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山水相逢(3)

章郁雲老實跟梁京交待,進崇德巷兩夜,他兩夜沒怎麽阖眼。

熬鷹般地熬着,“圓圓,我開始有點信你了,信你是如何崩潰的。”

不知道是他滾燙的溫度燎到梁京了,還是他的話擊中了她,梁京耐力地撐着他壓低的身子,眼裏不無淚的蹤跡,強濟精神地口吻,安撫他,“章郁雲,你爺爺還在手術臺上,你不能倒下來。”

“那你會陪着我嘛?”這是最私密面孔的章先生,他在示弱也在徹底交待自己,交待自己的脆弱與空虛。

章郁雲依舊落坐着,梁京原先是蹲下身子,被他猝不及防地一拉近,眼下更像是跪偎在他懷裏,她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只問他,“你知道我生日嘛?”

唔。1997.07.01

章郁雲答,他還是看過她簡歷記住的。

“其實約你看的電影倒沒什麽非看不可的理由。一來,獻禮片;二來,七個故事裏,有一篇是講香港回歸的,我就想去看看,因為我這天出生的。接下來我的話,又要惹章先生不快了……”

“你可以不信我的話是否真實存在。但是我很感恩,感恩能再遇到章先生,我第一眼遇到你就有心痛的感覺,如果椅桐和二叔的記憶是真的,那麽,章先生于我,何嘗不是一種回歸。”

“椅桐至死,都是愛二叔的。她那麽慘烈地去了,不是不愛他,是徹底愛不到他了,才心灰意冷放手的。”

“章先生,我和你說這麽多,從來沒有一刻混淆我和椅桐,她可能是我,但我不是她。錯覺或許引導我看到你,但是點點滴滴滲透到我認知裏的,是徹徹底底的章郁雲。我從來沒糊塗呀。”

“我的錯。”章郁雲徹底擁住梁京,虛弱的氣息,重重的酒氣,“圓圓,別說了,你罰我罷。”

“不用我罰,你已經這樣了。”梁京沒好氣地埋怨他。

“去看醫生?”已經在醫院了,不能由着自己難受。病從淺中醫,梁京勸說着。

“等爺爺手術下來再說。”章郁雲伸手替梁京歸順着耳邊的頭發,心細的他,居然看出了梁京妝容的不同。

“這裏為什麽多了顆痣?”說着,就直男地拿手來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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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京截住他的手指,“是畫的。”

畫痣幹嘛。

淚痣。女生化妝的小心機。

梁京坦白,順帶着譏諷章郁雲,“你從前的樂小姐沒畫過嘛?”

某人病中也不會由人占去上風,“大概也許,我沒注意過?”

梁京一直陪章郁雲待到淩晨兩點多,章爺爺的手術這才從觀察室裏下來了,骨科主任親自做的手術,目前一切順利。

章郁雲與對方握手言謝,來主任說,章老到底年紀大了,術後感染期不得大意,愈合過程也是個難關,護理将養尤為重要,不能太樂觀。

章郁雲就此早有打算,他想等爺爺闖過術後感染期,轉到專業的療養院去。那裏醫療設備、專業護理都很過硬,他問來主任意見,對方也認同章郁雲。

即便是尋常的醫患程序,梁京也看得出,章郁雲打點了許多人情恩惠,他有社會人的處世章程,很世故也很務實。

送走來主任,他回頭看梁京恹恹地,問她在想什麽?

“在想這世道如何不艱難,人從來三六九等,看病都是。”九龍醫院和市立是出了名的看病難,住院難,可是章家老先生入院,章郁雲一下征用了兩個VIP病房。

章郁雲有點好,就是他不給梁京美夢感,從來教她務實踏地,“醫院也得活。”資源閑置,本身就是一種浪費。

他有他的打算。

秦晉趕來的時候,天已經泛魚肚白。

國慶休假正式開始,但章郁雲沒休息日。他和秦晉商量着行程調換,爺爺這裏可能還有變故,章郁雲暫時不能出城,他手頭上還有幾樁事就得托給秦晉去辦。

再者,爺爺住院,公司內部、供應商、合作方、戚友圈裏統一封鎖消息罷,陸續來探病,徒添工作量。

秦晉質疑最後一點,“家族裏的,我怕是攔不住罷。得你自己黑臉來。”

“那你就說章郁雲不肯!”

秦晉:……

他們商量着,梁京已經去問過護士了,反正病房征用了,就以章郁雲的名義辦理住院,他還在發燒,得把熱度降下來。

為了解酒氣,他一直嚷着要喝茶,梁京也沒肯,只肯他喝白開水。

眼下,章某人放棄喝茶了,借着秦晉在的名義,問梁京,“圓圓,給我們泡兩杯咖啡罷?”

幾分鐘後,梁京給秦先生泡了杯意式濃縮,章郁雲沒有。

後者拿冷眼觑她的偏心,梁京油鹽不進道,“或許,你想吃什麽我可以給你叫外賣,但是咖啡和茶不行。”

話音将落,當事人還沒反應,秦晉先笑了,笑完沒事人地端起那杯咖啡嘬飲一口。

章郁雲揉揉太陽穴,問秦晉,說到哪了?

……

早上六點,老爺子勉強從麻醉裏蘇醒過來。章秦二人去床邊問候,梁京沒有進去,在隔壁房裏等,半個小時後,秦晉先出來了。

他要代章郁雲去一一跟章家人報備老爺子的術後情況,以及集團內部封鎖消息,暫時老爺子不想見任何人,目前入院期間,由郁雲伺候就夠了。

秦晉走之前,來這個病房跟梁京道別。後者一夜沒睡,到底年輕,形容氣色毫不打緊的樣子,甚者還熱絡要送秦先生。

其實她是有話和秦晉說,

“秦先生,我知道這麽開口,很唐突。但章郁雲他、他這幾天不能再喝酒了。”梁京知道章郁雲有他的矜貴架子要端,管着這麽多事,在外人面前輕易示弱不得。

但身體不是機器,不能全由着勞心勞力地轉的。

她直覺章郁雲信任秦晉,所以,她才想偷偷拜托他幾句。

秦晉面上情緒很淡,聽清梁京的話,頓了幾秒鐘,随即領會的神色,“好,知道。”

“我……是在拜托秦先生。”梁京怕對方誤會她的意思。

秦晉見她局促,不禁好笑,“嗯?你以為我在聽什麽,章太太的示下?”

“不是。”梁京臉上即刻燒起來。小貓被踩到尾巴般地炸毛反對。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秦晉給人感覺清冷,但涵養很好,他甚至輕易不叫人難堪,一秒收斂住臉上的情緒,随即,禮貌與梁京說再會。

快到午飯點,孫姆媽過來探望。

老爺子那裏沒進得去,倒是看到郁雲靠在病床上打起點滴來,口裏當即喊着阿彌陀佛,“你這是把自己也饒進來了啊,作孽的,怎麽弄的啊!”

孫姆媽是看着郁雲長大的。也照顧章仲英衣食起居幾十年了,家裏用慣的老保姆,沒人把她當傭人,甚者,孫姆媽反過來說幾句郁雲,後者是不敢還嘴的。

“別嚷。”章郁雲怪罪姆媽,你是生怕爺爺聽不見是不是。

簡單的檢查做過,有點腸胃感冒,吃藥和點滴,他選了後者,見效快點。

“爺爺還不能吃東西罷?”

孫姆媽把手裏的食盒,一一釋放出來,“不能吃。我問過護工小哥了,沒通氣不讓吃的。我給他留着湯,看下午情況。犟老頭,還沒個好臉子呢。”

昨天晚上,爺爺掼到在地上,是孫姆媽頭一個發現的,再叫同在家裏幫忙的老頭子去給爺爺蓋件袍子起來,沒敢挪動,即刻叫了救護車。

“就這樣還記仇呢,覺得出了洋相。”孫姆媽給郁雲一邊布菜,一邊去洗手間投熱毛巾給他擦手準備吃飯,“八十多的老頭子了,誰稀罕看他呀,哼!”

章郁雲胃還疼着呢,饒是如此,也是笑慘了,“我跟你說哦,你可別輕易議論他,他如今脾氣大着呢,真要把你辭了,我也保不住你!”

“阿彌陀佛,辭了拉倒。我回鄉下種種菜帶帶孫子,別提多痛快了。”

“這話你常說。”章郁雲噎姆媽。

“嗯吶,我要不是看在你媽媽的份上……”孫姆媽是江小姐相中的住家保姆,女東家在的那幾年待她尤為地和善,她也是記着章郁雲母親的恩情,又舍不得郁雲幼年就喪母。她時常挂在嘴邊的話就是,我等到你結婚養了小孩就走。

章郁雲緊接着歪派她,“養了小孩你更不能走了啊,誰給我們帶?”

“這麽說,我還得做死在你們章家了。”

“別這麽講。”章郁雲學姆媽的老派話,不作興,“我們養你到老。”

我們。孫姆媽這才聽出了膩歪來。

進病房這麽久了,她不是沒瞧見章郁雲邊上的姑娘,只是到底在章家做事這麽多年,沒的也跟着主家學了點眉高眼低,郁雲遲遲不介紹,孫姆媽就也矜持地不問對方出處。

從老東家那裏聽了幾嘴,無非就是郁雲不肯收心思,又找了個并不中他意的女朋友。

這是章家爺孫的老篇章了,很難翻過去。

孫姆媽細心地端燕窩粥給郁雲,後者原封不動地遞給身邊的姑娘,說眼下還不想吃,你先吃。

再給她們彼此介紹,

“這是孫姆媽,看着我長大的;

這是圓圓,就是小時候荷花池落水的那個圓圓。”

梁家的孩子。

孫姆媽着實有點意外,但到底自己是個外人,怎麽着也得給郁雲些顏面。她也看得出來,這祖宗頭子在有意維護自己的人。

梁小姐不卑不亢地喊了她一聲,聲音不算大,但足以叫人聽清的态度,“孫姆媽。”

再就不肯接章郁雲殷勤轉贈的粥,他們早上吃得少,沒病的人陪着忌口的人吃了點清粥,眼下

她勸章郁雲,不難受就吃點有營養的,身子才盯得住。

“我待會回家吃。”

“要回去哦?”章某人挑眉問。

有旁人在,梁京多少矜持點,“嗯,我要回去洗澡換衣服,看看奶奶。她還不知道這裏的情況,”

“我能告訴奶奶嘛,章爺爺這樣,奶奶知道了,一定要過來探望的。”可是章郁雲說過,一概不許探病。

“嗯。說吧,你奶奶要過來看,爺爺不敢拒之門外的。”章郁雲當着孫姆媽的面,內涵起長輩。

他才飲了半碗湯,那頭,消息總歸有漏風的。

病房特護來傳話,章老先生有訪客。是章仲英微時一起打拼的老夥計并老股東,章郁雲随即要從病床上下來,他叫護士給他拔針。

消炎止嘔的藥才滴了一半,看得出來,章郁雲其實是強打精神,他胃口足以說明問題。

孫姆媽不肯他這樣,“你就叫人打發了呗,就說你爺爺還不能見客。”

“你還不知道他的脾氣,天大地大,不如自己的臉面大,那幾個老骨頭都到門口了,他好意思請人家回去。”

左右累郁雲兩盞茶的時間罷了。

這也是他今早要秦晉封鎖消息的緣故,累不着別人,只會累他,他知道。

章郁雲穿好鞋子,系正領帶,來套梁京手上的外套時,梁京聲音低低地,“你待會叫護士做個滞留針吧,這樣如果有訪客,先封針,人走了再繼續挂。”

“你去跟護士說。”章郁雲伸手來攬梁京的肩,二人當着孫姆媽的面兒女情長,好不點眼,梁京有意掙脫,某人就越來勁,唇在她耳邊,“還回這裏嗎?”

他晚上可能不能回崇德巷那裏了,他問梁京,你晚上住哪?“你奶奶那兒?”

“圓圓,還是跟着我罷,你不在,我可能會睡不着。”

梁京狠狠在他外裳之下的腰上掐了把,你住嘴罷!

某人忍着不吃痛,面上淡淡地,恢複尋常說話的聲調,“回去睡會兒再來,我還等着你的字帖的。”

語畢,他松開了梁京,扣妥西服的第一粒紐扣,關照孫姆媽,吃食撤了罷,他不吃了,“回頭,圓圓再帶東西給我。晚上只用給爺爺準備點流食,我們……可能回老宅吃。”

章郁雲交待完,就去爺爺病房會客了。

留孫姆媽與梁京不尴不尬地相望着,圓圓,又是一個圓圓。

世事都從一個巧字裏來的?

梁京回到奶奶住處,告知了章爺爺的情況。

到底是老相識,奶奶懇切地問,掼得嚴不嚴重呀,什麽時候的事?

“我說你放假了,也沒個回來的動靜呢?”

“就章郁雲自己見了,我沒見,怕惹章爺爺不快。”梁京老實交待。

奶奶說教圓圓多思多慮,十足地小家子氣,“你人都在那了,不露面,讓郁雲怎麽想?讓章家人怎麽想?哦,到底自己沒底氣,連見人家家長都不敢。”

“可是章爺爺本來就不滿意我,我貿然出現,氣他出個什麽好歹來……”梁京實在如奶奶所言,多思多慮了。

“我教出來的姑娘不允許這麽掣肘感。生老病死面前,就該有敬畏心。你大大方方提出,想看看章爺爺,如果他章仲英不肯那是他活回頭了,我們得做到沒理叫人家挑。”

“是。”梁京乖乖受教,“我洗個澡換身衣服再去。”

“那,Elaine你要和我一起去嗎?”

奶奶頓了頓神思,“緩幾天吧。你因着郁雲的緣故,去而不露面會叫人說閑話的。我和你章爺爺是老相識,他這人有他的頑固。我等他緩上幾天,恢複點精神體面,我再去看他。你就這麽和郁雲說。”

“嗯。”

梁京再拜托陳媽,問家裏有什麽可以吃的,“章郁雲接連幾天應酬,事趕事,他沒得休息,熬壞了胃。我答應帶點東西給他吃的。”

陳媽說家裏有現成的南瓜小米粥,奶奶不肯,說南瓜本來就寡胃。

她叫陳媽現在就用砂鍋熬點米粥,稀稀點,剁點山藥泥裏面。

其餘就貼幾張蔥油餅,腸胃感冒的人,不能吃重油,稍微鹹口些,也提胃口。

梁京快速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

等陳媽的山藥粥的空檔,她幫奶奶幹起家務來。Elaine每次曬被單、床單,都要抻得一個痕跡看不出來那種。

院子晾繩處,風和秋陽,烘得鼻息間全是洗衣液蕩滌完後的餘香。

雖然梁京天天打電話給奶奶,眼下祖孫倆皆在眼前了,梁京還是認真問奶奶,“Elaine,你這幾天過得習慣嘛?”

圓圓不在她身邊。

章郁雲說奶奶是穆桂英,沒錯了。“想也知道不習慣,總覺得圓圓還沒回來,不能睡。”

“可是,人總有這一步的。即便我活到一百歲,我也是要遵循圓圓總要有自己的日子的。”

正如沈韻之當年飛離父輩的庇護,一個道理。

“圓圓,看來,你回那裏,進展地還不算糟糕?”

“嗯。”

“看得出來,”奶奶迅速地接上了圓圓的話,“預料中的事。”

奶奶說,叫人放心也是一種社會能力。郁雲就有這種能力,有這樣的結果,其餘是什麽走向,已經不重要了。

“章仲英唯一值得驕傲的就是,沒把這長孫養歪了。”

“圓圓,你一天天好起來,活起來,你不知道我心裏有多開心。”奶奶說起喪氣話,人活到最後,了無牽挂是最大的饒恕。

“Elaine!”

奶奶替圓圓拉着被單的一角,由後者去在曬繩上緩緩展開,抻平皺褶,“不打緊,人年紀大了,早點交待這些,不至于最後沒福氣地一聲不響去。”

奶奶說,她不同梁家那頭的人說。只和圓圓說,圓圓跟她時間最長。也只有圓圓最懂她,将來她也像章仲英這樣,摔得半身不遂,或是一時醒不來了,能不讓她遭罪,就別遭罪了。

她想齊齊整整地走,不想渾不像樣地去。

“你爺爺心目中的小沈,是受不得一點醜的一個人。”

風好像有一秒鐘是停止的。梁京聽不到耳邊有任何動靜,她手裏潮濕的被單才被她抻直,又被她揉皺了,因為Elaine認真極了。

她說,圓圓,這個交待就當我養你二十來年,你最後回報我一回罷。

奶奶知道,梁家那頭,但凡她出個好歹,孝子賢孫地,總要忙活一陣。也不是不領他們的情,而是沒必要了,真到回不了頭的地步,她缺個清醒的人來執行她的遺囑。

別一味地只為了留住她一口氣去強濟什麽,幹幹淨淨齊齊整整地讓她走,她就心滿意足了。

“Elaine,我不要和你說話。”梁京由着被單一角是皺的,揀起地上的塑料盆,潑掉裏面的水,“你總是這麽認真,叫我才開始的生機,沒得盼頭。”

“盼什麽?”

“盼你可以看着我更好,盼我可以回報你更多。”

梁京說,章郁雲都可以對着家裏幫忙的姆媽說,養她到老。

“Elaine,你明明知道你對我的意義!”

祖母,升格形式上的“母親”,沒大沒小的忘年閨蜜,共同抵擋二十年漫漫歲月的親人。

“不說了,不說了。”Elaine眼見着圓圓眼淚要掉的樣子,連忙打住,她也知道這麽鄭重和圓圓交待後事,是個多殘酷的現實。

明明今天是個再好不過的曬晴日。

梁京在家裏一直待到下午三點,接過陳媽的保溫盒,要再去醫院。臨走前,她和奶奶說,“明天或者後天,我回來住好嘛?”

“你忙你的。不必特為回來一趟,像點卯一樣。”

陳媽拆穿,“才不是。圓圓,你如果得空,就回來陪陪你奶奶,她早幾天就要我準備你愛吃的水菱角了。剝了一大碗,準備燒湯給你吃的。”

老小姐難得驕矜起來,“哪是特為她,我們不能吃啊。”

“就是特為我,我知道!”

梁京沖Elaine撇撇嘴,說着,拿自己的側臉去親昵地觸碰後者。小時候她經常這麽做,大些了,人的情感理智了,反而退去了最該的愛意表達:

喜歡,就要切實地叫你感受到。

梁京拎着最質樸的不鏽鋼保溫盒,到達章郁雲所在病房門口時,隐約聽見裏面有多個聲音起起落落。

她正猶豫要不要待會進去,裏面有人開門出來。

是方秘書。她會面梁京,很友好端正的态度,告訴後者,“章先生在開會。”

“哦,那我待會進去。”

“快結束了。”方秘書看見梁京手裏提着的保溫盒,“梁小姐進去吧,他正好有借口,趕裏面幾個男人走。”

梁京:“……”

方秘書這才補充,桐城分廠的幾個高層,借着章董住院的契機,來探病也來牢騷項目阻力呢。

老男人話密起來,比女人還嚕蘇。

方秘書鼓動梁京,太太外交,隔山打牛。“你進去殷勤勸章先生吃飯,裏面幾個,馬上就識趣地要走了。”

于是乎,梁京一半心疼人一半心疼粥,就真得硬着頭皮進去了。

套房裏有辟專門的會客室,梁京溫文地站在門口,拿手叩門,示意打斷一下,她沒一上來就提粥的事,而是問章郁雲,“滞留針種了嘛?”

書案前的章先生乖乖答:“還沒。”

“那上午那半袋消炎藥白費了?”梁京說,“你得用完醫生開的藥啊!”

有人唱,有人就慧黠地和起來。章郁雲:“哦。”

邊上落座的三個中年男人齊刷刷:什麽情況?

這是章總的……什麽人?!

好驕矜的口氣。比秘書要強硬點,比情人又刻板些。

門口的人轉身要走,章郁雲喊她,“你去哪?”

“找護士重給你配藥,種針呀,今天的藥用完。”車轱辘girl也有派得上用償的時候。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桐城分廠那邊都傳章先生的家務事:他太太很不好相處。人漂亮,性子冷,還也是幹我們這行的,夠章先生喝幾壺的。

梁京喊來護士給章郁雲種滞留針,房間裏逗留的幾個男人早沒影了。因為章先生當着他們的面,吃起蔥油餅來,鐵鍋烙的餅,油香油香的。

方秘書笑話老板,是真給你餓慘了嘛,章郁雲的清貴架子呢,都散板了。

“對付沒眼力見的人,還真不能要臉。”章郁雲問梁京,“餅是奶奶給我烙的?”

“她要陳媽這麽弄的,粥也是,要你能吃就多吃點。還有,她過幾天再來看章爺爺,考慮爺爺精神面貌不好。”

“唔,老太太總是每一步都想得很通透。”

“Elaine批評我了,批評我沒有第一時間探望章爺爺。”

“你要見嘛?”果然,如奶奶所料。章郁雲不是不肯梁京見,而是顧及着她的情緒,沒強求她。

梁京點點頭。于情于理,抛開章郁雲,她也該看看章爺爺。

章郁雲的左手面上,滞留軟針挑進血管裏,他眉頭都沒皺一下。倒是聽清梁京的話,他不樂意了,“你抛不開我了,梁圓圓。”

續上上午的劑量,章郁雲一邊輸液,一邊吃梁京帶過來的粥,再一邊和方秘書交待了幾件急辦的項目,全是資金出入的。

他把自己的人名章交給了方秘書,“你和秦晉商量着辦,我這裏明天去公司,晚上晏雲說來替我的。”

方秘書:“好。你悠着點。”

晚上六點,孫姆媽過來給老爺子送湯水的時候,梁京由章郁雲領着見了章仲英。

床上的老人,傷在髋關節,這個年紀挨這樣的刀子苦,連翻身都難,梁京能聽見老人細碎的哼吟聲。

這全然不是素日裏儒雅、擲地有聲的章爺爺。

章郁雲挨近病床邊坐着,聲音在爺爺耳畔,試圖告訴他,爺爺,圓圓來看你了。

章仲英重重出了口粗氣。人到底傷了元氣,不到半日前,梁京還和Elaine争辯,争辯為什麽好好地總要說喪氣話。

看着往日如山一般地屹立在衆人眼前的章老,訇然狼狽地倒下,梁京才意識到,奶奶求得的齊整體面是什麽意思。

如果可以選,章仲英自然不願意在一個小輩面前,這麽站不起來。

爺爺始終沒說話,章郁雲伸手拉梁京上前,“你喊他一聲,他現在是老小孩呢,要哄?”章郁雲自然知道爺爺清醒得很,疼歸疼,老爺子一點不糊塗。

他這是怪郁雲自作主張,乃至,逼宮到他病榻前了。認不認我也把人帶過來了。

章仲英不會為難別人家的孩子,他只氣郁雲這樣擅專、蠻橫。

梁京真真喊了一聲,依舊從前很有分寸的稱呼,不逾矩半分,“章爺爺。”

床上的人不理會邊上的二人。章郁雲無妨地眉眼安撫梁京,再朝爺爺說話:“反正人家來看過你了,這裏面還有梁老太太的意思。”

“您拂人顏面,是您不體面。”

“我們還有事,今晚沒人陪了,我也不是鐵打的。晏雲來替我,你有什麽苦沖老二可盡訴。”

“對了,我忘了告訴你。梁奶奶說,圓圓寫一手漂亮的軟筆。徐起屾那裏,我打算好了。一幅馥孫的懷素《自敘帖》,還有一幅叫圓圓替我捉刀,反正我倆字跡很像。”

直到章郁雲與梁京離開病房,章仲英都沒說話。

梁京稍微有點吃心,章郁雲卻沒所謂:有時候,沒表态才是最大的生機。

章家老宅。

章郁雲再晚點要見幾個本家叔伯兄弟,交待一下爺爺的傷情。今晚他們歇在這裏。

梁京說,多少年沒碰毛筆,她不行的。

章郁雲寬慰她,多少寫給我看看呢。再說,少時積累下的童子功,不是那麽輕易就散盡的。

“你讓我替你捉刀的意義是什麽?”

章郁雲在和一家銀行談對公信貸。熟悉體制框架的,或是常與銀行打交道的,都知道多數銀行家都是對公業務出身的。

且這家銀行的一把手,時近退休之年,那些長期合作的對應大型、超大型企業都知道,這個時候派個新官來,昭然若揭的局面。

這位徐某人,章郁雲打過幾次交道。屬于一路順水平蹚,原生家庭就是中産出身,自己成家立業後的生活也是繁花遇錦,妻子屬于那種氣質妩媚兩不誤的都市麗人挂,育有一子。這類人,早煉就了無欲則剛的本事,輕易豁不開他的陰暗口子。

酬酢席面上,也是人狠話不多。上回在拂雲樓,臨時溜出來見梁京那次,章郁雲就是差點喝栽在對方手上。

是人總有一兩件愛好。徐起屾就是書法愛好者,從他私人款項中劃出來的書法字帖購買明細來看,還真是個癡人。

章郁雲打算投其所好,送對方幾幅相中的字帖。其中就有背臨的《自敘帖》,

再有就是拿幅素人的字,請徐起屾品鑒。

章郁雲如何會生出這樣的意頭呢,那日聽梁奶奶說,圓圓十二歲就能背臨文征明的小楷書,且臨地和字帖上起碼九成神似。

這話跟香灰一般落在他心上許久,不撣但也輕易不置信。

今日機緣巧合,章郁雲想親眼見見字。

見見,圓圓說的,他倆字跡為何會如此相似的前因後果。

爺爺書房裏,文房四寶都是現成的。

上好的歙硯磨開的墨香四散開,梁京久久沒落筆,一滴墨去到生宣紙上,即刻染出一塊銅錢大的斑。

章郁雲不去催她,但也靜默地撐手看着她,二人挨得很近,近到梁京能輕易把他的呼吸卷進自己的氣息裏來。

她認真怪罪他,“你分明在為難我。”

“我分明在求救你,圓圓。”

梁京不得不誠實告訴他,“我腦子裏暫時只有一首詩在打轉。”

章郁雲滿不在意這些細節,“寫給我看看。”

梁京最後落筆的依舊是小楷。

蒼勁有力的蠅頭小楷,她十二歲那年寫過好多,有幅字帖還被老師點名誇贊傳閱,甚至想送她去參賽。

但那幅字被奶奶燒了,不久後,梁京也離開了S城。

《題金陵渡》

唐·張祜

金陵津渡小山樓,一宿行人自可愁。

潮落夜江斜月裏,兩三星火是瓜洲。

最後一筆提鋒,尤為地漂亮。

梁京擱筆時,很成竹潇灑。

墨在宣紙上還沒徹底的幹,擱筆的人問,可以嘛?

章郁雲直覺這詩有出處,或者該是有故事。

這一次梁京學乖了點,“也許你并不想聽。就當我格外中意這首罷。”

檻窗外遠遠天邊挂着彎弓月,書房裏捎進些合歡花的味道。牆角香幾上擺着盆君子蘭,闊綠葉片疊出,中間吐出了紅花,失魂落魄去睇它,像一條綠油油的蛇,在吐鮮紅的蛇信子。

院子裏,爺爺養得那條德牧犬,因為老主人遲遲不回來,連歇息都不肯,一味地狂吠。

章郁雲用手背上還有滞留針的手來撈梁京的臉,她說得沒錯,就當她格外中意這首,

正如他格外中意這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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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0301:修邏輯bu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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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書《神醫小狂妃:皇叔,寵不停!》已發,請求支持)初見,他傾城一笑,攬着她的腰肢:“姑娘,以身相許便好。”雲清淺無語,決定一掌拍飛之!本以為再無交集,她卻被他糾纏到底。白日裏,他是萬人之上的神祗,唯獨對她至死寵溺。夜裏,他是魅惑人心的邪魅妖孽,唯獨對她溫柔深情。穿越之後,雲清淺開挂無限。廢材?一秒變天才,閃瞎爾等狗眼!丹藥?當成糖果吃吃就好!神獸?我家萌寵都是神獸,天天排隊求包養!桃花太多?某妖孽冷冷一笑,怒斬桃花,将她抱回家:“丫頭,再爬牆試試!”拜托,這寵愛太深重,我不要行不行?!(1v1女強爽文,以寵為主)讀者群號:,喜歡可加~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本文一對一,男女主前世今生,身心幹淨!】
她還沒死,竟然就穿越了!穿就穿吧,就當旅游了!
但是誰能告訴她,她沒招天沒惹地,怎麽就拉了一身的仇恨值,是個人都想要她的命!
抱了個小娃娃,竟然是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這個屁股後面追着她,非要說她是前世妻的神尊大人,咱們能不能坐下來歇歇腳?
還有奇怪地小鼎,妖豔的狐貍,青澀的小蛇,純良的少年,誰能告訴她,這些都是什麽東西啊!
什麽?肩負拯救盛元大陸,數十億蒼生的艱巨使命?開玩笑的伐!
她就是個異世游魂,劇情轉換太快,吓得她差點魂飛魄散!
作品标簽: 爽文、毒醫、扮豬吃虎、穿越、喬裝改扮

有了讀心術後,王爺每天都在攻略醫妃

有了讀心術後,王爺每天都在攻略醫妃

21世紀醫毒雙絕的秦野穿成又醜又不受寵的辰王妃,畢生所願只有一個:和離!
側妃獻媚,她各種争寵,內心:我要惡心死你,快休了我!
辰王生病,她表面醫人,內心:我一把藥毒的你半身不遂!
辰王被害,她表面着急,內心:求皇帝下旨,将這男人的狗頭剁下來!
聽到她所有心聲的辰王憤恨抓狂,一推二撲進被窩,咬牙切齒:“愛妃,該歇息了!”
半年後,她看着自己圓滾滾的肚子,無語痛哭:“求上天開眼,讓狗男人精盡人亡!”

權寵天下

權寵天下

天才醫學博士穿越成楚王棄妃,剛來就遇上重症傷者,她秉持醫德去救治,卻差點被打下冤獄。
太上皇病危,她設法救治,被那可恨的毒王誤會斥責,莫非真的是好人難做?
這男人整日給她使絆子就算了,最不可忍的是他竟還要娶側妃來惡心她!
毒王冷冽道:“你何德何能讓本王恨你?本王只是憎惡你,見你一眼都覺得惡心。”
元卿淩笑容可掬地道:“我又何嘗不嫌棄王爺呢?只是大家都是斯文人,不想撕破臉罷了。”
毒王嗤笑道:“你別以為懷了本王的孩子,本王就會認你這個王妃,喝下這碗藥,本王與你一刀兩斷,別妨礙本王娶褚家二小 姐。”
元卿淩眉眼彎彎繼續道:“王爺真愛說笑,您有您娶,我有我帶着孩子再嫁,誰都不妨礙誰,到時候擺下滿月酒,還請王爺過來喝杯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