呢?”
梁京痛心疾首,她急急落淚告訴他,“章先生就是他。”
章郁雲一秒丢開她,嚴正口吻道,“我才不是一堆灰燼。”
梁京面上一怔,昨夜奶奶提醒她的話應驗了:你又如何知道,這一世,那人還願不願意和你粘連呢?
天井裏,方才還是濃濃的月色,眼下,像是落下了飛灰般的淫雨。
枯竭的藤本月季花架竹竿處,聽到吧嗒吧嗒的雨點聲。
靜谧的巷子裏,有人往來的腳步聲,門樓裏的二人各自沉默着。外面見大門半開着,試探了一句,有人嗎?
這家一直是關門落戶的,怎麽門開着呢。
那人要進來瞧瞧,章郁雲不無怒氣地一腳踢合上了門,駭得外面的人拔腿就跑,以為活見鬼了。
他等着梁京的話,等着她如何接他這句灰燼的話。
可是她遲遲沉默。
最後,良久的思忖後,秉持着她祖母教養的清高,一副決然撤退,絕不糾纏,敗也敗得有德行的驕矜小姐模樣:
“對不起。”
“如果章先生實難接受,那麽,我只能鄭重地跟你抱歉,這段時間,就當我年少無知,冒犯了你。”
“我會從你的視線裏收拾出來。”
梁京說着,從他身側擠開,她鼓足勇氣走進了正屋去,裏面的家具陳設因怕蒙塵全蓋着白布,像一具具不規則的屍棺。她推門而入,一塊塊揭開,屋內許久不通風的黴塵味充斥着她的感官。
她強濟精神,按住內心的恐懼,腦海裏前塵今世的記憶全翻湧了出來。
她仍有眼淚在流,只是無聲靜默着,因為她不允許自己有任何聲音。
在堂屋裏失神打着轉,她再想去找樓梯口上樓時,有人從後面攔住了她,章郁雲不肯她去,聲音冷冷地勸告她,“我送你回去。”
梁京不聽,她其實肩頭在發抖。章郁雲幹脆從她後面抱住她,“圓圓……”
“你放開我,我求你放開我!”這一秒,她的情緒徹底歇斯底裏。他不是問她,十年都未踏足這裏,今天為什麽要來嘛?
因為她想和自己做個了斷。
黑暗無邊的屋子裏,她哭得凄婉極了,章郁雲下意識頭皮發麻,他在聯想,是不是十年前她就是這樣崩潰的。
“圓圓,對不起、對不起。”章郁雲懊惱,懊惱明知道她不好,還和她過不去,也和自己過不去。
他攔在她胸口的手腕上,徒然幾滴滾燙的濕熱液體滴落下來,開始他以為是圓圓的眼淚,抱她出來時,朦胧夜色裏,才發現是赫然粘稠的血。
梁京哭得太急,鼻子簌簌流出了血來。
章郁雲打橫抱起她,崇德巷這處連門都沒有合上。
他急急抱她出巷子,一路她輕飄飄地在自己手上,章郁雲不得不扪緊一點。
仿佛下一秒,她或跌下去,或消無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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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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