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苔花如米(4)

Elaine幾乎是梁京前腳進門,後腳就直直地從書房的案前轟然倒了下去。

梁京覺得天都塌了。

她撒開手裏的一切箭步跑過去,想碰又一點不敢移動,也喊住陳媽,別動她!

逼迫出的理智,打電話叫急救,手指在顫抖,掌心滿是汗。

等救護車的空隙,又第一時間通知了淮安,她電話裏少有地喚對方“哥哥,”

“奶奶暈倒了,情況還不知道。你們能來嘛?”

梁淮安聽清圓圓的交代,說他人還在桐城這邊,一時趕不回去,他通知父親那邊。

梁京跪在Elaine暈倒的邊上,孤立無援,她只能這樣守着人。

她回來前,Elaine在練字,一同落地的宣紙上蒼勁潦草的兩句詩:

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注1)

……

陳媽随圓圓一同送老太太上救護車的時候,一邊抹眼淚一邊跟圓圓說了實情,實情昨個兒有樁事也許累及了Elaine。

“什麽?”

“圓圓呀,……你親生媽媽來找過你奶奶。”陳媽說,對方臨走前留話,如果老太太同意,她想認回圓圓。

梁京頃刻間,喉頭泛起了惡心,随即整個人被憎恨取代,甚者是被吞沒,反噬的自己是咬牙切齒的,像一個血性翻湧的小畜生,仿佛那些冒犯者在眼前的話,她即刻報複回去。

毫無念及生她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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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去醫院的途中,她跟沈閱川确認這一點,她知道三哥來過家裏,她問,奶奶是不是見過什麽人,為什麽他沒有告訴她!

梁京昏頭了,只以為三哥知道是她生母,卻同她隐瞞了。

沈閱川和梁斯嘉趕到醫院的時候,梁京一個人坐在急救室的廊道邊椅上。外面風雨飄搖起來,澆在看得見得窗戶玻璃上,是墜落的水紋模樣,一層繼一層。

“圓圓……”沈閱川是跑向她人的。

梁京駭然擡起一張煞白的臉,望向三哥,也望向落後幾步的斯嘉,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還是難以抑制,怯怯地聲音告訴他們,“奶奶不好。”

急救醫生的快速判斷以及一連串的醫學檢查報出來時,梁京有着強烈的糟糕感。

那頭,陳媽去外面的大藥房買來了酒精棉和紗布膠帶。

梁京剛才下救護車時,腳踏地軟的,一個跟頭,直直跪在水泥地上。

右邊的膝蓋破了一塊,紅肉可見。

陳媽心疼地要給圓圓清理傷口,而癱坐在椅子上的梁京全不當回事,也寬慰陳媽,她沒事,不要管了。

沈閱川無聲接過陳媽手裏的東西,單膝跪地,要替梁京清理。

她急急地想躲開他的動作,沈閱川先她一步,訓斥她,“圓圓,你這傷口不小,你想到時候害起來,你連起碼的侍奉你奶奶都走不起來嘛!”

梁京的閃躲被沈閱川冷峻地叫停了,後者夾着一塊酒精棉在她傷口上滾拭的時候,她咬着唇艱難地呼吸着,疼痛的感官充斥着她,她甚至幼稚地在心裏發願,就讓她代Elaine疼罷,哪怕勻十年壽命給Elaine她也願意。

只求老天爺不要這麽決絕。盡管不久之前,Elaine才跟梁京交代過後事,她的意思:生老病死是再尋常不過的軌跡,了無牽挂是最大的饒恕。

圓圓是她最後一個清醒的“遺囑”執行人。

可是梁京想告訴Elaine:她毫不清醒,所以不值得托付,你必須回來。

給梁京貼好隔離的紗布,餘下的膠布,沈閱川擱回椅子上時,不小心掉到地上,一圈滾開,不偏不倚到了梁斯嘉腳邊。

後者彎腰撿起來,再冷漠疏離地扔回給他們。

才不想多留這裏,卻聽到梁京跟沈閱川,“對不起,剛在電話裏口氣不好。我太急躁了,三哥,你回去吧,今天是你三十歲生日,惹你來醫院,嬸嬸要不開心了。”

“傻話。誰能不生病不看醫生,我自己就是醫生。”

沈閱川對着梁京,聲音、目光、舉止都收斂極了,這種收斂與他一個小時前在花都酒店的內斂截然不同,前者是溫柔、小心翼翼的呵護,後者只是點到為止的紳士質素。

梁斯嘉足足看了他有十秒,他都渾然未覺。

倒是梁京,她偏頭來看梁斯嘉。後者不喜歡她這樣楚楚可憐的目光,她分明在示威,或者仗着他們十年的過去,在嘲笑梁斯嘉的多餘站位。

又或者她腦袋靈光地看透什麽。梁斯嘉下意識地推翻自己,手裏的手機冷漠地丢進提着的包裏,她自然有立場留下來,“奶奶好好地怎麽會暈倒?”

依舊坐着的梁京垂首去,讷讷搖搖頭。整個人徒然晦暗下去。

梁斯嘉再想說什麽的時候,聽到身後走廊盡頭傳來一陣腳步聲,是父母過來了,姜南方甚至來不及安置孩子,一同帶了過來。

梁世鈞才近他們,就拿梁京開刀,問,“你奶奶怎麽回事?怎麽弄的?

淮安在電話裏一個勁地叫我們過來!”

陳媽才想說話。

梁世鈞呵斥,“我問她呢!”

梁京撐着椅子的扶手,緩緩站起身,來回父親的話,沈閱川搭了把手。梁世鈞看在眼裏,他已然知道他這個女兒和章家那大少爺的事了,傳得風風雨雨,他們應酬上都有人奉承梁世鈞:和章家聯姻,老梁你不得了啊!章家那大哥可是章仲英手把手教出來的,他們家,兒子不如孫子……

體面話吹了一大船,最後才發現弄錯了大小。

哦,不是大小姐,是養在老太太身邊的那個小的,二小姐的姻緣,唔,那也不錯,總之,是岳父沒跑了。

梁世鈞生受着那些人的奉承,轉眼就嘔光了醉生夢死的酒。

章家的姻緣,有适齡女兒家的沒人不想攀的。但是,斯嘉行,換梁京,他作為父親,還真得不稀得受。

所以這段時間,無論家裏的女人怎麽鬧怎麽舞,梁世鈞都沒發作。一來,老母親護着,到底養在母親身邊多年,梁世鈞再忤逆,也不能拂了母親的意願;二來,梁京也識相,她從沒在他跟前露過臉,他們那邊也鮮少去。

淮安那裏,又千叮咛萬囑咐:別,別鬧,章郁雲果真上心極了呢,鬧起來,咱們沒好果子吃。

上心?!梁世鈞同為男人,他自然懂這上心的根源。

症結就在這裏,梁京是怎麽來的,又是怎麽進梁家的。他沒忘,即便母親早些年多番訓斥他:你也相相圓圓呢,她和你流一樣的血,是你的債啊。

梁世鈞也絲毫不吃心。相反,他待這強塞進來的女兒無情極了。

她的一舉一動無一不在強烈提醒他的過錯,以及是如何被那女人擺了一道,

這些年他婚姻、家庭的矮一截,全是拜這不該存在的親子關系所賜。

姜南方每回和他鬧起來,他沒辦法還嘴還手的也不過是,他的風流債明晃晃地在那活着呢!

活到這般大,活到愈發得好起來,能和親姊妹搶男人了。

斯嘉被章郁雲氣回家時,梁世鈞就想召梁京過來問問的,被淮安按下了。

一家子忍着同一口冤枉氣,卻無力回擊,姜南方最會逞魯莽之能,單手叉着腰,罵梁世鈞,“活打了嘴了!你一個老子怕女兒的!嗯吶,到底外面女人生的強濟些,我這粗制濫造的給你生不出刁鑽的女兒,勾男人能遺傳的,結棍得很!”

就這麽着,梁世鈞多年的混沌氣,忍到今天,倘若老母親真得不行了,他頭一個趕出去的就是這個丫頭,左右她也翅膀硬了,不用再待在梁家了。

“我出差剛回來,進門,Elaine就出事了,我也……”

“你給我好好說話,別學那樣洋話,教你那些洋作派的人進急救室了!”梁世鈞來回踱步,手背着身後。再問梁京,“這段時間你是不是搬出去住了,和那個章郁雲?”

“你奶奶也同意了?我說她老糊塗了!還是你把你奶奶哄得老糊塗了?”

“我暫時搬出去住确實是奶奶同意的,但是沒人糊塗。”梁京隐忍地答父親的話。

“我糊塗了!”梁世鈞轉過臉來,面目可憎地罵梁京,“我糊塗任由你奶奶嬌縱你到如此地步!梁京,你奶奶有什麽事的話,你就給我滾回江北去,沒人再願意看到你了!”

“梁伯伯,您這話太過了……”

“我教訓自己的女兒,外人少插嘴!”沈閱川的話被梁世鈞狠狠噎回頭。

不知道是不是顧忌着在醫院這裏,梁斯嘉面色不快地拉扯父親,“奶奶還在裏面不知道怎麽個情況呢,爸爸,你少說兩句吧!”

梁世鈞面有不甘地橫一眼斯嘉,但到底被勸住些脾氣。梁京看在眼裏,她和斯嘉一樣身為女兒,她還比斯嘉小六歲,論親昵嬌氣,該是梁京更活靈活現些,畢竟她是幺女。

可是不然,她二十二年來,都從未有過斯嘉剛才的口氣,疊聲求情的聲音喚父親,爸爸。

急救室出來醫生,梁京從父親的餘威裏掙脫出來,第一個趕上去問醫生情況。

心肌供血不足引發的急性心絞痛。病人并伴有多年的高血壓既往史。

心電圖的陽性變化支持以上臨床診斷。

梁世鈞緊接着問,那要怎麽治療呢,醫生?

情況并不樂觀,基于病人年紀及身體考量,建議入院進一步檢查冠脈造影,必要時需要進行手術,

醫生的話還沒說完,梁世鈞急于打斷,問醫生是什麽樣的手術,是不是盡快做會更有救治性。

“如果需要搭橋,請給我母親用最好的。”

梁世鈞似乎沒弄懂搭橋與支架這二者的區別,梁京本意還是與父親一致的,只是委婉地建議父親,“還是先聽醫生的,住院再看……”說着,她同醫生應承下,他們家屬同意住院。

姜南方手裏抱着孫子,眼裏全是不耐與嘲諷,她看不慣梁京搶着拿主張的樣子,名不正言不順,又不是男孫,“有你爸爸在,你多嘴多舌個什麽,斯嘉有說話嘛?”

姜南方口氣很差。這個檔口她還是護自己的孩子,眼裏心裏全沒一點關懷奶奶的影子,梁京氣不過,還了句嘴,“我并沒有讓斯嘉不說話!”

“你說什麽?”對面的人即刻口聲就高起來了,“梁世鈞你今兒個是自己瞧着的,看看你這上天的寶貝女兒說話那派頭,哪裏有個做晚輩的樣子!”

“……”梁京再想說什麽,沈閱川拉住她,眼下不是吵架的時候。

偏姜南方不依不饒,

“嗯吶,攀上高枝了,腰杆子也硬起來了,家裏事大事小,都能拿主意了。你奶奶養你這麽多年,也該你出面的。你們都別說,全由她來。”

事趕事,梁京也有脾氣積攢起來了,“我但願全由我來。這裏是醫院,奶奶決不希望我們在這吵吵鬧鬧的,出洋相!”

“誰是洋相,你才是,幫幫忙哦!”姜南方句句緊跟着。

“你和我充起大頭來了!不就是跟了章郁雲嘛,不就是和有錢男人睡了嘛,倒真把自己捧得金貴起來了。你來什麽,有你老子有淮安在,你個孫女逞什麽勇,還是個私生貨!”

“媽!算我求你了,消停點安生點吧!”梁斯嘉覺得八輩子的臉面全都丢盡了,還是當着淮安的兒子面,她自幼在這樣罵罵咧咧的家庭裏長大,如果可以選,她不想任何孩子再重蹈一樣的路。

說着就一把搶過姜南方手裏的孩子,她要走,全由他們鬧去,“我受夠這樣的日子了。”

望着斯嘉抱走孩子的背影,梁世鈞氣不打一處來,質問梁京,“全由你來?哼,淮安都不敢大包大攬說這樣的話,你狂妄到什麽地步,才敢如此說!你阿姨說得沒錯,你就是仗着跟了個男人,沖我們都甩起頭臉來了!”

這些年,父親同梁京說的話都沒有今天一時半刻的多,可是全沒一句親昵的。

她到此心灰意冷,奶奶從前勸梁京的話,她眼下認同了,她是個沒父母緣的人。

在梁家超二十載,和她有着親緣關系的父親,可以堂而皇之地叫她滾回江北去;

而當年扔下她不管的那個女人,又冷不丁地回來,問奶奶要回自己,似乎梁京是那女人寄放在奶奶這裏的一個物件、一只畜生。

太可笑了。梁京冷笑出聲。

梁世鈞問她笑什麽?

笑人情冷暖,笑這個世道好王八蛋!

笑此刻起,她可以同她骨子裏的血液,恩斷義絕,因為絲毫不值得!

“您剛才不是問我,奶奶是怎麽弄成這樣的嘛?”

“有件事我得告訴您,……,從前您背叛婚姻,再一夜風流的那個女人回來了,她昨天見了奶奶,說了什麽我還不知情,但奶奶是個眼裏不揉沙子的人,她到底吃心了些,身子強不過,才倒了。”

梁世鈞聞言去,面上久久晦澀難開,梁京再冷漠補充,那個女人離了父親過得風生水起,乃至扶搖直上。

終究還是得了父親這個恩客的濟了。

梁京有限的二十年從來循規蹈矩,對父親對名義上的母親,她都是逆來順受的,能不相與,她就盡量邊緣化。因為她着實不招人待見的緣故。

今天這樣言語作派,于梁世鈞而言,幾乎妖魔化。

再冷不丁地被她提起那樁不堪往事,她說那個女人回來了,

梁世鈞作為男人、父親的尊嚴全渾噩掉到地上去,他眼睜睜看梁京咄咄逼人的樣子,俨然那女人又清晰站在自己眼前了。

風起雲湧的惡意與報複,有人揚高手臂,掌風頃刻間到了梁京眉眼之上,她毫無畏懼,甘心閉上眼迎父親這一巴掌,算是兩清的聲響。

末了,她整個人被一道黑色影子籠罩包圍,

聲音據實到誰人的身上了,悶悶的,像是砸在那人的骨頭上。

章郁雲的氣息。

梁京被章郁雲拉攏在懷裏,而他自己來不及閃躲,抑或沒想躲,俯首蓋住她,右頸處生生挨了梁世鈞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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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注1:詩句出自袁枚《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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