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雨旸時若(3)
……
車子微弱的颠簸裏,梁京許是靠章郁雲太近的緣故,她記起來了,記起來椅桐與二叔沒在一起的真正緣故。
她的孩子是如何沒的,椅桐又是如何沒的。
慕家正經藥材皇商出身,吃着宮廷供奉,累計幾世姻親也都是清流人家。
鐘鳴鼎食之勢,偏偏子嗣單薄,生得多,凋零得也多。
到了慕筠笙這一輩,嫡生子只有他與兄長。
兄長那年去雲貴辦藥,感染惡寒,至此歸來後就一病未起。外室那青樓娘子,跪在慕家偏門上兩日兩夜,也沒能見上大爺一面。在大爺殁了沒半日,就一身紅妝懸梁跟着去了。
慕筠笙當日接手家族,只這一樁事求了母親,外面的那姨娘是真心待哥哥的,也請母親看在女子堅貞忠烈的份上,可憐那稚子孤女罷。
兄長的喪事裏外都是慕筠笙操持的,他人前幕後強硬堅忍,唯獨在圓圓面前,
問圓圓喊過兄長“爹爹”嗎?
姑娘搖頭,規矩跪在二叔跟前,說不敢。
慕伯伯家中有正經的嫡女,圓圓不敢做他的孩子。
慕筠笙由着自己在圓圓面前徒然落淚,再頹唐抹掉,招呼她起來,“敢不敢你都是了,打今兒起,你就是我們慕家堂堂正正的小姐,可好?”
“我可以跟着二叔了?”
“圓圓願意嗎?”
堂下的人怯懦地想了想,鄭重沖慕筠笙颔首,她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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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一重錯,山水幾萬重。
到頭來,生死兩茫茫。
南栅會館,二爺見過訾家主君後,慕家宅子裏就傳聞二爺在岳父跟前發願,再戀周姑娘,也不會越性有寵妾的念頭,他對楚言始終有敬的成分,待妾待通房,他始終記住嫡庶之分。
也不提納周姑娘的事。對她時冷時熱。
想起來就去瞧瞧,想不起來,一個宅子的人都不把她當碼子事。
椅桐十八歲那年,慕筠笙再度下揚州,歇在瓜洲渡那處,身體染恙。彼時,她已有一個月的身孕,其實自己也拿不準,只是月信沒來。
一年來她都有服避子湯,主母遲遲未有所出,這個緊要關頭,二叔又病在他鄉,椅桐全然沒驚動任何人。
她甚至談不上或喜或悲,只一門心思盼着二叔好麽樣地回來便足夠了。
慕伯伯當初也是這樣在回來的路上耽誤了,她想去親眼瞧瞧二叔到底如何了,想親自去侍奉他。
也想求二叔,無論如何留下這個庶生孩兒。哪怕不放在她身邊教養,她都情願。
事情敗就敗在她央托了椿和,椿和與她自小的同窗情誼,頭一年還想着聘她。
二人去奔慕筠笙的陸路上,遇到了饑旱逃荒出來的難民,行囊一搶而空,椿和為了保護椅桐,也從馬上摔滾下山。
人命要緊,椅桐向那旱民頭目交出了慕筠笙的貼身物件示意,他們是姑蘇慕家的人,慕二爺的玉佩無人不識。
荒年人都餓紅了眼,大家不外乎想活命罷了。
你們拿着二爺的物件去請援,慕家不會不賣你們的面子,也不會不管我們的。
椅桐能看穿外界這吃人的艱難,卻沒看得明白,宅子裏有多少女人由着她去死。
慕家專門替女眷請平安脈的湯先生早就向主母報備了周姑娘的喜脈,楚言再明白不過二爺的個性:
他心尖上的人,再有了心尖上的肉,先前口口聲聲發願的話都可以全不作數。
規矩本就是人定的。
她這個主母本就熬得艱苦,何以那個周椅桐霸占着人還要霸占去心,偌大的宅子都在看她的笑話,再讓那個小賤人生下一兒半女,她這輩子就全沒指望了。
寶函是慕筠笙的通房,又長二爺幾歲。訾楚言能容得下這樣粗淺的丫頭,卻容不下周椅桐那股子媚骨天成的驕矜。
一籌莫展之際,下人來報,周姑娘央求椿和少爺帶其喬裝出去,要去尋二爺。
寶函比楚言轉得開。抑或她自小見慣了歹惡人心,她給楚言出謀劃策,奶奶這番起好心攔下了她,她回頭可不會念奶奶您的好。
二爺還要怎麽寵着她,您是真瞧不着嘛?明面上不肯有她的孩子,實則更能看出二爺的心意啊,二爺不念着她有所出,全心全意就是歡喜着這個娼婦狐貍精啊。
您每日那麽多事,看漏一兩件再平常不過。何況是她自己不端莊,一門心思想出去,誰知道她是真心去尋二爺還是和那椿和對出了感情啊。
奶奶你全由她去!
死活清白全憑她去,您可憐她,誰來可憐您!
……
四日後,慕筠笙的水路行船回城。他風寒未好,才進門就關心,姑娘呢?
問楚言要人時,後者才篤信了寶函的話,她們的這主君,眼裏心裏只有那起子賤人。
正妻與姨娘互相作保,任由宅子裏平白少了個人!
慕筠笙一氣之下發落了幾十號人,再拿着他的腰牌,請援官府,城裏城外,慕二爺發話:
活要見人,死要……
搜山第二日夜裏,在城外的山腳下找到了姑娘。慕筠笙滿心滿意拄着手杖看到活生生的圓圓,他連身上滾燙的高燒都全忘了,一心只喊着:圓圓,過來。
卻看到椅桐肩上披着外男的衣裳,椿和也全不顧地扶着她的手。
慕二爺的妾室無端跑出來,風餐露宿,山坳裏和別的男人,孤男寡女朝夕相處七八日。
想也明白,多重的人言可畏。
慕二不聲不響帶回了椅桐,接連數日,二人都未正式照面。
偏偏椿和為了椅桐來求二叔的情。慕筠笙惱急,問道,何以答應她,何以要答應她帶她出門!
她是什麽身份了,你至今還鬧不明白嘛?
椿和是慕家宗親的旁系,這些年是慕筠笙仁善,才留他在族裏學習料理事情。
慕筠笙問他,你在觊觎什麽,你別以為我不清楚。
椿和反問二叔,那您把椅桐當什麽?她有拿二叔的物件回來搬營救的,何以家裏上下對此只字沒有?
您把她鎖回來,不聞不問,叫她如何自處。
您歡喜就去看她,不歡喜就冷着她。二叔,夠了,圓圓是上輩子造了什麽孽,要受你這樣的苦楚!
您倘若不能好好愛護她,不如放她走吧。
放她走?慕筠笙一腳踹在了椿和心窩上,放她跟你走?是不是?
混賬東西,你的命都是我給的。
誰給你的本事跑來指摘我!還有,誰允許你喊她的閨名!
慕筠笙盛怒之下,在自己的書房裏對椿和動了一頓鞭子。椅桐聞信趕到的時候,椿和被慕筠笙抽地皮開肉綻,她徑直跪地,徒手去攔慕筠笙,
椿和護愛心切,這才告訴二叔,椅桐懷孕了!
老太太進來的時候,正巧聽去了這一幕,椿和沒有前言沒有後語,只冷冰冰提及椅桐有身孕了。
一屋子下人也全聽了去。
二爺房裏的人,懷了身子需要一個外人來告訴他!
慕筠笙即刻就關了姑娘的禁足。
老太太問老二,打算如何處置。
慕家的門楣能容許女眷這般不清不楚地和外男狎昵獨處七八夜未歸?能容得下這樣一個不清不楚的血脈生下來?
這樣嫌隙之下二爺都不肯發落周姑娘,可見昏聩到什麽地步。你越自個容得下她,旁人就越容不下她,二爺還有自己的天地,她只有一個你。
你真要她因為你犯衆怒嗎?爺們是不知道女人在宅子裏熬光陰是多麽地難。
你心裏不是沒數,罰了幾十號下人足以證明你心裏明鑒得很。
筠笙,你自己不一碗水端平,沒這一遭也會有下一遭。
男兒太在情檻上磨功夫,終歸不是個好征兆,想想你兄長。
合該我們一門子骨肉兄弟都要折在那風月出身的母女手上嘛?
那碗落胎藥是慕筠笙親自開得方子,親自端給椅桐喝的。
她縮在羅帳角落裏,涕淚俱下地問他,“歧臣,你不信他是你的?”
慕筠笙不能告訴她,信不信,這孩子都留不得。
圓圓,除非我不要你。
不要你的長長久久、安安康康。
他不能細想,倘若這一次,她們心再歹一點,也許此刻他同圓圓已經沒有說話的機會了。
母親的警告是對的,慕筠笙還有天地可以走,圓圓沒有,圓圓只有他。
椅桐手捧着臉,捧一臉熱淚,她孩子般地跪在床上,告訴他,她是放心不下二叔呀,怕二叔和慕伯伯那樣,阿娘至死都沒見到慕伯伯一面,因為她是個外室,她不在慕家的族譜上留一筆。
椅桐也是。
她說她沒名沒分地待在二叔身邊,僅僅是因為她愛他啊。
這孩子她可以不養,寄在二叔和主母名下還不可以嘛?
她和椿和什麽都沒有,她以她的性命起誓!
孩子是你的。
慕筠笙終究硬着心腸說,他不信,也不要這個孩子。
濃稠溫熱的苦藥滾進椅桐的喉頭裏,仿佛頃刻間有同樣腥氣的血流淌出來,牽連着她的肉。
痛徹心扉。
……
慕二衣不解帶地陪着椅桐兩日兩夜,孩子沒了,似乎二人往日默契的積攢也沒了。
周姑娘不肯吃不肯喝,連同二爺親自端的湯藥全傾翻了。
二爺下了令,這個院子不肯任何人進來探望,主母那頭遞話來說身體不适,請二爺去看看,慕筠笙也置若罔聞。
仿佛椅桐熬不過這關,慕筠笙要舉家發難的行事。
最後惹惱了老太太。因為老二全不要一家子孤兒寡母了,單單因為一個不妻不妾的狐媚子。
周姑娘禁足椅桐樓,何時能出,全看二爺。
二爺何時能謹守嫡庶之分,不一味生出些寵妾的心腸,大家就都能安生度日。
椅桐輕生那晚,見過老主母。
後者給她指明了,她之所以能輕易出門去尋二爺,是訾家楚言松的門防。
那難民拿着筠笙的玉佩來搬營救也是老太太作主扣下不予理會。
因為周姑娘沒有清白身心回慕家了,她怪不得旁人。她全無算計心,對自己對自己的孩子,都不能好好保護。
你一味拿自己的無辜去傷害別人,試問,別人又何嘗不無辜呢。
論起金貴,訾家姑娘比周姑娘金貴一百倍都不止。可是筠笙心思全不在人家身上,哪個女人能忍受得了,受得了才失子的痛沒平複,又得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男人要納妾。
周姑娘怪就怪自己沒投在金貴人家的肚子裏,來世好好掙個正妻的命。妾是什麽,妾說明白就是男人的粉頭玩意。生個孩子是主子,你都不是。
當然,你孩子的主子命,被筠笙親手葬送了。
……
喉頭被渡進一口溫熱的液體,夢裏夢外分不清的梁京下意識拒絕這樣的喂渡,她駭極了。
推拒着某人的唇舌,
對方幹脆捏圓的嘴巴,狠心喂進去。
再喊她醒,他在她耳邊一遍遍耐力地喊着她:
“圓圓……”
梁京再勉力睜開眼來的時候,在自己的床上,崇德巷這裏。
她嘴裏甜甜苦苦的,回味起來,足夠得齁。
不像是藥。
“是什麽?”梁京依舊穿着章郁雲的黑色睡衣,她昏睡了一個上午,南窗陽光昭示着正午時分。
“熱可可。”
章郁雲說,“打電話給奶奶,她說你低燒低血糖的時候,給你喂點糖水。”
“那怎麽變成熱可可了?”
“想讓你加倍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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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02.06 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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