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山水相逢(2)
章蘭舟戴着副經典六角行框的金色眼鏡,說話間,慢慢直起身,右手食指推推眼鏡,言語蔑完形容蔑,小爺狠狠瞥一眼梁京:
“二叔很少看電影的,他之前那個女朋友專門拍戲的,他也不會捧場的。”
梁京穿一身煙波藍的無袖連衣裙,外面罩了件薄紗襯衫,衣擺處打着細致的結扣。妝容也很用心,章蘭舟知道二叔暫時搬出去住了,為了這個女人。
他看不透,只覺得眼前這女的無非就是更年輕些,不至于優秀到天上有,地上無。
怎就二叔如此上心,只能嘆一句,男人的短板。
“姑姑這是被二叔放鴿子了?”蘭舟看見電影票還完整地捏在梁京手指頭上。
“其實也不要緊,他成天那麽忙,忘記一兩件很尋常的,我想該是看電影的行程他沒和他秘書講,所以沒人提醒他!”說話人很沒所謂地聳聳肩。
那傲慢輕狂的樣子,與章郁雲如出一轍。
梁京沒多少情緒地站起身來,把手裏的兩張票揉成團,當着章郁雲這個兒子的面扔進了邊上的垃圾桶裏,随即,沒半句話回應對面的人,轉身就走。
章蘭舟落後喊,“喂,生氣啦?”
“我二叔惹你了,沖我甩什麽臉子呀。”
那頭,章蘭舟還有同學在等他,他們今天是四人date,其中包括陳丞。
章蘭舟兩頭難顧:
看梁京氣鼓鼓地。說實在的,他怕萬一惹惱這梁家小姑姑,二叔那裏不好交代,況且剛才嘴賤還說了二叔前女友,是非出一頓情侶架是小事;三更半夜的,這小姑姑腦子不好使,再出點岔子,章蘭舟可能就活不到天亮了。
再者,他也放心不下陳丞。
權宜之下,他還是選擇小心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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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到他們先前的隊伍,給同行的男生陸鳴微信轉賬,交待後者,送兩個女生回去,他沒好意思點名,尤其陳丞。
再和陳丞解釋,“剛那個,她是我二叔的女朋友,這裏有點……”章蘭舟委婉地在腦袋邊點了點,“你知道我二叔的脾氣的,真出點事,我跑不了……”
“章蘭舟,她好漂亮,也好年輕。”
“什麽?”
“沒什麽。”陳丞是個內秀腼腆的性子。
“你和陸鳴他們打車回去,到了給我發信息。”章蘭舟到底還是孩子,鴻蒙心意的喜歡還抵不上生死纰漏的恐懼,換句話說,他明白他所有的衣食無憂、少年意氣寄托在誰身上。
他敬二叔也好,畏二叔也罷,不能允許二叔看中的人,出一點岔子。
就這樣章蘭舟狠心撇下陳丞她們,在觀景電梯處追上了梁京,好在等候的時間足夠長。
他再次試圖開口,“你打電話問過了嘛?沒準他正在趕來的路上。”
梁京這回沒冷落蘭舟,“來不來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爽約了。”
“還有,”她說着猛回頭,上下打量蘭舟一眼,“你幹嘛,你這是在跟着我嘛?”
天地良心。章蘭舟沒和她藏着掖着,“我是!姑姑你上回說哭就哭的樣子我還沒忘呢。”
梁京被他打趣地一時紅了臉,“我沒事。你回去繼續你的約會罷。”
“……我懷疑你在內涵我。”少年有些不服氣的樣子。
“……”梁京不懂他在說什麽。
電梯來了,她往廂裏走,落後的少年跟進來。
盡管梁京有些不快,不快章蘭舟的行徑,但公共場合,也沒說多少,二人一時無話。
就在電梯往下去的過程裏,梁京和身邊蘭舟的手機一前一後響了:
梁京的是章郁雲打的,
蘭舟的是秦晉撥的。
前者在和梁京抱歉。抱歉出了點狀況,他去不了了,忙到現在他才想起和梁京還有約。
後者是通知蘭舟,即刻來九龍醫院,你太爺爺掼了一跤,你二叔查你人呢。
—
章郁雲對于蘭舟的管教等于放養,但是也有原則的教條,比如學校就得上課,放學就得回家。
國慶放假,司機循例把蘭舟從高中部接回來。
章郁雲還在酒桌上時,家裏報說爺爺出了點事。他打點好應酬的賓客,趕往九龍醫院的路上即刻聯系起九龍的貝院長,再與骨科主刀的來主任會面,章郁雲作為家屬簽字同意手術書,這一忙活,一行人才把老爺子送進了手術室。
章家的人都陸續來了,包括在市立上班的晏雲,後者是外科醫生,總歸比章郁雲懂行。聽主刀醫生的敲治療方案時,老大問老二,你覺得如何?
晏雲的主張,自然由數據說話,由術業說話。
章郁雲點頭,認同。
章家裏裏外外十來號人裏,包括老爺子的代理律師範律師。
章熹年還在呢,醫生問到家屬簽字時,章郁雲堂而皇之地接過,潦草筆跡簽字認可。
這般子代父職。旁觀人個個看在眼裏,算在心裏。
最後歇下神來,章郁雲問起蘭舟來,他要司機去接的,順帶着帶身換洗的衣服給他的,司機反饋:蘭舟不在家裏。
秦晉把電話給章郁雲,後者挂了梁京電話,聲音冷漠地問蘭舟,“你大晚上地不好好在家待着,去哪鬼混了?”章郁雲話交待地很明白,你給我逮到任何酒店入住的痕跡,你就等着和你太爺爺一樣卧床躺仨月罷。
章蘭舟即刻轉移矛盾中心,“二叔,我和梁小姑姑一起呢。”
半個小時後,章蘭舟出現在九龍醫院VIP病房門口。
天已過淩點,老爺子的手術還在繼續,章郁雲拿主意,今晚他留守,其他人先回去等消息罷。
章熹年有嚴重的風濕性心髒病,常年将養着。此番老爺子這遭突發事,孫姆媽問過郁雲意見,要不要通知你父親那邊。
章郁雲:當然。他是子,我是孫。豈有他不知道的道理。
可是,真等父親同傅安安來了。章郁雲又一副全權他自己做主的擅專,絲毫餘地不留。
他有自己的主張。因為這事,即便他不出頭,最後也還是落到他頭上,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讓別人插手,落得個自在痛快。
父子倆臨散前,還較量了一回:
“你爺爺這一跤,今後離不開人了。”
“那就做離不開人的打算。您別太吃心,先顧好自己。”
“我知道你是怕我沒那個命長來顧你爺爺。”
“才說叫你別吃心。咱們章家,累誰不是累,況且,我累慣了,也經摔打。”
章熹年不以為然,“我知道你,老大,你這是打我臉呢,老爺子一橫下來,你且等着範律師宣讀遺囑,該你的一分不能少。這也是你如今小心侍奉你爺爺的處心積慮。”章家沒有孝子,只有賢孫。
“快別這麽說。爺爺他只是骨頭傷了,腦子絲毫沒傷,他不會虧待任何人,當然,他也希望我不會虧待任何人。”章郁雲恭敬送父親出去,臨了,父子倆難得對視一眼,章熹年比上一次見又瘦脫了些,拿身邊的傅安安參比,已然不是同齡人了。
章郁雲這個繼母,來探公公的病,衣着妝容難得跳脫着的亮麗雍容,像是從哪個宴會上下來似的。傅小姐當年就是交際花,如今處處得體的名聲還在外。
原本針鋒相對的擠兌話,最後,草草了之了,“但願能盡人事罷。”
病房早過探視時間。病人也還沒下來,這套房間是征給章郁雲用的。蘭舟進去喊人的時候,章郁雲在吃藥,鋁制板扣下幾粒藥,就着手邊玻璃杯裏的溫水送服。
“去哪了?”座位上的人冷漠眉眼問話。
蘭舟拉門口的梁京出來擋拆。少年心性,手直喇喇地扣着梁京手臂。
“二叔,你不能去得和梁京提前說一聲啊,她在電影院門口巴巴地等,都要哭了。”
“我問你呢,”章郁雲繼續喝杯子裏的水,他一身酒氣,“所以你去看電影了?和你的那個陳同學?如果今晚我不叫司機回去,你預備如何?”
“沒如何。”
“好。”某人不輕不重地擱下手裏的杯子,“那很抱歉。我最近有點搞不清賬目明細了。所以我打算叫方秘書查一下名下所有卡片的流水。”
蘭舟想死。
“二叔!”識相求饒的聲音。
“那就老實說。”
蘭舟委屈,他搞不懂,二叔為什麽這個時候偏要不放過他。僅僅因為他不肯說實話?
因為這小子有了鑽空子的臭脾性。章郁雲很不快,且還打算糊弄人,這不是個好苗頭。
“看電影、吃夜宵,然後送她回家。”蘭舟答。
“沒了?”
“天地良心,我們是四個人一起的。”
章郁雲笑話的口吻,“四個人就能成為你開罪的理由了?”
蘭舟不懂二叔的深層含義。
“總之,我們一出來就遇到梁京了。她坐那發呆,還被兩個男人搭讪……”
“……這些都放放。我叫你來幹什麽的?”
哦,這裏是醫院。蘭舟恍惚過來,連忙問太爺爺的病情。
章郁雲眼見着蘭舟在梁京手臂上的手松開了,他情緒不及眼底,股骨頸骨折,正在手術。
至于執意要蘭舟來這一趟,是因為這是章家人的必要。“我不希望到時候有人說我章郁雲的兒子連起碼的長幼尊卑都不曉得。”
“另外。小子,我還是那句話,出了任何事,我不找旁人,只找你。你做任何事之前,只要想想我的話,在你能夠全然獨立前,別和我談什麽公平自由,因為你的公平自由都建立在我給你買單的基礎之上,……,哦,還包括你母親。”
說罷,章郁雲擡手趕一趕蘭舟,“司機還在樓下,你跟車子回去。我希望這是咱們爺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給你十八歲前的門禁就是十一點,特殊情況必須跟我報備。”
“聽懂了嘛?”
“嗯。”
“去罷。”
“太爺爺這邊?”
章郁雲從西服口袋裏摸出煙和打火機,想起這是醫院又作罷了,“出來結果我會告訴你。”
“那梁京……”
“她留下。”章郁雲偏着的臉正視過來,一并警告蘭舟,“她是你二叔的女朋友,你覺得口口聲聲喊人家名字合适嘛?”
秦晉要先回去一趟了,晚點再過來,他要蘭舟跟他走罷。
臭小子上了秦晉的車後,依舊憤憤得很。
跟秦先生吐槽章郁雲,“男人到年紀了,是不是也有類似女人例假的毛病,二叔今天的臉好臭!”
“嗯,他今天和你一樣,未成年。”
蘭舟:“……”
“未成年”章先生今天心情确實很差。
一天滿到爆的行程就算了,節假日最後節點,還給他出了纰漏。
梁京站離他遠遠的,關懷地問,“章爺爺很嚴重嘛?”
“反正掼得不輕。”
“怎麽弄的?”
章郁雲依舊坐在沙發椅上,情緒淡漠地沖她勾勾手,示意她來他身邊,“泡澡的時候,翻身出來,一下栽了。”
到底年紀大了,不能不服輸,不服老。
“你剛才在吃什麽藥?”
“沒等到我去,哭了?”
二人一起出聲發問。
“沒休息好,來的路上,胃就有些痙攣。”章郁雲先答梁京。
随即問她,真哭了?
梁京搖搖頭,不想回答他,“你先顧好家裏事,正經事。胃痙攣是你酒喝多了。”
“嗯。”
晨間二人因為一句話不了了之,梁京早起出門的時候,甚至一句話都沒和他說,
眼下,章郁雲胡亂賴人,“酒是一方面,主要被你氣的。”
“因為我說椅桐和二叔?吓到章先生了。”梁京這話,一半是問,一半是答。
“……”章郁雲在梁京跟前,沒必要端着,他整個人歇到椅背上去,臉色很累的樣子,氣色發白,“不是吓。是圓圓出口的話,特別孩子氣,好像随時随地要收回的失真口吻。”
以及,
章郁雲仰着臉,嘶痛一口氣,再端正回來,勉強看一眼梁京,“我也不知道這樣強勉你住進崇德巷對不對了,圓圓,你才二十二歲。對與錯,好歹就該是你自己。”
“你剛和蘭舟一道走進來的時候,俨然兩個孩子。我不允許蘭舟走錯一步,自然也不希望你受一點委屈。可是早上那一刻,我确實不想聽。不想聽出任何我是別人的蛛絲馬跡。”
無論這是否真實存在。章郁雲說,就當他卑微的傲慢罷。
“如果沒章爺爺這個變故,會去嘛?”梁京立在他膝前,緩緩蹲下身去,來免于他一直仰視她。
“當然。我答應你的事。”他聲音略微病乏感,抵達眼裏的情緒很渙散。
“章郁雲,我剛才以為你要和我說分手。”
“恰恰相反,”他探手到她臉頰上,“蘭舟拉你進來的那一刻,我嫉妒極了,我的圓圓和高中生站一起都那麽融洽,毫不違和。”
這個人是不是又喝醉了,梁京眉頭間瞬間起了情緒,想要直起身時,某人按住她,雙手來捧她的臉。
“蘭舟是你什麽人啊,你也亂說!”梁京恨恨地怨怼他。
“嗯。總之,你們一個都不讓我省心。”章郁雲用兩個膝蓋死死困住梁京的腰,手依舊撈着她的臉。
挨他很近的緣故,梁京才發現,他有些不對勁,“你在發燒?”她拿手背探他額頭。
“圓圓,我胃疼得厲害,在你面前,我不想逞能。”
說着,章郁雲滾燙的半張臉來抵湊梁京的。
冷熱一時間相互熨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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